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商細蕊嚴令禁止手下戲子們傳說俞青和原小荻的閒話,水雲樓的戲子們又豈是受管束的。這件八卦還是很快地傳揚了出去,直到作為花邊新聞,登在報紙上成為北平城眾人皆知的秘密。不過八卦這個事情素來似是而非,沒個准譜,往往有多個版本互相衝突著,矛盾著,而且每一個版本聽上去都很合理。見報後沒幾天,馬上又有一派知情人站出來保證俞青和原小荻是乾淨的,因為俞青和商細蕊才是一對兒郎情妾意。要不然俞青怎麼肯這樣幫襯商細蕊,又是排新戲,又是搭班子。走穴的戲子來北平拜山頭,按資排輩合該是寧九郎創辦的琴言社為先,憑什麼給水雲樓橫插一槓撿到這件大便宜呢?退一萬步講,兩人就算開始沒有情愫,這樣眉來眼去皇帝妃子地唱著,也要假戲真做了。商細蕊待俞青之親厚,俞青待商細蕊之柔情,梨園同仁有目共睹。從俞青給商細蕊夾過菜,到商細蕊給俞青撐過傘,曖昧的細節不勝枚舉。一男一女攪合在一塊兒,除了那檔子見不得人的事,哪還有其他情誼可言!
最後由第三方將前兩種八卦兼而有之,進化出一套原小荻和商細蕊爭風吃醋,奪取俞青芳心的結論。這個版本因為集合了三位名角兒大家,最熱鬧,最狗血,信的人也就最多,一人一嘴,把前因後果圓得有鼻子有眼。等這一套八卦經過周折傳到商細蕊耳朵裡,商細蕊也沒有更多反駁的話可說,唯有「放屁」二字回敬。「放屁」從水雲樓的後台反饋到八卦大眾那裡,便被按照他們想要的樣子恣意理解了一番。反正對於傳言,當事人耐心解釋屬於欲蓋彌彰,不予理睬是默認,暴躁反駁就是惱羞成怒。商細蕊也深深地知道,外人想要怎麼說你那是三人市虎,你自己百口莫辯的。他和俞青的緋聞,最後是被傳得很真切了。
流言既然已經沸沸騰騰地傳揚開來,橫豎已經丟了雙方的面子,程鳳台怎麼肯讓商細蕊白白再吃啞巴虧。他是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個性,蔫兒壞蔫兒壞的。唯恐這八卦傳來傳去,偏偏有人礙著情面,傳不到原小荻的跟前,特意托了個飯局上的陪酒女將三姨奶奶那一出有聲有色地描繪給原小荻聽,把原小荻聽得是大驚失色,拍案而起。他從來是唸書人的儒雅性格,但是因為心疼俞青,因為太失顏面,這一回也不禁動了真怒。就如程鳳台所預料的,他一回家,立刻就把三姨奶奶生的大少爺過給大奶奶撫養了。後來等三姨奶奶產下二少爺,還沒出月子,小孩又被二姨奶奶抱走養活了。期間三姨奶哭過鬧過,也找繩子上過吊,然而原小荻的態度十分堅決,他娶三姨太不過是為了子嗣考慮,圖她年輕力壯,根本談不上有多少感情。另兩位夫人分別如願以償得了少爺,不但不替三姨奶奶說情,反而攛掇著原小荻打發她一筆錢離婚算了,免得日後仗著是少爺們的生母,再生出什麼事端敗壞門風。原小荻一心想洗脫戲子的名聲,努力往書香門第的路線上走,也怕一個低劣潑辣的母親帶壞了孩子們的德行,對兩位夫人的提議很是掛在心上。總之,三姨奶奶在原家宅門是徹底失勢了。
這些都是後話,且說商細蕊被原三奶奶抓破美人臉,傷口擦粉怕捂壞了,足足有幾天不得登台。這一天程鳳台去找商細蕊,只見小來在那裡翻箱倒櫃的找尋什麼,攤了一地的書畫紙片,商細蕊就蹲在地上逐一選撿。
程鳳台笑道:「商老闆鈔票多,這幾天閒著太陽好,拿出來曬曬霉是不是?」一邊蹲在他旁邊看。原來都是商細蕊早年間的一些舊物:他與兄長好友的書信;證件;存款單據;與名角兒們的合影;與票友們的合影;文豪大儒們贈送他的書畫,詩詞;災荒義演政府頒發的感謝狀。讓程鳳台格外驚訝的是居然有一大疊紅線捆紮的欠條,拆開一看,儘是梨園同行們與他打的秋風,上面的數字成千上百的,而且告貸之人多是些不入流的無名小卒。商細蕊其人,也就捨得在吃和戲上頭花點錢,其他方面能免則免,很簡樸的,想不到他會零零散散地施捨出這樣一大筆人情。
程鳳台點著借條,稱奇道:「喲呵,好大方啊商老闆!這些加一塊兒,都夠在北平城買多少座院子了!別是放的印子錢吧?」商細蕊眼睛彎彎地朝他笑笑,不好意思解釋什麼,他抽出一張來:「這位欠了你六百五十塊,過期五年,打算怎麼追債?」
商細蕊探頭一看:「這位兩年前就死了,還怎麼追債啊?」
程鳳台道:「家裡沒人了?父債子償,找他兒子要。」真是無良商人的做派。
