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長歎一聲,揮退左右,方問:「匡嗣是否怪朕?」
韓匡嗣輕歎一聲:「主上是臣看著長大的,臣在主上身上用的時間精力,超過臣親生的任何一個孩子。容臣說一句僭越的話……」他看著耶律賢,緩緩地道,「沒有人會怪自己的孩子!」
耶律賢眼眶一熱,饒是他再心機深沉,此刻竟也是差點落淚,他能夠分辨得出,韓匡嗣這話真誠與否。一剎那間,小時候的情景湧上心頭,歷歷在目。
他四歲時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親長,而餘下的只有懵懂無知的一對弟妹,這十幾年來,韓家父子幾乎就是他最依賴的親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然而就算是他的親生父母和兄長尚在,也未必能夠對他如同韓家父子一般周到關切。甚至小時候韓德讓都私底下調侃說懷疑自己是抱來的,耶律賢才是韓匡嗣親生的這種話。
年長以後,他也漸漸明白,韓匡嗣對他的情感裡頭,或許還有因著他的身份而持有對未來的期許。然而這些年來,他這麼一個病懨懨的皇子,得到大位的可能『性』實在是很低,甚至連只沒都有可能比他更值得投資。就算他走到現在,身邊也先後聚攏了許多他父親時的舊臣和新投效的臣子,但是這些人卻是在他年長以後,逐漸表現出他對皇位的可能『性』以後才聚攏的。但韓家父子除了他以外,根本沒有其他設想。
他握住了韓匡嗣的手,道:「匡嗣,不是朕非要橫刀奪愛,而是朕迫不得已。這話,朕除了你,不會對其他人說。」他停了一下,再看看左右,確定無人,這才道,「匡嗣,朕的事只有你最清楚,朕縱然坐上皇位,然而,這以後呢?朕的身體、朕的子嗣,甚至朕的將來……一旦有變,這江山社稷,又該何去何從?」
韓匡嗣默然,耶律賢的身體,他自然是最清楚的,穆宗兄弟為什麼不會猜忌耶律賢,就是因為耶律賢身體太弱,看著簡直就是肯定會死在穆宗前頭。若不是黑山事變,罨撒葛失了先機,那麼耶律賢真的很難有登上皇位的機會。
而世宗三子,吼阿不早死,只沒受了宮刑,耶律賢一身是病。群臣其實都已經在暗自議論,耶律賢繼位之後第一件事恐怕不是推行新政,而是趕緊生個兒子,否則世宗一系,就算是斷了根。那麼,萬一耶律賢有個意外,罨撒葛、喜隱等人則完全可能捲土重來,問鼎大位。
世宗一系,目前還沒有任何後嗣,耶律賢若不能趕緊生下一個兒子,則為防意外,也只能是過繼世宗的異母兄弟如耶律稍、耶律隆先、耶律道隱等的子孫了。這樣不但血統太遠,而且那三王本身也不是省油的燈,其素質比罨撒葛和喜隱只低不高,若立其子為皇儲,將來也是後患無窮。
「祥古山之事、黑山之事……」耶律賢說,「皇位危若累卵,稍有不慎,就會全盤皆輸。而朕的身體,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病發不能主政,這時候朕需要一個能夠在此時主持大局的皇后,便如同應天皇后一般。這個人,朕只能選擇燕燕。」
哪怕祥古山事起突然,哪怕世宗和甄後遭遇殺身之禍以後,如果他的母親,或者是世宗的母親是應天皇后那樣的女人,她們若是手頭一直有一支兵馬,而且能夠迅速在事情發生變故時主政大局,那麼至少後面的境況,不會這樣無法收拾,而穆宗亦更不可能繼位。
甚至黑山事變中,若是穆宗的皇后還在,並且是應天皇后這樣的女人,他也不可能會得到繼位的機會。
所以,他既然坐上了這個皇位,他就要防止這樣的事情再度發生,哪怕他遭遇不測,至少他的孩子,能夠得到母親的保護,能夠保證大局穩定,能夠保證他這一系皇位不失。
韓匡嗣沉默著,他能夠理解耶律賢內心的恐懼,而耶律賢的身體也的確很可能會在某一天忽然倒下,那麼他們這些年以來,為新政、為江山社稷所做的一切,就會這麼落空了。
然而——
「後族女子,能幹者甚多,主上再無其他選擇?」終於,韓匡嗣還是問了。其實他並不想問出答案來,可是他知道,耶律賢把話說到這一步了,就不會迴避這個問題,而這個問題由他問出來,比耶律賢自己說出來更好。
耶律賢沉默良久,才道:「朕不認識其他的女子,朕也不會輕易信任一個陌生的女子做自己的枕邊人,甚至交託江山和後嗣。」
他並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這一生他能夠信任的人非常少,所以,他一個也不會放手。
韓匡嗣默默一揖:「老臣明白了。」
耶律賢看著韓匡嗣:「朕需要燕燕,但是朕更不想失去你和德讓。」
韓匡嗣送走耶律賢,心情沉重地回到韓德讓房中。
剛才耶律賢走的時候,對他說:「等德讓醒了,告訴朕,朕再來看他。」
他看著仍然昏『迷』的兒子,他竟從不知道,這個從小冷靜自持的兒子,還能夠為了一個女人,拼成這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是真的愛燕燕愛到連『性』命都不顧的程度了嗎?
