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一路向南疾行,不兩日便到了泰興,又換下北漠軍士裝束來扮作行商,從泰興南登船,沿著宛江順流而下。他們雇的船雖不大,卻佔了輕巧的便宜,加之江邊上起的又是西風,所以船帆一揚,不需人力便能行得飛快。
唐紹義這次中計被俘,北漠人雖未曾用酷刑,卻已熬得他身體極為虛弱,剛剛醒轉又急於回豫州救阿麥,一直沒有得到機會休養,所以體力極差,連從豫州奔馳泰興,一路上都是靠著魏鈞給他灌注內力才強撐了下來。自從上船之後,唐紹義便歇在船艙之中調養,直緩了兩日依舊是面色蠟黃如紙。
阿麥雖在船艙之中貼身伺候,但兩人的話語卻極少,阿麥幾次想要向唐紹義解釋她易裝之事,可都被唐紹義錯開了話題。幾次下來,阿麥已然明白唐紹義的心意,索性也不再提此事,只偶爾與他說說行軍作戰之事,其餘時間便是各自據著一側窗子默默坐著,觀看江邊風景打發時間。
此時已是陽春三月,江岸兩側草長鶯飛,風景秀麗,待船行到江流平緩處,還能不時地看到江南岸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開。這樣的景色,總是能惹人心醉,讓人不知不覺地忘卻身處亂世。
「我以前有個願望就是去江南看油菜花開呢。」阿麥突然低聲歎道,「我娘親說江南有個地方,每到了這個時節便會好看得跟畫一般,菜花黃,梨花白,杏花紅……」
唐紹義坐的是船艙北側,聞言瞥了一眼阿麥這邊的窗外,說道:「這才有多大,你還沒見過真正的花田,那才是真正的漫山遍野呢。」
「是嗎?」阿麥聽了甚為神往,轉過頭去竟對著江岸那一片片的金黃看出了神。
唐紹義卻未再搭話,只默默地看著阿麥,見她雖又貼上了假喉結,可下頦的曲線仍是比男子柔和圓潤許多,再加上細膩光滑的肌膚,英氣卻秀美的五官,這樣的阿麥,他怎會就一直真的相信她是個男子呢?唐紹義自嘲地笑了笑,是他眼神太過不好,還是他太過相信阿麥?
待到午間,阿麥照顧著唐紹義吃了飯,拿著碗碟出來洗時,林敏慎已在船後艙等候,見阿麥來了說道:「船晚上便能到平江,我從那裡下船即可,然後叫人去宜城接應你們。」
阿麥說道:「好,速去速回,看看皇上那裡形勢如何,如有可能請他命阜平水師佯擊泰興,以減輕青州壓力。」
商易之雖已在去年底稱帝,可江南卻未平定,齊景第二子齊泯還在嶺南起兵勤王,商易之留下江雄鎮守盛都,派了商維帶大軍南下平叛。嶺南一帶,雙方兵馬正打得熱鬧。
林敏慎點了點頭,意味不明地看了看阿麥,猶豫了會兒,還是問道:「你那日為何不殺了常鈺青?北漠若是沒了這一員悍將,他日交戰時我軍定能少死不少兵士。你不肯殺他,是不是真的與他有私?」
阿麥聞言揚了揚眉毛,斜睨著林敏慎問道:「你問我為何不殺,我倒是想要問你又為何不動手呢?」
林敏慎乾笑了笑,答道:「有你在場,我如何敢胡亂做主?」阿麥嗤笑一聲,說道:「哈!合著只許你林家處處留情,就不許我也給自己留條後路了?」
林敏慎被問得無言以對,阿麥卻仍譏道:「說起來你我也沒什麼區別,不過是為了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見罷了。」
