於是兩人一起行獵,一路上也只獵『射』了些小兔、小雞之類的獵物,直至夕陽西下,晚風吹拂著樹葉。兩人經過一番運動,都有些累了,並肩坐在小樹旁,耶律賢蒼白的臉上也難得冒出一絲嫣紅。聽得燕燕絮絮地說:「本來我今天有點不開心,才跑出來打獵,沒想到遇上你……我現在好多了。」
耶律賢反問:「燕燕姑娘有什麼心事嗎?」
燕燕擺了擺手:「沒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不拿出來說了。」
耶律賢察顏觀『色』,問道:「是你姐姐的事嗎?」
燕燕驚疑不定:「你也知道我姐姐的事?」
耶律賢說:「整個上京城都在說,思溫宰相把兩個女兒嫁給了橫帳房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兩支啊!」
燕燕氣惱地回他:「哼,胡說,我爹才不是這樣的人呢。」
耶律賢對此表示認同:「我瞭解思溫宰相,若是可以的話,他根本不想將女兒嫁給這兩位王爺,是不是?」
聽了這話,燕燕看著耶律賢,頓時心生好感,連連點頭:「對啊,根本就是太平王強迫,喜隱暗算,我爹也是迫於無奈,那些人真是會『亂』嚼舌根。」
耶律賢勸導她:「謠言止於智者,不相關的人,何必為他們的言語生氣。」
燕燕面『露』喜『色』:「你這個人真不錯,挺通情達理的,跟橫帳房那兩人真是不一樣。」
耶律賢聽到這番褒獎,更覺高興,反問道:「是嗎?」
燕燕忽然說:「其實要說做皇帝,你倒比他們合適。」
耶律賢一怔,忽然笑了:「為什麼?」
這段時間以來,燕燕一直在想這件事,所以聽到他這一問,就說了:「雖然我不知道皇帝應該是什麼樣子,可是皇帝不應該是什麼樣子,卻都能夠看得出來。當今主上不是,太平王不是,喜隱更不是。我爹以前教我們讀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說這是聖人之道,我想,大家希望一個皇帝是什麼樣子的呢?明道有德、親民向善,總是越接近這個方向,才會越被人擁戴吧。」說著她認真地看著耶律賢,「我覺得你比他們適合當這個皇帝。」
耶律賢震驚地看著燕燕,此刻的燕燕在他面前,並不是在蕭思溫和韓德讓面前的小女兒態,而是顯『露』出高於同齡人的政治天分。
耶律賢強抑激動的心情:「你知道嗎,從小到大,一直有人跟我說,我是先皇的兒子,我『應該』去爭取皇位;還有人跟我說,你文不成武不就,哪來的資格去爭取皇位?可從來沒有人跟我說,僅僅憑我自己,我比別人更適合當皇帝。」
燕燕扭頭看著耶律賢:「那你會去當皇帝嗎?」
耶律賢忽然笑了:「你希望我當皇帝嗎?」
燕燕看了耶律賢半晌,忽然搖頭,認真地道:「不能是我希望你去當,你就去當啊。當皇帝不是兒戲的。」
耶律賢感歎:「有人跟我說,燕燕還是個孩子。可在我眼中,你絕對不是個孩子了,你是一個很聰明、很懂事,比上京城所有的姑娘都更聰明懂事的大人了。」
燕燕笑了,笑得燦爛:「你這是誇我嗎?我真高興,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誇我是個聰明懂事的大人。」說著說著,轉而消沉下來,「你當我是大人有什麼用,他們還是拿我當小孩!真氣人。」
耶律賢問:「誰當你是小孩?」
燕燕不服氣地說:「我爹,還有大姐、二姐……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什麼事都是決定了最後才告訴我的!我要早知道,我一定不會讓大姐嫁給太平王,更不會讓二姐嫁給喜隱。我明明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上過幽州,截過……」
燕燕說到這裡忽然醒悟說漏了嘴,忙掩口,看看耶律賢。
耶律賢恍若未覺:「是啊,我也是,他們總拿我當成琉璃做的人,似乎我動一動就碎了。從小到大,不停地吃『藥』,稍一走動,就有人管;出來得久了,就會被人勸……」
兩人都說起自己被人管束的事情,越說越是投機合契。
燕燕亦說起自己與烏骨裡的事情,猶自憤然,轉而問耶律賢:「你說,我二姐這樣,是不是錯了?」
耶律賢卻沒有回答,只凝視著燕燕道:「燕燕,若是我說,你二姐錯了,你會不會就此開心起來?你心裡煩惱的事情是不是能解決?」
燕燕怔了一怔,垂頭喪氣地說:「是,不會。可是……可是二姐就應該認個錯啊。」
耶律賢看著她:「所以,你並不需要我來說你二姐對與不對,而是希望你二姐向你認錯,然後按你的要求,二姐與喜隱退婚,大姐與太平王退婚,讓一切都恢復到原來那樣,是嗎?」