韓匡嗣默然想著,他自己不是這樣的人,他父親也不是,可是為什麼到這個孩子身上,會出現這樣的變化?到底是德讓太過愛燕燕,還是他因耶律賢背叛這事產生的懷疑,對自己這十幾年心血錯付的絕望?
可是這塊土地上所有的人,不都是這麼從希望到絕望,從絕望再面對,再度懷著希望一代代傳播種子,努力守護,不肯放棄,也因此不管世界如何天翻地覆,漢家的種子,卻生生不息。
韓夫人見他進來,憤然道:「那個人走了?哼,他居然還有臉來。」
韓匡嗣不得不道:「那是主上,你說話小心些。」
韓夫人「哼」了一聲道:「那又怎樣?奪人所愛,不是好漢。虧得德讓把他當好兄弟,做出這樣的事情,居然還敢假惺惺地過來,哼!」
韓匡嗣看著韓德讓,歎息:「我也想不到,德讓竟然會為了燕燕如此拚命。」
韓夫人理所當然地說:「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拼成這樣才是真男人。不愧是我的兒子!這件事,我就說他沒錯!我們契丹好男兒,遇到這種事還能忍,還算個漢子嗎?」
韓匡嗣心有觸動,看了看韓夫人,苦澀地道:「可他是我韓家的兒子,他應該留著有用之身,做更重要的事。」
韓夫人冷笑:「做人總得有點血『性』,要沒點血『性』,還能指望他在重要的事情上有擔當嗎?」
兩夫妻正在相爭不休,卻不知道韓德讓已經醒來,只是他此時傷重不支,腦子裡仍然昏昏沉沉的,只能聽著父母爭執,卻是連手也抬不起來,用盡全力,也只發得出一聲「呃」來。
韓夫人卻已經聽到了聲音,驚喜交加地撲到他的床頭,叫道:「德讓、德讓,你醒了?」
韓德讓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從一片模糊漸漸變得清晰,他首先看到的是韓夫人驚喜交加的臉。
韓夫人稍抬起韓德讓的頭,給他餵了水,柔聲道:「來來來,先喝口水,你哪裡痛,哪裡難受,告訴娘,啊!」
韓德讓喝了兩口水,緩緩轉頭,看到身在自己的房間中,站在旁邊的是母親、父親和侍從,卻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人。他的眼神黯淡下來,聲音微弱而嘶啞:「燕燕……」
韓夫人扭頭拭淚,強笑道:「燕燕沒事,德讓,就算有什麼大事,都來得及。等你傷好以後,你想做什麼,娘都幫你。」
韓匡嗣皺眉:「夫人,你這話——」
韓夫人卻沉下了臉,指著門口道:「你出去,兒子還傷著,你說這些話做什麼?」
韓匡嗣無奈,只得歎了一口氣,走了出去。
韓夫人坐到韓德讓床邊,道:「別理你父親,德讓,這件事你做得很對,是我們契丹好男兒的作為。燕燕在她自己家裡,放心,是你的好姑娘,到了天邊也是你的。她現在還沒嫁,就算嫁了,咱們也能把她搶回來。」
韓德讓心中一熱,訥訥地說道:「母親——」
韓夫人按住他:「你別動,你現在有傷,小心傷口掙破就不好了。兒子,我告訴你,天塌下來有娘在,天底下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打倒一個男子漢。只要有命在,什麼事情都不晚。」
韓德讓長歎一聲,閉上了眼睛。剛才韓夫人叫韓匡嗣出去的時候,他分明看到韓匡嗣看了他一眼,他懂父親的意思,若是換了從前,他會出言讓父親留下來,他知道父親有話想對他說。可是此時,他不想聽,不想再當那個聽話懂事、犧牲忍耐、承擔家族責任的好兒子,不想當那個父親寄予家族全部希望的好兒子。
此刻他只想在母親的身邊,聽她說那些他素日不以為然,認為只是熱情上頭而不管後果、一味偏心寵溺的話。以前他是以容忍的心去看待母親的言行,覺得自己比母親更成熟,更懂得怎麼做。母親的思維是單純的,被他們所保護著的,甚至她以前那些過於關愛的言行,也讓他覺得有些避之不及。
然而這一刻,當他似乎對自己前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的生命歷程感到完全是錯誤的時候,母親這種質樸的、完全是非理『性』的關愛,卻讓他忽然覺得可以把這麼多年肩上的擔子完全拋掉,可以任『性』一回,自我一回。
他從小就是一個小大人,沒有真正做過一個孩子,而此刻,他累了,想當一回孩子了。
他躺在那兒,內心卻並不似表面這樣平靜,這一刻他的內心,對自己是深深的厭棄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