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七的聲音越來越小,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阿麥……」王七轉向阿麥,眼神已經開始渙散,聲音幾不可聞,阿麥得把耳朵湊在他的嘴邊才能模糊聽到,「你……替我告訴他們……王七做到了將軍,王七……」
王七的嘴唇幾次開合,到後來卻只是微微地歎了一口氣出來,終於聲息全無,頭也緩緩地歪倒下來,沉沉地壓在阿麥臂上,很沉,很沉……
這個人,在她初人軍營的時候就和她打過一架,之後和她一起受罰餓肚子,偷偷分吃一個饅頭。
這個人,和她一同在烏蘭山中轉戰千里,明明餓得塌了腰,卻笑嘻嘻地將打來的兔子先扔給了她。
這個人,在軍中總是沒正形地叫她阿麥,損她長得娘氣,上了戰場卻是揮著刀護在她的身旁。
這個人,剛剛還若無其事地挨了她一鞭子……
阿麥胸中湧出一股熱浪,騰地直逼眼眶,似有裝不下的東西從眼中溢出,止不住地順著臉頰滾下。
張士強在一旁不停地用手背擦拭著眼中流出的淚水,嘶啞著嗓子叫阿麥:「伍長,王七……他死了……」
阿麥惡狠狠地回頭瞪他,厲聲呵斥,「哭!哭什麼哭!不就是死了嗎?誰還沒個死?」
張士強怔怔地看著阿麥,說不出話來。軍醫羅郎中急匆匆地跟著親兵跑過來,見到眾人的情形心中也是一驚,蹲下身來探向王七的頸側,那裡早已微涼,毫無聲息。
阿麥動作輕柔地將王七放平在地上,然後從地上站起身來,用力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回頭冷聲吩咐張士強,「將王七帶回青州,傳令叫賀言昭暫領步兵營。」
賀言昭,豫州軍出身,隨商易之軍進烏蘭山後曾任江北軍第三營校尉,江北軍步兵偏將,來青州後任步兵營的副統領。
徐靜還在帳中,聽到王七出事的消息很是錯愕了一陣,正一個人默默坐著,帳簾一挑,阿麥從外面進來。徐靜見阿麥眉目冷清,除眼圈微紅外面上並無異色,心中反而更加憂慮起來,不禁叫道:「阿麥……」
「先生,」阿麥打斷徐靜的話,直接說道,「傅悅逃向西北,莫海帶兵追了過去。常鈺青殘部雖是由南轉西,可剛才常鈺青卻是帶著十幾個親衛向西北而去了,不知是戰前和傅悅就有約定,還是湊巧了去的。」
徐靜略一沉吟,說道:「常鈺青雖然新敗,但卻不能對其掉以輕心,尤其是傅悅部,幾千騎兵雖是敗逃,卻未傷其筋骨,若是趁夜反撲倒是極為凶險。」
阿麥點頭,「我也是如此想,已叫莫海緊追著傅悅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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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話,帶兵追擊常鈺青的張生回來了,說常鈺青已是帶著常鈺宗並幾個親衛逃過子牙河與傅悅騎兵匯合,倒是追上了幾個常鈺青的親衛,但卻都沒能留下活口來。
這些已在徐靜意料之中,倒未覺奇怪,他只是怕阿麥因王七之死而一時失了冷靜,再對常鈺青窮追不捨,反而可能會中了常鈺青之計。誰知阿麥面色卻是平靜,想了一想說道:「叫莫海小心行事,多派斥候沿河向前打探,莫要中了常鈺青的伏兵。」阿麥轉頭又看向徐靜,出聲詢問道,「您說呢?先生。」
徐靜稍一思量,說道:「叫莫海分出一營人馬多執火把假扮大軍繼續向西追擊,餘部找個穩妥之地悄悄停下,多加提防,防備常鈺青趁夜襲營。」
阿麥也覺得此計甚好,便叫了那傳令兵快去與莫海傳信,張生看阿麥與徐靜像是有話說的模樣,連忙找了個借口避了出去。
阿麥轉回頭看向徐靜,說道:「先生,這一仗對常鈺青我們已是險勝,現在只剩冀州肖翼那裡,以我看不如順勢拿下的比較好。」
