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時近中午,程鳳台回來了,滿臉的疲憊和憂悶,摘下涼帽,歎出一聲鬱悶長氣,喝一杯冰啤酒定定心神。商細蕊坐在茶几上,兩隻腳踩住程鳳台的膝蓋,面對面望著他。程鳳台剛要說話,看見趙媽奶娘小來,老中小三個女人,抱著鳳乙,穿著整齊,頭髮梳得溜光緊紮,手上還挽著幾隻大包袱。
程鳳台驚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趙媽說:「是商老闆的主意。萬一城裡進了兵,我們女人跑不快,不如先躲進地下室,吃幾天乾糧,避避風頭。」趙媽拍拍包袱:「這不,我連夜烙的煎餅,煮的雞蛋。」
程鳳台看著商細蕊:「你還挺有經驗。」
商細蕊一抬下巴:「那是!小爺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都多。」
程鳳台笑笑,對女人們說:「你們放心,這裡是使館街,真打仗了,也犯不到這兒來。」他一把握住商細蕊的腳,說道:「你跟我回房間。」
商細蕊一呆,馬上臊得怪叫起來:「大白天的回啥房間!有話說,有屁放!都快打仗了,你還有心思幹這事兒?!」
程鳳台愣了,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什麼,半晌回過味來,氣得捉住他兩腿往地下一撂,拍拍褲子上的髒腳印:「和你已經沒什麼可說了!心太髒了!」程鳳台站起來,女人們仍舊瞅著他出神,程鳳台朝她們一擺手:「別看我啊,該幹嘛幹嘛去,天塌不下來。」
話是這樣說,回到臥室,程鳳台坐在床邊抽煙,頭髮撥得亂亂的,眼睛被煙霧熏得半瞇著,氣息蕭瑟。這一夜奔波馬不停蹄,水米不曾粘牙,趙媽給下了一碗麵條來,程鳳台一邊吃,一邊讓商細蕊關緊房門,和他談起昨夜的原委。
昨夜的曹公館,程鳳台到那裡的時候,大門口停靠三四輛汽車,百多個大兵荷槍實彈,嚴陣以待,不用說,就知道要出大事了。程鳳台眉頭一緊,望著那些士兵若有所思。一名副官小跑來請他:「程二爺快進去吧,司令和夫人都等急了!」程鳳台三步跨上台階,副官替他推開門,通報了一聲。奇怪的是宅內燈火幽明,前後不見僕人蹤跡。程美心畫著一個濃妝,紅嘴唇,尖眉毛,全套的首飾,穿一件薄紗拼鑲旗袍,兩個小少爺穿小西裝系領結,一家子好像要去照相館拍全家福一樣,在那與曹司令話別。
商細蕊聽到這裡,自作聰明地說:「曹司令肯定是要出城迎敵了,這下我們沒怕的了!」
程鳳台筷子一停,默了一默,吃下最後一口麵條:「真是這樣,就好了!」
曹司令為了鬆懈南京政府的戒心,一向把大部隊遠駐在山東與江蘇的交界,由曹貴修帶領著,自己告病歇在北平。日本方面認真一動手,北平難保,他光桿司令唯有連夜潛逃一條出路,這也是兵家常事。但是在昨天之前,程鳳台從來不知道曹司令居然與日本人有所接觸,接觸到哪一步,不好說,單看要把妻兒留在北平,也就讓人心驚了。程鳳台聽見姐夫要撇下姐姐走,臉色大變,當場就要提出反對意見。曹司令搶先一步捉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懷裡一帶,拍胳膊拍背的,是個男人之間親密作別的姿態。
曹司令在程鳳台耳邊輕輕說:「這裡地頭不乾淨,別多問。」然後捧住他的肩頭,把他搖了一搖,大聲說道:「小鳳兒,你姐姐和兩個外甥我托付給你了,若有閃失,唯你是問!」程鳳台沒說話,只是震驚,轉眼去看程美心。程美心淡定得很,臉上一點情緒也沒有,派頭雍容。曹司令戴著雪白的手套,伸出一根食指在程鳳台面前點了點:「你要記住,戰事一起,最賤的就是人命,最貴的也是人命。這些年走腳販貨弄來的那點家財,不必死守,保住自己和親人的性命第一要緊!散盡家財也沒有可惜的!不要財迷心竅了!」
程鳳台不由得脊樑骨一挺,點頭說:「姐夫放心,散財保命的道理我懂。」
曹司令應該還有許多話要交代,礙於眼下的情形無法細說,而這幾句話裡,又似乎含著許多深意,程鳳台來不及細究。副官在旁催促一句,曹司令抓緊把書房的鑰匙和保險櫃密碼交給程鳳台,讓他連夜「處理」。程鳳台心領神會了。曹司令壓了壓帽簷,目光沉沉掃過程美心和孩子,轉身出了門。程美心帶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亦步亦趨,直到曹司令坐進汽車裡,車子發動起來,緩緩地啟程了。程美心忽然飛奔幾步撲上去,一隻胳膊伸進車窗裡,朝曹司令沒頭沒腦地一撈,曹司令同時伸出手來握住了她,就是那麼一瞬間的工夫,車也沒有停,筆直開走了。程鳳台喊了一聲姐姐扶住程美心。程美心身子發沉發軟,牙關咬緊,眼睛裡含了晶瑩的兩汪淚,像是在忍著疼。程鳳台難受極了,低頭一看,程美心五根手指牢牢地蜷起攥住一隻白手套,是曹司令的。可見方纔那一握手,兩人是多麼的情切啊!
