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溝地處江中平原的頂端,雖叫做溝,卻是一條狹窄的平原。西面為烏蘭山脈主峰的山麓,東面是一些高低起伏的丘陵。那夜,北漠常鈺青的騎兵就是借西面的山坡衝下,殺入沉睡中的靖陽援軍的軍營,把十五萬大軍屠殺乾淨,然後在東面的緩坡上挖了幾個大坑一埋了事。也許是埋得淺了些,從那以後,每到半夜,這緩坡上就浮動著一些幽幽的藍火,像是一個個冤死的魂魄。這附近原本也住了些農家獵戶,從那以後就都搬走了,野狼溝就更加荒涼了起來。
青豫聯軍是在十一月初三到達野狼溝,果然趕在了北漠大軍的前面。探子回報,北漠由大將軍陳起領騎兵兩萬步兵五萬,由靖陽南下,已經到了野狼溝北五十里的小站鎮,駐紮在了那裡。
商易之和徐靜相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一絲激動和興奮,還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徐靜說道:「天助我也,我們還有時間讓大軍休整一夜。陳起已在小站,明早拔營必然是騎兵在前,輜重押後。只要進了野狼溝,陳起的騎兵就難以有用武之地。只要把他的騎兵打蒙,後面的步兵就不足為患。我們少騎兵,無法借助有利的地形,所以只能用步兵來打!」
商易之贊同地點了點頭,不再多說,按照既定計劃部署兵力。兩萬多南夏軍在野狼溝中擺成一個堅強的方陣,整個地堵住了野狼溝,在它的兩翼各用五千弓箭手做掩護。兩個側翼向前傾斜延伸到兩側的山坡上,如果北漠騎兵衝入中央位置,不但會撲個空,還會兩面受到弓弩手的包圍,暴露在箭雨之下。為了保護弓弩手,商易之從軍中僅有的三千騎兵中抽出兩千排列在他們的後面,每翼一千人。在右翼的小山之外,又聽從唐紹義的意見放置了一千名騎兵,作為突擊力量與追擊力量,命令他們一等北漠步兵開始行動就立即衝到他們後方予以夾擊。
一個個將領領命而去,南夏軍休整一夜之後便按照不同的軍種布成了不同的方陣,正中的步兵方陣主力正是由商易之的青州軍組成,每名士兵手裡都拿了長矛,隊列嚴整地守在那裡。
「用長矛陣對騎兵?」阿麥看著下面的步兵陣,問身邊的唐紹義道。
唐紹義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卻讓阿麥感到一種陌生的肅殺之氣從其上蔓延開來,他平靜地回答道:「世人皆道北漠韃子鐵騎無敵天下,卻不知我靖國公早在二十年前就曾說過,只要採用某種戰略或者戰術手段使騎兵進攻我嚴整步兵方陣的正面,那麼步兵將擁有巨大的戰術防禦的優勢。」
阿麥無語,她只道就是在這裡伏擊北漠大軍,誰承想是這樣面對面地打一仗,而且還要想法使北漠騎兵主動進攻己方的步兵方陣。她不由得想到父親曾無意間提起過步兵和騎兵各自的優缺點,倒是和唐紹義說的道理有些相似。
唐紹義習慣性地用手撫摸了一下腰間的佩劍,突然問阿麥:「為什麼非要把劍還我,我既送了你,就是真心給你,再說這劍雖是軍中配置,可卻是軍官自有之物,是可以送人的。」
阿麥粲然一笑,拍了拍腰間的彎刀說道:「大哥,我只學了點刀法,耍起刀來倒是順手。我知大哥是誠心送我佩劍,但我帶著沒有用,反而糟蹋了這把好劍,還不如交到大哥手裡多飲些韃子的血。」
唐紹義不是個婆媽的人,聽阿麥這樣說,頓了下又關切地問道:「刀可使得熟了?」
阿麥笑道:「嗯,張生是個好老師,他教得很仔細,再說我又聰明,當然學得快了。」
見阿麥自誇,唐紹義的臉上也露出了少有的笑意,眼神掃過阿麥閃過一抹溫柔,又轉了頭去靜靜地看著山下,突然輕聲問道:「阿麥,你怕不怕?」
「怕?」阿麥一愣,隨即又笑了,搖了搖頭,說道,「不怕,我不怕。」
