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德讓只覺得耳邊似一陣轟鳴,如雷霆炸響,炸得他五感俱失,他甚至不知道這場君臣對話是怎麼結束的,他是怎麼離開耶律賢宮帳的。
直到他回過神來,已經是在行宮的後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不知不覺走到這裡來的。
眼前一泓清泉,水聲潺潺,讓他從魂遊天外中漸漸回神。
他一時尚無法消化耶律賢的話,乾脆坐在湖邊山石上把心情冷靜下來。他明白耶律賢說這話的心態和目的,他看著皇帝從四歲成長到壯年,兩人之間的瞭解和默契,讓他們可以說是幾乎一個眼神一個詞語就能夠彼此明白。
只除了燕燕那一次,他低估了他的帝王。
一旦皇帝重新恢復成「明扆」,他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韓德讓都太過瞭解。
所以他反而更加震驚。
他看得出耶律賢的心機,看得出耶律賢的擔憂,所以他更看得出來,耶律賢最後的那句話,並不是謊言,而是真相。
是的,燕燕愛他。
所以她才會對耶律賢的出軌充滿包容,才會對垂危的耶律賢充滿憐惜,甚至願意為挽救耶律賢的生命去向她所不信奉的佛法低頭,並為了讓耶律賢有活下來的力量,還讓玉簫去皇帝床前照顧他。
這一切,讓不懂他們三人的旁人以為這是至愛。唯有他們三人彼此明白,或是至情,卻不是至愛。
燕燕本來就是這樣的至情之人,她會為了家國天下而入宮,也會為了對耶律賢的十幾年夫妻之情、帝后之緣而全力維護耶律賢。
但是,這不是愛。
耶律賢看得清清楚楚。
而他,也應該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只是在此之前,他不敢睜開眼睛看清楚。
韓德讓長長吁了口氣,振衣站起,準備出宮。
剛繞過一個小徑,他忽然看到梁王耶律隆緒的近侍撻不阿站在一座廊橋邊,不由一怔。再將目光在附近搜索,果然看到耶律隆緒正站在橋上,怔怔地遙望著遠方,臉上仍有淚痕。
韓德讓本欲悄然離開,可是卻不知道什麼原因,讓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撻不阿見了他就要行禮,韓德讓擺擺手,撻不阿會意,忙悄然退後。
他自南京回上京,經常出入宮禁,而燕燕又有意識地讓這幾個皇子皇女與他親近,甚至耶律賢也會對這些孩子說起當年他才四歲時就被韓德讓照顧長大的舊事,令得這幾個皇子皇女,對韓德讓格外親近。
但見耶律隆緒仍在怔怔出神,韓德讓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文殊奴,你沒事吧?」
隆緒聞言轉頭看到韓德讓,嚇了一跳,慌忙拭去眼淚,勉強答道:「我,我沒事。」
韓德讓看著這個身子已經快到他肩膀高,臉上卻仍帶著稚氣的孩子,輕歎一聲,拉著他走到憑欄處,溫聲道:「你有什麼心事盡可以和我說。」
隆緒沉默半晌,就在韓德讓以為他不會說的時候,忽然道:「太傅,父皇的病是不是好不了了?」
韓德讓沒有說話,他不想說,不,他會好的。但他更不能說,是,他不會好了,甚至就在這幾天了。
前者欺騙,後者傷人。
他只是默默地把這個孩子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就如同當年他這樣拍著還年少時的耶律賢一樣。
很奇異地,隆緒也同樣被安撫了。這樣親密的動作,韓德讓對耶律賢做過,但他沒有對隆緒做過。
但是隆緒在七歲以後,就再也沒有被別人用這樣的姿勢安慰過。臣下奴僕們不敢,母親一直忙於政務,父親一直在生病,縱然想對孩子們親近一些,他下面還有更小的弟弟妹妹們爭著撲到父母的懷中求擁抱求撫慰。隆緒總是在心裡說,他是大哥,他是最懂事的,他要以身作則……
然而他終究還是個孩子,他也需要一個懷抱給他撒嬌,給他安慰。
而眼前這個懷抱,意外地讓他安心。
「他一天比一天更瘦,我都不敢去看他。我,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父皇的兒子,卻不敢去看他。」隆緒的聲音斷斷續續:「母后那麼忙,普賢奴、胡都堇他們還那麼小。我是大哥,我要照顧弟弟妹妹。可是,我好怕,我好怕父皇離開我們。太傅,要是父皇離開了我們,我、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保護好母后和弟弟妹妹。」
韓德讓輕輕地為他抹去眼淚,鄭重承諾道:「文殊奴,別怕。休哥惕隱、達凜將軍,還有我,我們大家會保護好你們和你母后的。」
隆緒撲到韓德讓懷裡道:「大家真的都會保護我們嗎?」
韓德讓抱住隆緒正在長高而顯得瘦弱的身軀道:「會的,您放心。我們所有人都會保護您,忠於您。」
這一刻,他似乎又回到了祥古山事變的時候,那個四歲的孩子偎在他的懷中,似乎他就是整個世界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