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元四年春,江北軍圍雁山而不得向西而返,常鈺宗出人意料地帶兵追擊,江北軍大將軍衛興怕常鈺宗是故意要拖住江北軍,對其不予理會,只帶兵西返,至小城順平休整大軍。誰知剛到順平不過兩日,軍中竟然收到了朝中聖旨金牌。
衛興將阿麥與唐紹義兩人俱都召至帳中,出示了金牌,這才說道:「剛剛接到朝中金牌,要我們立即退回泰興。」
唐紹義與阿麥聽得皆是一愣,不禁問道:「退回泰興?」
「不錯,」衛興點頭,緩緩說道,「朝廷要和北漠議和。」
「在泰興議和?」唐紹義問道。
衛興答道:「正是,所以要我軍即刻退向泰興。北漠為表議和誠意已答應將周志忍大軍撤到泰興以北,我軍進駐泰興與泰興守軍一同等待兩國議和。」
阿麥垂目不語,心中卻翻起驚濤駭浪,議和,竟是要議和!如果議和,她將如何替父親打敗陳起?如果議和,她這兩年來的辛苦與拚命算作什麼?阿麥忽地想起兵出烏蘭山之前徐靜曾問過自己的那些話,他問:「阿麥,你為何從軍?」阿麥知若要說精忠報國自是騙不過老狐狸徐靜的,正想要編些聽起來可信點的理由給徐靜時,徐靜又接著問道:「若是江北無仗可打,若是江北軍不復存在,你將如何?你又敢如何?」
阿麥一時被他問得瞠目結舌,江北半壁江山都在韃子鐵蹄之下,怎會無仗可打?江北軍屢獲戰功聲勢正壯,又怎會不復存在?徐靜卻是看著阿麥笑了,說道:「你不用答我,你只自己想明白了便可,他日必會用到。」
當時,阿麥還有些納悶這徐靜為何問出這些怪話,現在想來,他定然是早已預料到會有今日議和之事。
唐紹義憤然道:「還要議和?難道還能議得韃子自己退出靖陽關去?若不是議和,盛元二年時也不會被韃子攻破我靖陽關口!現如今韃子已佔了我江北半壁江山,朝中拿什麼來和韃子議和?」
衛興面色冷靜,盯著唐紹義道:「軍令如山!」
唐紹義迎著衛興的目光,一字一句答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衛興眼中精光閃爍,問唐紹義道:「難道唐將軍要抗旨不遵?還是說打算要擁兵自反?」
唐紹義被衛興問得一噎,他自小受的是精忠報國的教育,這樣兩條罪名聽在耳中不亞於驚雷一般,只震得他說不出話來。
衛興見唐紹義無言以對,又道:「朝中要議和也有他的道理,周志忍水師已漸成氣候,雄踞泰興對江南虎視眈眈,雲西平叛一直未果,朝中實無力兩面用兵,江北雖有我們江北軍,可我們四面受圍已成孤軍之勢,實難有大作為。我看朝中議和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趁我軍連敗韃子兩路大軍之際,暫時保存我軍實力,待雲西平叛之後再從長計議!」
衛興說著,又看向一直低頭沉默的阿麥,問道:「麥將軍,你看呢?」
阿麥立時掩去眼中情緒,抬頭答道:「大將軍言之有理,我軍現在情況確實不宜再和韃子硬抗,如若能進入泰興休整,倒是對我軍有益無害!」
唐紹義聽得一愣,衛興那裡卻是大喜,讚了阿麥兩句,又轉頭看向唐紹義,問道:「唐將軍意下如何?」
唐紹義忍了一忍,向衛興抱拳道:「末將謹遵大將軍令!」
衛興笑了笑,當場下令大軍暫作休整後便向泰興進發。
唐紹義從衛興處出來後臉色便一直不佳,也不理會阿麥,只大步走在前面。阿麥追了兩步上前攔住唐紹義,將他扯到無人地方,這才試探地問道:「大哥,你可是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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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紹義聽了更急,氣道:「阿麥,怎的你也如此問?」