唐紹義轉回身看著阿麥,抿著唇笑了笑,堅毅地說道:「阿麥,我得走了,大概等不到中午,韃子就會來了,你快回將軍身邊吧。」
阿麥點頭不語。
唐紹義垂了一下眼簾,又低聲說道:「自己多小心。」說完便縱馬往山下奔去。
阿麥心中有些惻然,似乎每一次和他分開的時候,他都是先轉身離開的那個,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阿麥突然苦笑一下,用力地搖了搖頭,把腦子裡不該有的傷感逼了出去。
十一月四日清晨,北漠大軍從小站拔營,果然是騎兵在前,步兵在後,最後面攜帶的是糧草輜重。在距離南夏軍二十里的時候,北漠的斥候發現野狼溝前有小股的南夏騎兵,回報前鋒將傅沖。傅衝出自北漠將門,曾和常鈺青並稱將門雙秀。傅沖此人性情孤傲,尤其是在常鈺青千里奔襲南夏援軍而成名之後,心中甚是不平,今聽斥候回報發現南夏騎兵後不驚反喜,命前鋒騎兵繼續前進,並沒有把消息回報中軍元帥陳起。
中午時分,北漠騎兵進入野狼溝內,果然見有南夏步兵列陣等在溝內。傅沖不以為然,想在後面陳起到來之前結束這場戰鬥,於是命令騎兵出擊。北漠騎兵並沒注意南夏軍兩翼的弓箭手,直接突擊中央方陣。成千上萬的騎兵成緊密陣形衝過來,彷彿連旁邊的烏蘭山的主峰都在隱隱顫抖,黃土被千萬隻馬蹄揚起,遮天蔽日。
北漠騎兵的速度越來越快,距離方陣越來越近,衝在前面的騎兵已經揮舞起彎刀,可眼看著就要衝入對方方陣的時候,他們面前那些步兵突然蹲了下去,然後就是迎面而來的鋒利的矛尖。
騎兵的速度已經提到了最快,停下已是不可能的,那些北漠騎兵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坐騎衝入那矛林之中。有些人被長矛直接挑上了天,還有些人自己避過了,身下的馬卻被長矛扎透了,倒下去,人還是被狠狠地拋了出去,或死或傷。不過,那些傷的也只是暫時的,因為很快就會有明晃晃的大刀落了下來。兩側的騎兵也好不到哪裡去,很多都被南夏佈置在兩翼的弓箭手射翻。
一時間,戈如葦列,矢如飛蝗。有數以千計的北漠騎兵落馬,這些逸馬四處飛跑,在他們的行列中造成了更大的混亂……
效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
很多年後,南夏的軍事院校的教科書在提到野狼溝之戰的時候,還專門強調了這場戰爭的冒險性和巧合性。兩萬步兵攔擊北漠兩萬騎兵,謂之險;北漠騎兵將領是那個狂妄自大的傅沖,謂之巧。這兩者於野狼溝之戰的勝利,缺一不可。
這場戰鬥一直持續到午後,南夏兵開始進攻,北漠先鋒將傅沖被射斃,北漠騎兵已無餘力抵抗,立即向後退走。北漠步兵到達野狼溝的時候,正好撞上潰逃的北漠騎兵。步兵來不及展寬隊列間隔讓騎兵通過,雙方便撞在了一起,一時間人仰馬翻,北漠人被自己騎兵踩踏致死者不計其數。緊跟在北漠騎兵後面,南夏軍隊已經撲了過來。
阿麥本站在商易之身後於山坡上觀察戰況,見遠處北漠步兵陣中混亂片刻後便又鎮定下來,在軍官的指揮下開始展寬隊列間隔,放自己的騎兵通過,明白北漠軍中有人在穩陣腳。
商易之眉頭驟緊,用目光詢問了一下徐靜後,沉聲說道:「去告訴唐紹義,提前行動,衝擊北漠步兵後方。」
阿麥應諾,快馬加鞭地向唐紹義騎兵埋伏處馳去。只剛趕到野狼溝口,就見北漠軍後方突然亂了起來,唐紹義已經率一千騎兵在敵陣後方插了進來。阿麥一笑,知自己不用再去了,便掉轉馬頭欲回商易之處覆命,可是轉身時,便看到北漠軍中突然豎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大大地寫了一個「陳」字。
陳起!阿麥心中一窒,猛地就明白過來北漠此次領軍的竟是陳起!