徐靜輕輕捋了捋鬍須,說道:「你有何打算?」
阿麥只一看徐靜這習慣性的動作便知他已是心中有數,不禁淡淡地笑了笑,說道:「我倒是還沒什麼打算,不過先生怕是胸中已有妙計。」
徐靜聽阿麥如此說也不好再作玄虛,笑了笑說道:「你給我一萬兵,我替你往冀州走一趟。」
阿麥有些疑惑,問道:「先生這是?」
徐靜笑道:「若是論帶兵打仗,老夫可能不如你阿麥,可若是論起這三寸之舌來,老夫還是有自信勝你一籌的。」
對於徐靜的嘴皮子阿麥向來是佩服的,想當初赴青州路上初遇商易之,她不過是換了身衣裳的工夫,再回來時商易之已把徐靜奉為座上賓。還有在豫州,徐靜只靠一封書信就能讓石達春捨棄個人聲名而投敵做內應……阿麥不禁笑了,問徐靜道:「先生是要對肖翼先禮後兵?一萬兵太少了些,我給先生兩萬吧。」
徐靜捋著鬍子直搖頭道:「非也,非也,冀州不能強奪,只能智取。」
阿麥聽了更感興趣,問道:「先生如何智取?」
徐靜回道:「我要給肖翼送禮去!」
「送禮?」阿麥奇道。
徐靜嘿嘿笑了一笑,答道:「不錯,是送禮,非但要送,還要送份厚禮,只要把這份厚禮掛在了肖翼身上,我就讓他再也沒那力氣騎得牆頭!」
南夏朝中對江北早已是有心無力,肖翼雖是商維老部下,可人心隔肚皮的事情誰也拿不準。商易之現在又是暗中斂權的緊要關頭,若是在此關節與冀州有所表示,一旦肖翼轉身把此事賣給了皇帝,商易之之前所付心血都將會付之東流,他這個人絕不會為了個虱子燒了皮襖。
如此一來,冀州肖翼早早地就上了牆頭,只等著瞅江南皇權落入誰手。若是商易之得了,肖翼自然會乖乖聽從商易之的安排;可若是依舊被皇帝緊握在手中,那麼肖翼就將成為江北軍身後的心腹大患。
這個牆頭,肖翼蹲得穩當、悠然、淡定。
徐靜現在想要做的就是在牆頭這邊拽他一把,他既是騎不穩牆頭,那總得選擇一邊跳下來,有商易之在這頭隱隱墜著,肖翼就沒法跳到牆頭那邊去!
阿麥只稍一思量已是明白了徐靜的意思,當下便說道:「好,那我叫莫海陪先生去送禮。」
徐靜點頭稱好,猶豫片刻後又勸阿麥道:「作為戰將,死於沙場不過平常事,莫要因此受激而亂了心神。常鈺青少年成名,確有幾分將才,對待此人須急不得怒不得,慌不得亂不得,不急則少冒進,不怒則免激將,不慌則可軍穩,不亂則利陣固。唯有如此,你才能克他制他,贏他勝他。」
阿麥這次沒有打斷徐靜,只垂目靜靜聽著,待徐靜說完後才抬眼看向徐靜,微笑道:「阿麥懂得了,多謝先生教誨。」
阿麥的笑容恬淡溫和,徐靜看著卻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出來,喜怒不形於色也不過如此吧!徐靜想了想終未再勸。
阿麥辭了徐靜出來,林敏慎與張士強還在帳外等著。阿麥知林敏慎武功高強耳聰目靈,自己剛才和徐靜所說的話必然瞞不過他,索性也不避他,直接問道:「你覺得常鈺青今夜可會襲營?」
林敏慎一怔,答道:「我不知道。」
阿麥卻是笑了笑,說道:「常鈺青此人,必看不上莫海那些兵,就是要襲營也會來襲咱們的中軍大營。」她說著,轉身吩咐張士強道,「你去通知黑面、張生和賀言昭,叫他幾人速到我帳中來。」
張生與黑面等人很快便到了阿麥帳中,阿麥正對著桌上的沙盤出神,聽見有人進來頭也未抬,只將他們招到沙盤旁,指著沙盤上的地標說道:「常鈺青主力大敗,現已潰逃過翠屏山,不足為患。倒是傅悅手中幾千騎兵只遭微創,現沿子牙河西向緩行,反成隱患。現在常鈺青又與傅悅會合,此人本就善夜間奔襲,現在又有了幾千精騎在手,怕是不會消停。」
黑面應道:「那就將戰車緊著西北方向防護?」
阿麥抬頭看他,微微搖頭,「不夠,只那幾百輛戰車不足擋他。」她又低頭細看沙盤,過了一會兒指著西北方向的兩條路徑說道,「常鈺青若來必然經此兩處,賀言昭,你著兩營人馬分別伏於這兩處,速去。」