饒是商細蕊與程美心一向不合,在生離死別面前,此刻也說不出幸災樂禍的話來,不得不承認說:「我早就看出來,你姐姐和曹司令是有真感情的,你姐姐只對他有良心。」
「我也是頭一回看見姐姐這樣……這樣的……」程鳳台找不準詞彙來形容,只覺得非常痛心和感慨。當年程美心遇到曹司令的時候,名聲已經很不好了,稍有家世的男人都不會考慮娶她為妻。她跟隨曹司令南征北戰,路上把肚中的孩子也累掉了,並且坐下病來,不能生育。她本來就是個權財至上的人格,此後更加專注於撈私房錢和周轉人際,手腕子翻來覆去,辣生生的。程鳳台過去一直認為,她對曹司令的溫柔維護也是有著很重的功利心在裡面。經過昨天一看,他姐姐和他想的根本不一樣,他姐姐竟然也是真心愛著曹司令的,單憑這一點人心,這個姐姐在程鳳台心裡,瞬間就兩樣了,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曹司令走後,程美心眨眨眼睛,迅速抿干淚水,同程鳳台去書房焚燒信件資料與賬簿,有吃不準該留不該留的,姐弟倆為防止竊聽器,全靠手勢與眼神交流意見。書房中另有一個暗格,機關設計得神奇,兩個人四隻手費了許多工夫才打開。裡面不知存了什麼要命的文件,程美心也不拆看,直接一股腦兒的扔到火盆裡,親眼盯著它化為灰燼。事情結束,天色泛出點亮光,剩下的只有些金銀珠寶了。程美心掂了兩根金條放到程鳳台手裡說:「今晚辛苦你了。」程鳳台沒說話,暗暗把金條壓到一本攤開的日曆上面。程美心看到了,也沒有說話。
姐弟倆忙活一宿,要散散身上的煙氣,並肩攜手在清晨的花園中散步耳語。剛才眼睛掃過那麼些絕密資料,程鳳台之前的猜測,此刻基本落實。程鳳台打量著程美心的臉色,用家鄉話刺探說:「姐夫和南京那邊向來矛盾多,情分薄,這回不要是投靠日本人了吧?」
程美心眼睛筆直朝向前方,喉嚨裡低低說出一句:「政治上的事情,你知道什麼!少想!」
程鳳台說:「怎麼能不想!做生意的人,全靠上面大佬倌的臉色發財。他們跺一跺腳,查一查貨,我一趟買賣少賺多少銅鈿?姐夫這一走,我心裡真是沒底。」
程美心笑了一下:「剛答應你姐夫不會財迷心竅,現在呢,滿口還是錢。」
天亮起來,幾個僕人在前頭忙忙碌碌,程美心腳步一頓,非常戒備地說:「走,我們去池塘邊吹吹涼風。」程鳳台前幾個月來司令府,還沒見氣氛緊張到這般田地。雖然南京在曹司令身邊安插監視是半公開的秘密,但是像現在,加上日本人,說不定還有□□,曹家簡直是被間諜包圍了。
漫步到池塘邊,程鳳台脫了自己的西裝馬甲墊在石凳上,再讓程美心坐,他說:「姐姐跟我回家去住吧,我那寬敞得很,這裡多不安全。」
程美心笑道:「放眼北平城,現在沒有比這更安全的地方了!回頭打起仗來,你倒可以帶著弟妹孩子來我這住!」
程鳳台真佩服她,剛才送走丈夫,受刺激得渾身打顫,一轉頭又能笑得出來,好像勝券在握似的。不過話說回來,不是這樣的硬氣女人,也不能得到曹司令的看重。程鳳台手指在桌上敲兩下,嚴肅問她:「姐夫和日本人到底怎麼回事?看姐夫那意思,是要我也留在北平陪綁了。我這豁出身家性命的,阿姐,好歹讓我心裡有個數吧?」
程美心睨他一目,眼風偏冷,顯得那麼倨傲。程鳳台看見她這個表情,就知道她不會吐露真相了。程美心果然說:「不讓你知道,是為了你好!別提心吊膽的還幫不上忙!你高興留下就留下,不高興就帶著弟妹孩子去國外躲躲。生死關頭,做姐姐的不怪你。」
