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七日,船至宜水,江北軍左副將軍、騎郎將唐紹義率五千騎兵早已等候多時。柳成護衛任務完成,帶著艦隊向大將軍衛興辭行而去。唐紹義迎得衛興上岸,直待他行完禮起身之時,衛興才伸手作勢虛扶了一扶,不冷不熱地說道:「唐將軍辛苦了。」
唐紹義雖全副鎧甲在身,動作卻依舊敏捷如常,站直身體不卑不亢地答道:「職責所在,不敢稱苦。」
衛興笑笑不語,諸將見如此情形,均知衛興是有意為之,也不好有所表示,只默默立於衛興身後。那張副將卻是個粗人,哪有這許多心思,見到唐紹義只覺親切,不等衛興說話便走到了唐紹義身前,雙手緊緊握住唐紹義肩膀,大聲笑道:「好將軍!一把大火燒了韃子的糧草大營,真真是給咱們兄弟出了口惡氣。」
唐紹義只是笑笑,視線越過張副將肩頭掃向他身後,在劃過阿麥身上時稍稍停頓了下,臉上的笑意更多了些。阿麥再見唐紹義心中也是歡喜,嘴角忍不住微挑了挑,看向唐紹義的目光中也帶上了笑意。唐紹義心神一晃,不敢多看阿麥的笑容,不露痕跡地轉回視線,轉過身恭請大將軍衛興上馬。
親衛牽過衛興的坐騎來,衛興上馬,由唐紹義伴著向烏蘭山區行去。阿麥跟在後面也翻身上馬,行了沒多遠,林敏慎卻拍著馬從一旁湊了過來,趁四周無人注意,嘿嘿笑道:「好幾日不見麥將軍,著實想念!」
阿麥沒有答言,只淺淺彎了下唇角了事。
林敏慎見阿麥表面上並無惱色,膽子越發大了起來,竟伸手扯住了阿麥手中的韁繩,低聲央道:「好兄弟,你再與我笑一個吧!」
阿麥心中惱怒異常,面上卻不肯顯露,只將韁繩從林敏慎手中扯過來,問他道:「林參軍可曾進過這烏蘭山?」
林敏慎目光只在阿麥臉上,搖頭道:「沒有。」
阿麥淡淡笑了,故意馭馬遠遠落在眾人之後,抬眼看了看前方縱橫起伏的群山,轉頭對林敏慎閒談道:「人人都道盛都城外翠山風景甲天下,卻不知這江北的烏蘭山脈深處卻也是處處風光,參軍這次來了,定要好好看看才好。」
林敏慎忙點頭,「看,要看!只是無人相伴,獨自一人著實無趣!」
阿麥爽快笑道:「待大軍紮營,參軍自可來尋在下,別的尚不敢言,陪參軍看看這山間風景自是可以做到的。」
林敏慎聽了大喜,當下追問道:「此話當真?」
阿麥笑道:「自然。」
她說完又瞥了林敏慎一眼,笑了笑,拍馬向前趕去,留下林敏慎愣在原處,看著她的背影幾欲出神。阿麥縱馬跑不多遠,卻看到唐紹義立馬等在前面,阿麥雙腿一夾馬腹迎了上去,叫道:「大哥!」
唐紹義含笑看著阿麥,點了點頭。
阿麥奇道:「大哥不用陪大將軍了?」
唐紹義掉轉馬頭和阿麥緩韁並行,淡淡答道:「大將軍那裡有張副將陪著,不用我陪著。」
阿麥今天也已看到衛興對唐紹義不冷不熱的態度,想了想說道:「大哥這次立了大功,軍中將士皆都信服,大將軍許是怕大哥不安於下,所以才故意給大哥些——」
唐紹義笑笑,打斷阿麥道:「日久自見人心!」
阿麥見唐紹義如此也笑了,說道:「大哥能如此想自是最好!」
唐紹義看阿麥一眼,又趕緊移開了視線,轉頭看向別處。
阿麥連叫他幾聲均不見他反應,心中詫異,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見並無什麼特別之物,當下問道:「大哥,你在看什麼呢?」
唐紹義這才又回過頭來,笑了笑,問阿麥道:「你這次去盛都,覺得那裡可好?」
阿麥極乾脆地答道:「不好。」
唐紹義奇道:「不好?盛都不是世間最繁華之處嗎?城外又有翠山清湖相擁,都道我國風流靈秀均集聚於此了。」
阿麥想了想,說道:「盛都確實繁華,翠山清湖景色也極佳,但是,那些又怎及得上咱們烏蘭山的雄險奇秀!」
唐紹義點頭道:「的確,那等溫柔富貴之所不是我等軍人該待的地方。」
阿麥笑笑,突然問唐紹義道:「大哥,你這次偷襲韃子糧草大營,將周志忍的糧草燒了個乾淨,可是又要引韃子來打咱們江北軍?」