阿麥心中微微失望,臉上卻是不露分毫,只是勸道:「你既不想反,聖旨金牌都已到了,你還想怎樣?真的抗旨不遵?那可是滅九族的罪名。」
唐紹義凜然道:「驅除韃子復我河山是我等本分,盡忠報國怎能貪生怕死!」
阿麥卻道:「不受軍令便是抗旨不遵,並有反叛之嫌,以後就是將韃子趕出了靖陽關外,也會被誅滅九族。你能不貪生怕死,可人家大將軍的家眷親人卻都在盛都呢,你想讓他如何?」
唐紹義知阿麥說得有理,可是心中仍是氣憤不過,惱怒地踢向旁邊的牆角,不甘道:「可就這樣議和太讓人憋屈了!」
阿麥想一下,問唐紹義道:「大哥,若朝中將江北劃給韃子,你會怎樣?」
唐紹義未曾想過這個問題,有些驚訝,反問道:「朝中怎能將江北之地都劃給韃子?那樣我們江北軍怎麼辦?」
阿麥淡然答道:「如若還有得剩,應是會南遷。」她抬眼看向唐紹義,追問道,「大哥,你會如何?可是會隨軍南遷?」
唐紹義不明白阿麥為何要堅持問這個問題,默默地看了阿麥片刻,堅定答道:「若是朝中真的要將江北讓予韃子,我便辭官不做,留在江北召集有志之士共舉義旗,驅除韃子!」
聽他這樣回答,阿麥心中稍慰,臉上不禁露出淺淺微笑。唐紹義一時看得出神,直待阿麥喚他才回過神來,立刻赧然,忙別過了視線,有些慌亂地問阿麥道:「你呢?阿麥,你會如何?」
阿麥卻揚了揚眉梢,笑道:「我好容易做到這個官,可不會就這樣輕易地辭了去!」
唐紹義滿腔熱情被阿麥一盆涼水兜頭潑下,心中只覺微涼,強自笑了笑,說道:「人各有志。」
阿麥見唐紹義臉上神色變換,知他心中必然是對自己失望至極,卻不肯說破,只笑著說道:「行了,大哥,先別想以後如何,還是等回到泰興看看是什麼形勢再說吧。」
五月中,天氣已經入夏,江北軍終又回到泰興城外。北漠為示議和誠意,令周志忍領兵北退百里,放江北軍入泰興。可衛興卻未帶大軍入城,而是在阿麥的建議下命大軍駐紮於泰興城西,同時留心腹將領駐守營中,只帶了幾位高級將領並些文職人員進入泰興。
泰興城,南夏江北第一大城,從盛元二年起至今已被北漠困了將近兩年!因城中物資儲備充足,倒是沒出現什麼人吃人的慘劇,但城中百姓卻是早已習慣了城門緊閉提心吊膽的日子。現如今城門忽地又開了,大夥一下子都有些惶惑,待看到進來的是南夏軍,大伙只當是仗終於打勝了,頓時忍不住歡呼起來,更有人家將久存的鞭炮都拎了出來當街放了,誰知這鞭炮聲還猶在耳邊響著,城門口就又進來了北漠人……
這回泰興人是真的傻眼了。
這議和自然是雙方各派使臣來議,因盛元二年時南夏與北漠已議和過一次,所以這次兩國使團一見面,嘿!竟還有不少老熟人呢!那得了,連介紹都免了,大伙坐下直接談吧!
可議和這玩意兒,無非是想把本應在戰場上得到的東西通過談判得到,雖然耍的是嘴皮子,可依仗的卻是背後的實力,你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談判桌上也照樣得不到。現在江北除了這個風雨飄搖中的泰興城,幾乎已全部落入北漠之手,你說這「和」該怎麼個議法?
南夏議和使高吉的壓力很大!臨來時皇帝已有過密旨:但教土地不失,歲幣不妨多給,就使增至百萬,亦在所不惜。這話說白了就是:只要別割地,賠多少錢咱都不在乎!可問題是,人家北漠不但要你賠錢,還要你把江北半壁江山都劃給他!雙方目標差太遠了,這沒法談啊!