程鳳台自嘲笑道:「我靠著姐夫發的橫財,大難臨頭拍拍屁股遠走高飛,他有一天回來了,還不得一槍崩了我?」程美心也是一笑。程鳳台拍拍程美心的手背,低聲道:「更何況,我們是嫡親姐弟……除非姐姐肯跟我一起去英國。私房帶不走也無所謂,我分一半財產給你安家。再往後,但凡我掙著一份,就有姐的一份!」
程美心聽了一怔。她從小到大多吃多佔,強行霸道,沒有少欺負程鳳台,遇到災禍,這個弟弟是她頭一個抓著墊背的人,想不到在存亡之際,還是程鳳台血濃於水,肯為她作犧牲。程美感到些許的愧疚,不僅僅是為了沒有善待過程鳳台,在當年,要不是因為自己的野心,程鳳台雖然未必會有大富貴,但是和趙元貞的婚事是他願意的,兩個人青梅竹馬,日子安逸。哪至於像現在,家裡老婆不般配,使他在外受到商細蕊的蠱惑,大好的青年,被個齷齪戲子辱沒了。
程美心歎了口氣,用力握牢弟弟的手放在膝上,難得顯出幾分柔情:「我走了,司令怎麼辦,更要有人疑心他,為難他了!你呢,聽姐一句勸,眼前這個節坎說打仗就打仗,就別在外邊貪玩了,和唱戲的拗斷清爽,早早回家去。孩子的事,我來說服弟妹。」程鳳台不以為意地一笑,想要糊弄過去,程美心截住他的話頭:「唱戲的對你是真心還是假意,我不談。你就想想,將來打仗,總要有離開的一天,回上海也好,去英國也好,他捨得丟下名聲地位跟你走?為了唱那一嗓子戲,他可是連命都不要了!你能眼睜睜拖累著老婆孩子,陪他在北平耗一輩子?」
程美心的這番話,早在程鳳台心裡輾轉思慮過八十遍了,想碎了心也沒有答案,只有事到臨頭再做取捨。程鳳台想著錢,想著家裡人,想著商細蕊,想著那條他用鈔票鋪就的絲綢之路,心情沉重,悻悻然地就要告辭了。程美心留他在客廳裡坐著,自己飛快地換衣裳,洗臉化妝,準備搭一趟順風車。程鳳台現在看誰都像特務,也不敢和僕人們說話,端了茶水點心給他,他也不吃,悶頭抓起一張早報看。頭版頭條詳細報道了昨天炮轟宛平的事情,國民軍隊將會全力抵抗云云。程鳳台做了小十年的軍火生意,中日雙方的軍事實力孰高孰低,他可能比許多在職的官老爺還要清楚,他對此還是很悲觀的態度。
程美心薄施脂粉,換了素雅的打扮,渾身不見一點顏色,施施然下樓來挽住程鳳台的手臂。他們剛走出公館大門兩步,當兵的就小跑過來要護駕。曹司令留下三十人的隊伍在這保護妻兒,程鳳台認得帶頭的是他相熟的唐班長,現在是連長了,早年還被他派去給商細蕊的新戲鎮場子的那一隊親兵。程美心揮揮手不教他們跟著,對程鳳台低語:「外面的人認識司令的車牌號。」一彎腰坐進汽車裡,路上拿小粉鏡子對臉照了又照,隨後撮起手絹一角,把唇膏抹下去一層。她向來以精緻的妝容示人,今天清淡下來,程鳳台看著新鮮:「阿姐去哪裡?」
程美心道:「何次長家認識吧?」
程鳳台在後視鏡裡瞅她一眼:「別姐夫一走就去會情郎,我要打小報告的。」
程美心罵他一聲,氣得笑了:「拉倒吧!我就找姘頭,也找個小青年!老何頭髮都禿了!一口煙熏黃板牙!」
程鳳台笑笑:「要有點路呢,姐先瞇會兒。」程美心啪一聲蓋上粉餅盒,往椅背一靠,長歎一聲,合上眼睛:「難過的日子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