商細蕊道:「他還沒來得及生兒子就死了。」
程鳳台看他一眼,又抽出一張:「這個呢?這個日子離得近。」
商細蕊道:「日子離得近,人不近。班主帶著戲班去武漢了,難道還跑一趟武漢去找他?」
「這張你看看,好傢伙,兩千塊!」
商細蕊一拍巴掌,奪過欠條很得意地說:「哦哦哦!這位花臉可是個好角兒啊!他的《探陰山》你有機會一定得看看!美死我了!」說著便唱道:「包龍圖陰山來查看,油流鬼抱打不平吐實言……」
程鳳台噎了一噎:「怎麼還唱上了?我和你說戲了嗎?我和你說錢的事兒呢!」
商細蕊沒有求到共鳴,停了戲,氣惱地把一疊欠條歸置歸置重新紮好,不給程鳳台看了:「錢錢錢你就知道錢!錢有什麼好說的!你怎麼那麼俗啊!」
小來爬上爬下地忙活,這時候從櫃上搬下來一隻籐編的小箱子,插言道:「趁早別和他提錢!水雲樓已經是個無底洞了,外邊那些是角兒不是角兒的只要一開口,他還沒有不應承的!這一位唱得好又怎樣呢?四處借了錢抽大煙逛窯子,如今也不唱戲了……你問問他這幾年被那些不要臉的騙去了多少?他自己攢下了多少?」
小來想必是對商細蕊的經濟觀念積怨已久,以至於義憤填膺接了程鳳台的話茬。程鳳台受寵若驚,含笑看著商細蕊。商細蕊已經不耐煩了:「都不許再說了!我自個兒掙的錢,愛怎麼花怎麼花!不幹你們的事!」
小來把籐條箱子往他手上一扽:「誰稀罕說你了!趕明兒找個厲害媳婦治你!看你還服不服!」
小來一背過身,程鳳台馬上輕輕地用氣音貼在商細蕊耳邊道:「聽見了嗎?治你!」
商細蕊勾勾地斜眼看他,也用氣音回道:「聽見了!媳婦!」
跟自己人倒不吃虧!程鳳台氣得發笑,用力擼一把他的後腦勺。
不能怪商細蕊出手慷慨,因為他其實也有一套自己的原則。比方一樣是戲子來哭窮,唱得好的和唱得不好的是兩個價;拿去活命和拿去成親的又是兩個價。比如唱得不好的戲子來向他借錢娶媳婦養娃娃,最多只幫襯幾十塊。然而如果是唱得好的戲子想要歇一陣,他非親非故就願意頓頓見肉地白養著人家。也說不好他是有孟嘗君之風,還是純粹的傻大方了。
商細蕊把籐箱裡的東西拿出來看,程鳳台終於想起來問:「頭一回見你幫著小來收拾屋子啊,這是要找什麼?」
「報紙要登我的個人照片。」商細蕊道:「你看我臉上這幾道傷,怎麼拍呢,只能找一張現成的給他們。」
商細蕊挺臭美的一個人,卻是不喜歡拍照。幾乎所有照片都是與人的合影,臉蛋就小指甲蓋那麼大,要是登報就更看不見了。兩張在花園中被人偷拍的側影,一張裡面還有小來,一張被樹枝擋了頭髮。再往下翻找,商細蕊和程鳳台都對著一張照片愣住了。照片上的商細蕊比現在胖一點,頭髮短短的,笑得很憨很天真,靜靜依偎坐在少女的蔣夢萍身邊。蔣夢萍那時候也比現在要胖,一張溫柔的鵝蛋臉,眉眼纖柔似水。還是冬天,兩個人穿著淺色的長衫和旗袍,但是毫無瑟縮之態,笑起來的神情那麼像,說是親姐倆也有人信,看上去愉快極了。
程鳳台怕商細蕊發狠就給撕了,趕忙從他手中抽出照片,連聲讚道:「商老闆真英俊!」
商細蕊沉著臉,只哼哼:「那是!」
反過來一看,照片背面寫著:贈蔣夢萍商細蕊。民國十八年正月初八攝於平陽泰和樓。還是在飯館裡照的。
商細蕊拉長著臉又把照片奪回來,和程鳳台在一起以後,越來越不大去想這個人這些事了,但是見到相關事物,心裡這份恨意還是洶湧澎湃的。程鳳台就看見他捏照片的手指用了死勁兒,使得指尖都發白了,兩顆黑眼珠子因為憤怒而格外的閃亮。程鳳台都能聽見他磨牙的聲音,覺得他簡直要把照片裡的蔣夢萍摳出來給活吞了。
商細蕊憤怒得大喊:「小來!拿把剪子過來!」
一會兒小來送了剪刀進來,她見到這張照片,也就知道商細蕊要做什麼了。程鳳台也以為他是要把照片挫骨揚灰,想不到他對準兩人中間毫不留情地卡嚓一刀,剪了個一刀兩斷,蔣夢萍那一邊落到地上,他把自己的半邊遞給小來:「收著,那個記者再來找我,就把這張給他。」
程鳳台趁他說話的當口,蹲下去把蔣夢萍的照片撿起來吹了吹灰,商細蕊一回頭正好看見這一出,頓時怒喝一聲,眉毛倒立。程鳳台眼皮子也不抬,抖抖照片搖頭咂嘴:「你看這張大圓臉!丑成這樣,跟我們商老闆怎麼比!等常之新回來了,我要拿這張照片狠狠嘲笑他,什麼眼光!」說著把照片好好地夾進支票簿裡。
商細蕊很滿意地點點頭:「沒錯!」也就不追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