高吉為難得直搓手,哎呀呀,這可是真要了他的老命了!沒辦法,只能先把情況回奏朝廷吧。等了半個月,朝中回信來說可把豫州並以北之地劃給北漠,但泰興之地決不能丟。高吉得了朝廷的信,轉身又和北漠使臣去辯論,可那北漠使臣偏生長了張王八似的嘴,咬定了便不撒口了,非得要與南夏劃江而治。高吉無奈,只得再奏朝廷。
這朝中書信一來一往間便佔了許多時日,諸將只知朝中在和韃子議和,卻不知議和進行到何等地步。阿麥隨同衛興在泰興城守府住著,倒是少有的清閒,每日裡在院中練練武健健身,偶爾也同其他將領在泰興城轉上一轉。江北軍中諸將皆聞阿麥屢建奇功,挽救江北軍於危難之中,現如今又見她毫不恃功自傲,言行平易近人,越發敬重起來。
因南夏自詡禮儀之邦,認為外使到此理應以禮相待,便對那北漠使團及護衛將領多加禮敬。可江北軍與北漠交戰已久,軍中諸人對韃子有更多憤恨,每在泰興城內見到韃子任意而行難免氣憤,一時急了就忍不住拔刀相向,衛興雖嚴令遏制著,城中卻依舊時常發生兩軍將領鬥毆事件。
衛興幾次欲殺人立威,多虧阿麥在旁苦言勸阻才保住那幾名將領性命。阿麥勸衛興道:「大將軍半路接掌江北軍,軍中將領本就重唐將軍多過大將軍,大將軍不想如何收攏人心,反而要去做這惡人。死他一人不足為惜,但大將軍若是因此傷了人心,以後如何領軍?」
衛興聽得阿麥說得如此坦誠,不覺一時有些愣怔,心中怒氣也消了大半,只將那些將領打了幾十軍棍了事。自此以後對阿麥卻是更為倚重,漸做自己心腹看待。
進入六月,天氣越發地熱了起來,阿麥更少出門,每日裡只憋在房中看書,就連唐紹義相邀也很少去了。這一日,阿麥正在躺椅上看書,張士強從外面大步進來,未說話先灌了一碗涼水,這才小聲說道:「大人,徐先生回信了。」
阿麥猛地從躺椅上坐起身來,說道:「拿來!」
張士強忙從懷中小心地掏出封信來遞給阿麥。信未封口,阿麥將信紙展開一看,不過就八個字:非兵不強,非商不富。阿麥一時無語,心中只罵徐靜老匹夫,她自是知道若能有商易之的相助,得江北軍易如反掌,可讓她現在上哪兒去尋商易之!
阿麥低聲將徐靜罵了幾遍,抬頭看張士強正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不禁笑笑,將信紙交與他去燒掉。張士強將信紙小心燒掉,回身看向阿麥,低聲問道:「大人,怎麼辦?」
阿麥也在想怎麼辦?她沉吟片刻,突然抬頭對張士強說道:「二蛋,這次怕是要你親自跑一趟盛都了。」
張士強微微怔了怔,卻也不問為何,只問道:「什麼時候走?」
阿麥道:「先等一等,待我想個光明正大的理由。」
誰知沒等阿麥想出個光明正大的理由讓張二蛋去盛都,那商易之竟然自己從盛都來了泰興。阿麥從衛興那裡得知消息時,不禁有些驚愕,讓一最強硬的主戰派來議和,這「和」還能議嗎?不過,不管這「和」怎麼議,只說商易之會在這個時候來泰興,阿麥就已經是又驚又喜,心中更是暗罵徐靜老匹夫果然有些門道。
六月十九,永昌侯商易之至泰興,接替高吉與北漠進行和談事宜。高吉那叫一個驚喜萬分,與商易之交接完畢,當場就打包袱回京述職了。
是夜,泰興城守萬良在泰興城內最好的酒樓置辦酒宴為商易之洗塵,邀衛興等一眾將領出席作陪。
因是私宴,商易之並未穿官服,只頭戴束髮金冠,身穿白色蟒袍,腰間繫一條鏤金玉帶,面如美玉,目似朗星,行動風流。阿麥已見過他這個模樣,尚不覺如何,可唐紹義等江北軍中諸將卻只記得那個俊顏冷面一身戎裝的商元帥,現如今乍一看到商易之如此風騷模樣,一時都有些愣,然後不約而同地看向阿麥,暗中比了一比,發覺商易之竟然比軍中有名的小白臉阿麥還要白了兩分。
商易之和衛興寒暄了幾句,轉頭看向諸將,輕笑道:「諸位,別來無恙。」
諸將這才回過神來,齊齊向商易之見禮。待眾人見禮完畢,又按身份地位一一坐了,酒宴這才開始。泰興乃是江北第一大城,繁華自然不比別處,雖被困了兩年,可城中美酒佳餚依舊不缺,讓這些從烏蘭山出來的江北軍諸將大開了眼界。
城守萬良更是聽聞商易之風流名聲,特意召了歌姬作陪,不僅商易之、衛興等人有美奉酒,就連阿麥等江北軍將領每人身邊也各勻了一個。
阿麥因暫領原江北軍右副將軍李澤之職,與唐紹義同坐一席,見他正襟危坐的模樣不禁暗笑,借飲酒之時低聲說道:「大哥,這是私宴,你且放輕鬆些。」
唐紹義聞言微微點頭,可身形卻不動分毫。阿麥見此無奈地笑笑,不再多說,只同眾人一同飲酒作樂。
酒至半酣,大伙已不像最初那樣拘束,更是有人開始同身旁的歌姬調笑起來。在唐紹義與阿麥這一席侍奉的歌姬見他兩個皆是年輕俊朗的男子,言行舉止中便多有挑逗,阿麥只淡淡一笑不予理會,可旁邊唐紹義卻是又羞又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