唐紹義沉默片刻,答道:「這是其一。」
「其一?」阿麥問道。
「不錯,除了想要引韃子再次入烏蘭山之外,燒周志忍的糧草也是想解泰興之圍,糧草既無,周志忍大軍必不能久困泰興。」
阿麥略一思量,說道:「可是,韃子只追大哥到棒槌溝,並不肯輕易入烏蘭山,而且……此次行船過泰興城,周志忍的水軍依舊在操練,似乎並未受到影響。」
「韃子此番不為我所激怒,顯然是另有謀劃,現如今咱們也只能先見機行事。不過,」唐紹義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才低聲說道,「大軍陣前易帥,不知還會有何變動。」
阿麥抿了抿唇,突然說道:「我在盛都遇到常鈺青了。」
唐紹義一怔,看向阿麥,驚愕道:「在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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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麥點頭,「嗯,翠山,好像還和朝中的什麼人有關係,禁軍在抓他,後來卻也是禁軍中的人把他救走的。」
唐紹義聽了驟然變色,憤然道:「咱們在江北和韃子拚命,朝中卻有奸人和韃子勾勾搭搭,真是可恨。」
阿麥只是沉默,因為她也不知常鈺青為何會出現在盛都,而且還被禁軍所救,救他那人既然能在禁軍中都安排進人手,可見身份背景必然不會簡單。可是,朝中有誰會和一個殺了南夏十五萬邊軍的北漠殺將牽扯到一起呢?阿麥真是想不明白,又想到那給她灌藥的林家小姐、看上去和商易之關係融洽卻又相互試探的二皇子齊泯、從未露面卻又讓人感到無處不在的盛華長公主……盛都的水太深了。
唐紹義見阿麥久不出聲,忍不住出聲喚道:「阿麥?」
阿麥這才回過神來,轉過頭看向唐紹義,「大哥,怎麼了?」
唐紹義已看出阿麥剛才在走神,卻沒說什麼,只是問道:「剛才聽人說船過泰興時大將軍射死了常鈺青,可真是常鈺青?」
「的確是他,被大將軍射中了,不過,死沒死卻不知道,總覺得常鈺青如若這麼容易便死了,也就不是常鈺青了。」阿麥停頓了下,又問道,「不是說常家已領兵東進了嗎?不知這常鈺青為何反倒四處逛了起來。」
唐紹義答道:「聽說是韃子小皇帝嫌他殺了十五萬邊軍,殺戮太重,所以目前正賦閒著。」
阿麥聽了失笑道:「嫌常鈺青殺戮太重?這韃子小皇帝倒是可笑,如若不是他要侵佔咱們,常鈺青又怎能有機會殺我邊軍?自古名將如名劍,揮劍砍殺了人,不怨那揮劍的人,倒是怨起那劍刃太過鋒利了,如若當初便不想殺人,拿根燒火棍不就得了,還要使什麼寶劍!這些上位者倒是無恥至極,真是既做娼妓又要牌坊!」
唐紹義聽到阿麥這一套言論頓時一怔,愣愣想了片刻後才問道:「如此說,常鈺青卻是無錯的?」
阿麥想了想,答道:「他下令屠城自然是錯,可若是把我們南夏所有的死傷都記在他一個人頭上,卻是不對了。」
唐紹義臉色微沉,問道:「難道殺我江北百姓辱我婦人的不是他常鈺青統率的兵馬?」
阿麥轉頭默默看唐紹義片刻,突然問道:「大哥,如若有一天我死在了戰場之上,你可會與我報仇?」
唐紹義臉色微變,立刻斥道:「渾話,哪裡有這樣咒自己的!」
阿麥一笑,依舊問道:「大哥莫急,你且說你是否會與我報仇?」
唐紹義氣得無語,乾脆不理會阿麥。阿麥卻不肯罷休,笑嘻嘻地看向唐紹義,追問道:「大哥快說,報是不報?」
唐紹義很是惱怒,卻拗她不過,只得悶聲答道:「自然要報,你若有事,我定不會輕饒了韃子!」
阿麥笑了,又問道:「那大哥向誰去報仇呢?」
唐紹義聞言一愣,不解地看向阿麥,「自然是向韃子!」