她雖一直跟在商易之身邊,可商易之召開軍事會議的時候是不允許親衛在身邊的,再加上這次行動十分機密,各個將領的嘴都把得十分嚴密,所以阿麥竟是一直都不知道是陳起領兵南下。
阿麥的牙關緊緊扣著,臉上毫無血色,握韁雙手都已經攥得有些青白,眼中更是閃爍著兩簇小小的火苗。突然間,阿麥雙腿用力猛夾馬腹,一抖韁繩縱馬向北漠軍中衝了過去。
她要去找他,她要去問他為什麼!
南夏和北漠的士兵已經拚殺在了一起,場面極其混亂,阿麥縱馬從山坡上衝下,竟穿入兩國士兵混戰的地帶,直往北漠軍深處衝去。她揮著手中的軍刀,不時地從馬背上俯下身子砍倒旁邊的北漠兵,血濺髒了她的身上,還把她胯下那匹灰白色的馬都染紅了……她從沒有殺過這樣多的人,也從沒有發覺自己的騎術竟是這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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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阿麥已不再是阿麥,阿麥成了一把殺人的刀。
阿麥揮刀砍向馬前一個北漠兵,馬的衝擊力讓她的刀深深地嵌入了那人的體內,她已經聽不到那人痛苦的嘶喊聲,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面前無聲的畫,一幅幅地換下去,每一張上都有一張痛苦的面孔。她剛費力地把刀從那人體內拔了出來,還來不及揮向另外一個人,突然覺得身下一矮,胯下的馬已經被人刺中了脖頸,壯碩的身軀轟然倒地。阿麥的反應已經不再通過大腦,下意識地蜷身就往旁邊滾去,在舒展身體的同時用刀剁下了面前敵兵的半個腳掌……
這樣的阿麥,哪裡還是原來的阿麥?!
她的腦子裡已是一片空白,身體下意識地避過旁邊砍過來的刀劍,然後揮動著手中的刀,一步步地往北漠軍深處走去。
那面寫著「陳」字的大旗離她越來越近,面前的人被她用刀劃斷了喉嚨,血從傷口處噴水一樣地射出,落到她的頭髮上,然後再順著額發流下,迷住了她的眼睛,她似乎又聞到了血腥味,像是那夜父親的血,映著刺目的火光,有著別樣的紅。
力氣終於快用完了,可面前卻也無人敢來阻攔她。阿麥浴著一身的鮮血,迸發著沁骨的殺氣,就這樣一步步地堅定地向那柄大旗殺去。
那旗下,正站立著一位身材頎長的青年,一身北漠傳統的黑色戰袍,手扶著腰間的寶劍,神色漠然地看著陣後衝出來的南夏騎兵。
陳起就是為了吸引北漠軍身後突然冒出來的南夏騎兵才故意豎起了帥旗,見那股騎兵果然向自己這裡衝了過來,他淡淡地笑了,可這笑意未到眼底便收了回去。他只是站著,視四周的廝殺如無物,靜靜地看著遠處的敵軍騎兵試圖衝破自己的騎兵向這邊殺來。
見那些南夏騎兵漸漸逼近,陳起身後的親兵不由得有些緊張起來,牽了陳起的坐騎上前勸道:「元帥,還是上馬吧。」
陳起溫和地笑了笑,沒有拒絕下屬的好意。他身邊的親兵怕主帥有失,默默地變化著陣營,不動聲色地把陳起護在了中央。
戰場西側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引得陳起轉頭往西邊看過去,只見一個南夏兵已經殺入了自己軍陣的深處,像是剛從地獄中殺出的凶煞一般,所到之處北漠兵紛紛駭然避讓,竟任其一步步地向中軍處殺來。陳起眉頭微皺,旁邊一個將領看到了,連忙說道:「讓我去除了那個南蠻子!」說完不等陳起吩咐便拍馬趕上前去。
這邊的阿麥使盡全身的力量才把旁邊刺過來的長槍劈開,來不及再往敵人身上抹一刀,那人便往後面退了去,然後又有個槍頭對準了她。好多的人啊,殺不完的人,砍倒了一個又冒出來一個,總是有英勇的北漠兵從後退的人群之中挺身而出,讓她殺也殺不完。
可阿麥,是真的沒有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