燕燕點了點頭,但很快又垂下了頭,其實她真正執著的,並不是烏骨裡認不認錯,而是在她的潛意識中,希望烏骨裡認錯是第一步,而讓一切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然而細究一下,除了烏骨裡認錯這件事有可行『性』,其他的事情則根本不可能。
而她卻因為烏骨裡不肯走出這第一步,下意識地把所有的不可能,都歸咎於烏骨裡。而今被耶律賢一言道破,這才忽然明白。
忽然間悲從中來,她哽咽道:「其實不管二姐認不認錯,一切都不可能重來了,是嗎?」
耶律賢沒有回答,只是輕歎一聲:「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曾經有過一個兄長……」
燕燕剛想說自己知道,但看看耶律賢的神情,不知為何,就嚥下了這句話。
耶律賢輕歎一聲:「小時候,大人們每次問我最討厭的人是誰,我就會說,是吼阿不。」
燕燕原以為他提到自己的兄長,必會說到兄長如何待他好的情景,卻沒想到是這個回答,不禁問:「為什麼?」
耶律賢似乎沉浸在回憶中,嘴角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因為他真的很淘氣,尤其可惡的是,他還喜歡在父皇、母后面前裝好孩子。於是明明都是他闖的禍,卻每次都會哄我去頂缸,而我那時候傻傻的,每次都會上他的當。被母后責罰以後,我再怎麼哭著說是吼阿不叫我認的,母后不但不會安慰我,還會再罵我一頓。而且下一次他還會繼續騙我……所以,我小時候真的很討厭他。」
他笑著,眼眶卻是一紅:「好不容易有次出去玩的機會,又是他帶我去池子裡撈魚,害得我得了風寒。他一點事也沒有,我卻要喝很苦很苦的『藥』,於是我就衝他吼,我最討厭他了,我再也不會跟他和好了……然後,我再也沒有機會和他和好了。」
大皇子吼阿不,死於祥古山之『亂』,死時年僅八歲。
耶律賢平息了一下心情,轉頭看燕燕,卻見燕燕已經哭成了淚人:「明扆,你別說了,嗚嗚嗚……」
耶律賢伸手,輕輕握了一下燕燕的手,輕聲安慰道:「你別哭了,都是我不好,招得你哭了。」
「不,不,」燕燕拚命搖頭,「都是我不好,讓你想起傷心事了。」
耶律賢搖搖頭:「不是,燕燕,其實這些年以來,我都不願意跟人提起過去之事,我一想到他們,就想到祥古山。可是在你面前,我會想到那些我們曾經共度過的天倫之樂。燕燕,當事情發生以後,我們都沒辦法挽回時光,所以只能爭取現在,抓住現在能夠抓住的每一個機會,每一點美好。錯過了,就會永遠錯過。」
燕燕抹淚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耶律賢拿出手帕遞給燕燕:「擦擦眼淚吧,哭成小花貓了。」
燕燕噗地一笑,接過手帕擦擦眼淚,她原本煩『亂』的心情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兩人並肩而坐,此時夕陽西下,天邊一抹晚霞衝破雲層,一條金『色』的光柱自上而下,如同頂天立地一般。
燕燕指著天邊說:「好奇怪啊,你看那道金光——」
耶律賢亦是輕歎:「我平時在宮裡,這樣的景『色』卻是只有在草場上才能夠看到。天地造化無窮,人在這天地之間,反而更顯渺小了。」
一陣風吹過,耶律賢微覺寒意,但見燕燕仍看著天邊,就沒有提。但他不說,楚補卻看到天晚風起,便遠遠地走了過來,走到耶律賢面前行禮道:「大王,我們今天出來得太久了,您身體不好,今日出了汗又吹風,回去還要喝『藥』呢。」
耶律賢無奈地對燕燕說:「你看,管我的人來了。」
燕燕同情地看著耶律賢:「好吧,你比我還可憐。」見耶律賢站起欲離開,她忽然問:「明扆皇子,我還能再見你嗎?」
雖然和這個人才第二次見面,可是她卻覺得,跟他像是認識了很久似的。似乎在他的面前,會不知不覺說出許多自己的心事來,又會得到他不動聲『色』的開解,原來煩悶的事情,也少了許多。
耶律賢心情激動,面上卻不『露』聲『色』,道:「我久居宮中,一向沒多少朋友。難得今日與你一見如故,如今我已經出宮開府,應該還是有許多機會相見的。」
燕燕鼓掌道:「那太好了。」
耶律賢指了指楚補道:「你若有事,去我王府中送信即可。」他還想說什麼,一陣風吹來,不由輕咳兩聲。
燕燕朝他吐了吐舌頭:「果然是不能吹風啊,你趕緊回去吧。」
耶律賢點頭:「好。我們之間的交往,暫時保密可好?」
燕燕自以為懂事地點頭:「我知道,你不方便嘛。那這就是我們倆的秘密了。」
「誰也不能說。」
「誰也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