阿麥卻笑道:「這世上的韃子千千萬,你找哪個韃子?殺我的那個?可他自己也可能已經死在了戰場之上,你還去向誰報仇?他的長官?常鈺青?周志忍,陳起,還是韃子小皇帝?」
唐紹義被阿麥問得一時愣住了,只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
阿麥收了笑意,正色說道:「大哥,你我皆是軍人,死在咱們手上的韃子也算無數,他們也有父母兄妹,不知有多少人惦記著向我們報仇。你殺我,我殺他,這本就是一本糊塗賬,你如何去報?」阿麥停了下,思量片刻又說道,「說到底,軍人,不過是把刀罷了,若沒有上位者的野心與貪婪,刀又怎麼會無故傷人?」
唐紹義沉默下來,只低著頭看著身下的坐騎,過了片刻才輕聲問道:「阿麥,你從軍已一年有餘,軍中可有你要好的兄弟?」
阿麥笑道:「軍中有大哥啊!」
唐紹義聽了不禁微笑,但仍問道:「其他人呢?可還有脾氣相投的?或是走得較近的好友?」
阿麥想了想,答道:「張士強算一個吧,還有張生張大哥、王七、李少朝等人,徐先生雖然人狡猾一些,不過對我還算不錯。」
「他們可還都活著?」唐紹義又問道。
阿麥一怔,不明白唐紹義為何會問這些,疑惑地看向唐紹義,答道:「自然活著」。
唐紹義苦澀地笑笑,說道:「你從軍時日尚短,他們都還在你身邊活蹦亂跳著,你自然不覺如何,可當這些人漸漸地離你而去,一個個都死在韃子的手上時,你就不會認為我們軍人只是把刀了。」唐紹義抬頭看向遠處,輕聲說道,「待你在軍中待久了,你便知道,我們也不過是平常人,有血有肉,有愛有恨,也有捨不開放不下!」
阿麥怔怔地看著唐紹義,一時說不出話來。
唐紹義轉回頭看看阿麥,又說道:「所以,以後莫要說什麼常鈺青無錯之類的話了,被別人聽到了又要招惹禍端。」
阿麥垂頭不語,只默默地在馬上坐著,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沒頭沒腦地問唐紹義道:「大哥,我們在韃子心中是不是也是一般?」
唐紹義想想,點頭道:「自然一樣。」
阿麥又垂下頭去,眉頭微微皺著,不知在想些什麼。
唐紹義也不說話,只默默地在一旁陪著。兩人一時都無話,因前後和人都離得有些距離,山林中更顯安靜,唯有戰馬踏在地上發出的踢踏聲,擾得阿麥的心神更有些亂。唐紹義這番話和她的認知顯然不同,可是,卻又說不出什麼錯來,難道錯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嗎?
阿麥思緒尚未理清,林敏慎卻從後面追了上來,看到阿麥在和唐紹義緩韁並行,動作稍頓,略一思量後便用馬鞭輕輕抽了一下身下坐騎,笑著趕上前來,叫道:「唐將軍,麥將軍,等在下一等!」
唐紹義聞聲回頭,阿麥卻是眉頭又緊了一緊。
林敏慎已然到了跟前,向唐紹義抱拳笑道:「在下大將軍帳下參軍林敏慎,仰慕唐將軍已久,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
唐紹義笑笑,也沖林敏慎回了一禮,寒暄道:「原來是林參軍,久仰久仰。」
林敏慎這才笑著和阿麥打聲招呼,又轉頭問唐紹義道:「唐將軍和麥將軍可是舊識?」
唐紹義尚未答話,阿麥在一旁卻搶先說道:「林參軍此話問得奇怪,唐將軍與我同在江北軍中,如若以前都不識得,豈不惹人笑話?」
林敏慎被阿麥嗆了一句,非但不惱反而連忙賠笑道:「我又沒別的意思,只隨口一問,你莫要多心。」說著又看向唐紹義,顯得頗有些不好意思。
唐紹義見他如此神情,心中稍感怪異,不過還是解釋道:「去年韃子南犯之時,我與麥將軍均在漢堡城中,城破後一起輾轉去了豫州投入商元帥麾下,後來進這烏蘭山成了江北軍,所以也算得是舊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