船當夜在江南岸的平江停靠了一下,林敏慎下了船,船隻補充了些食物物資之後並未在平江過夜,連夜向下游而去。三月十二,船到宜城,碼頭上早已有人在候著,迎了阿麥等人下來,稟道:「車馬都已備好,昨天也派了人趕往青州,通知他們接應大人。」
阿麥點了點頭,唐紹義身體已恢復了七八,幾人乾脆棄車不用,騎馬直接趕往青州。未到青州,便遇到了帶著騎兵前來接應的張生。張生見到阿麥與唐紹義都安然無恙,不由得大大鬆了口氣,說道:「元帥總算是回來了,這些日子一直有流言傳元帥與唐將軍俱都被陳起所獲,連冀州那邊也來人詢問消息,徐先生費了很多工夫才將這些流言壓了下去!」
阿麥聽後笑道:「這樣的流言能傳到青州,韃子大軍是不是也不遠了?」
「韃子周志忍親帶了騎兵五萬,步兵十萬,來得極快,於三月初七便到了武安,兵分三路將青州南、西、北三側道路俱都堵死,只留下青州東,咱們這次得繞行飛龍陘才能進青州。」張生邊行邊向阿麥報告青州當下的形勢,「斥候打探到韃子這次軍中帶了許多輜重,不乏攻城利器,看樣子是鐵了心要攻破青州。」
阿麥冷笑道:「好一個圍師必闕,只怕周志忍的打算卻沒那麼簡單!徐先生那裡如何看?」
張生答道:「徐先生說只憑青州現在的人馬是守不住的,但是若從冀州大營調配兵力救援,又怕被周志忍困在青州城內成了死棋。」
阿麥點了點頭。周志忍此來對青、冀兩州志在必得,好以此打開通向江南的另一條道路,然後趁著商易之大軍主力在嶺南平亂、嶺北兵力空虛之機南下江南。不然一旦等商易之平定了嶺南之亂,緩了氣力回身北顧,北漠再要南下便是難了許多!
如此一來,周志忍目標便不僅是佔據一個青州而已,只有將江北軍全部剿滅,青、冀兩州俱都到手,周志忍才能了卻後顧之憂渡江南下。
唐紹義顯然也是想到了此處,思忖片刻問張生道:「甸子樑上騎兵如何?」
張生答道:「這兩個月一直在苦練,那些新兵勉力上馬一戰倒是行,可若與經驗豐富的韃子精騎比,還差了許多。」
唐紹義與阿麥均有些失望,可又都知這是實情,南夏人本就不善馬戰,唐紹義在烏蘭山時帶的那隊騎兵是靠著經常進入西胡草原尋找遊牧部落以戰代練,這才練就出一支可與北漠精騎相對抗的騎兵來,而甸子樑上卻沒了這個便利,短短幾個月哪裡可能鑄造一支奇兵。
阿麥瞥了一眼唐紹義,又問張生道:「息大當家他們可到了青州?」
子午書屋 ziwushuwu#com
張生答道:「前天到的,不過卻未停留,只向徐先生說了豫州之行的經過,便回了清風寨。」
阿麥聽了便看向唐紹義,遲疑了一下才問道:「唐將軍,你是與我去青州,還是先回清風寨?」
唐紹義面色平靜,答道:「我先同你去青州。」當下便吩咐魏鈞回清風寨報平安,說自己先去青州一趟,然後再回寨子。
魏鈞應命拍馬而走,張生卻又突然想起一事來,說道:「前兩日有個年輕女子帶著個四五歲的孩子找到了青州,只說要找元帥,卻死活不肯講自己是誰,徐先生只得將她暫時留在了城守府中。」
阿麥與唐紹義俱是一怔,不約而同地想起一人來,齊聲叫道:
「徐秀兒!」
「徐姑娘!」
兩人不禁對望一眼,阿麥臉上更是難掩高興之色,問道:「大哥,你說是不是秀兒帶了小劉銘來?我在豫州時曾叫魏鈞去大牢裡探過,石將軍家眷都在,卻獨不見秀兒和小劉銘,許是石將軍事前已有察覺,將秀兒與小劉銘暗中送了出來。」
唐紹義眼底露出欣慰之色,卻又怕萬一弄錯了,自己與阿麥白高興一場,於是便道:「等到青州見一見人再說吧。」