暫領步兵營的賀言昭忙抱拳應諾,轉身出了大帳佈置。阿麥又交代張生道:「你騎兵營尚餘多少騎兵?」
「一千七百餘人。」張生答道。
阿麥想了一想,說道:「先將新軍中的騎兵同交與你統領,全都留在營南待命。人不解甲,馬不卸鞍!」
當夜,江北軍大營營防一直在變動。首先是黑面將戰車先緊著西北方向防禦,然後兩個主力步兵營不聲不響地出了大營往西北方向而去,而張生,則領騎兵在大營西南十里之地嚴陣以待。
江北軍做好了防備常鈺青夜襲的各項準備,唯有在判斷常鈺青偷襲方向上發生了點偏差……
寅時初刻,江北軍大營外突傳來示警的驚鼓之聲。
阿麥一身鎧甲披掛整齊,正靠在床邊假寐,聞聲立時驚醒過來,側耳傾聽那驚鼓聲,卻發覺竟是從東南方向漸近。阿麥心中一凜,噌的一聲從床上坐起身來,取了佩刀就向外走。
帳外燈火通明,各營士兵均已有所反應。林敏慎、張士強等人也是剛從自己營帳趕過來,見阿麥出來,林敏慎問道:「聲音是從東南而來,這是怎麼回事?」
阿麥沒理會林敏慎的問話,而是轉頭沉聲吩咐張士強道:「命黑面依舊加強西北方向營防,以防中常鈺青聲東擊西之計。同時傳令張生,命他帶兵趕往東南察看,確保大營安全。」
張士強領命而去,沒過片刻,徐靜也趕了過來,又有斥候快馬過來,稟報阿麥道:「大營東南發現韃子大隊騎兵,正在與一支步騎摻雜的兵馬交戰,其餘方向並無軍情。」
眾人聽了均是一愣,就連阿麥也不禁奇怪,問那斥候道:「什麼樣的兵馬?」
斥候回答道:「尚不清楚,像是咱們這邊的人,不過卻未著統一的衣裝,兵器也不是軍中制式的。」
阿麥遲疑著問徐靜道:「不會是冀州肖翼的兵馬假扮的吧?」
徐靜緩緩搖頭,「不應該。」
阿麥微微抿唇,腦中卻轉得極快。北漠大隊騎兵從東南而來顯然是要襲營,卻突然冒出一隊兵馬來攔住了他們……這隊兵馬到底是敵是友?這是否又是常鈺青的障眼法,故意吸引開江北軍的注意力?
阿麥轉頭又吩咐那斥候道:「告訴張生,先不要介入戰場,只佔據有利地形場外觀望,切勿中了韃子的誘兵之計!」
那斥候應諾一聲策馬離開。
阿麥無意間掃了眾人一眼,見除了徐靜穿的是身便服,其餘眾人都是一身鎧甲披掛整齊,皆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阿麥不由得淡淡地笑了笑,對徐靜說道:「先生,我們不如先去帳中等著消息,您說可好?」
徐靜笑了笑,隨著阿麥進入中軍大帳。眾人均在帳中等待消息,不時地有斥候回報東南戰場的情況,無非是些「張將軍已擇了有利地形列陣,將江北軍大營俱都掩在身後」、「韃子騎兵已顯敗勢」之類的消息。
眾人又等得片刻,外面天色已是有些濛濛亮,又有斥候進帳回報戰情,說道:「張將軍已帶兵殺入混戰雙方,追擊逃竄的韃子騎兵。」
阿麥眉頭微皺,暗道張生這次卻有些衝動了,若那戰場只是常鈺青設的局,此次張生怕是要吃虧了。阿麥想了想,與徐靜商量道:「先生,您坐鎮軍中,我帶人去看看。」
徐靜捋鬚點頭說好,阿麥便點了些兵馬隨她出營。只剛出營不遠,對面就有斥候快馬回報說是張生已大獲全勝,正帶兵回轉。沒等片刻果見張生帶著騎兵營大隊回來,同來的還有那支身份不明的兵馬。
張生與一個穿玄青色衣袍的男人在軍前並轡而行,遠遠望見阿麥,忙打馬迎了過來,大聲笑道:「大人,您看是誰來了!」
阿麥聞言向張生身後望去,一時怔住。
只見那人身姿筆直,面容剛毅,目光明亮,瞧見阿麥看他也不慌張,直走到近前時才沖阿麥微微笑了笑,出聲喚道:「阿麥!」
阿麥回過神來,不知為何眼圈卻突覺得有些發熱,勉強笑了一笑,叫道:「大哥。」
一旁的張生已是笑著解釋道:「天快放亮的時候才認出是唐將軍來,這才忙上去幫忙,誰知還是去晚了,韃子那些騎兵俱都被唐將軍帶人分割開來圍著打呢,我這裡只跟著湊了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