一行人趕到青州已是深夜,徐靜率眾從府內迎了出來,問了幾句路上的情形,等眾人散去,這才私下裡對阿麥說道:「有人一直在等著你。」
阿麥「嗯」了一聲,與唐紹義前後進了屋內,果見一個形容憔悴的女子,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孩正站在屋中等候,竟真的是與他二人一同逃出漢堡的徐秀兒。
此次重逢,已是相隔近四年,徐秀兒身量已是長成,人卻是極瘦,面容更是蒼白憔悴,站在那裡細細地打量了唐紹義與阿麥許久,這才拉著那孩子走上前來,輕聲喚道:「元帥,唐將軍。」說著竟撲通一聲在兩人面前跪下了。
阿麥與唐紹義俱是大驚,阿麥更是忙伸了手去扶徐秀兒,急聲叫道:「秀兒,你這是做什麼?起來好好說話!」
徐秀兒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元帥,請您讓我把話說完。」她將一直藏在她身後的那個孩子拉到身前,說道,「這是劉銘,秀兒奉石將軍之命將他送到青州,秀兒幸不辱命,將他親手交與元帥。」
徐秀兒說到後面聲音中已帶上了哽咽之聲,眼圈中更是含滿了淚水,強忍著才沒有哭泣出聲。阿麥看她容顏憔悴,知是一路上必吃了不少苦,忙扶起了她,溫言安慰道:「往後一切都好了,有唐大哥和我,絕不會叫你再受委屈。」
唐紹義卻蹲在地上拉著那孩子細看,饒是他心性再剛強也不禁眼圈微紅。他帶這孩子出漢堡時,這孩子不過才八九個月大,劉夫人將他交到自己懷中,衝著他連連磕頭,直把青石磚的地板上都沾上了血跡,只求他將劉競將軍的這點血脈保存下來,而他這些年來只顧征戰,卻差點辜負了劉夫人的所托。
這孩子長得虎頭虎腦,甚是可愛,瞪著眼睛看看唐紹義,又看看一旁的阿麥,突然指著阿麥問唐紹義道:「他是麥元帥,你是不是就是唐紹義?」
唐紹義抿著唇用力點了點頭,啞聲說道:「我就是,你知道我?」
小劉銘用著孩童特有的稚嫩聲音說道:「秀兒姑姑說過,如果她在路上死了,就叫我一個人往西走,遇見穿著黑色衣服的兵就趕緊藏起來,遇見穿青色衣服的兵就可以出來了,然後說我要找麥元帥和唐紹義。」
唐紹義聽了心中一酸,用力地抱了抱小劉銘,這才站起身來對徐秀兒抱拳說道:「徐姑娘,多謝你將小公子送到青州,大恩大德唐紹義沒齒難忘。」說著,一撩袍角便沖徐秀兒跪了下去。
徐秀兒被驚得一跳,忙搶上前去扶唐紹義,叫道:「唐將軍,您快起來!您折殺我了!」
唐紹義卻堅持著磕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來,又把小劉銘從地上抱了起來。阿麥看得動容,又看看低頭抹淚的徐秀兒,忍不住勸道:「你看看我們四個,這是何必呢,好容易大難重逢,都應該高興才是!」
一直在旁沉默的徐靜也已明白了徐秀兒和阿麥與唐紹義的關係,笑道:「的確是該高興的大喜事。」
時辰已很晚了,小劉銘已趴在唐紹義肩上打起了瞌睡,徐秀兒見狀便將他從唐紹義身上抱了下來,輕聲說道:「我帶他下去睡吧。」
徐秀兒帶了小劉銘回去睡覺,屋中便只剩下了阿麥、唐紹義與徐靜三人。徐靜也不廢話,只將一幅江北地圖在桌上展開,指點道:「周志忍來勢洶洶,現在分兵在這三處,看情形是過不幾日便要圍困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