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始的天氣,路邊的廣玉蘭樹上綻開了碩大的白色花朵,空氣裡流淌著被陽光曬暖的花香。天氣說熱不熱,但是薄薄的陽光灑在背上時仍覺得燥熱難耐,顧憶笙的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你很熱?」上車後,林朗體貼地開了一點空調,同時開窗通風。過了許久,他突然開口道,「你爸爸,好像對我挺滿意的。」
顧憶笙托著下巴,正望著車窗外熟悉的街道發呆,被他的話嚇到,結結巴巴地問:「你,你說什麼?」
「沒什麼。」他像一隻將老鼠玩弄於股掌的狡猾的貓。
「你別胡說……」她其實聽清了,有些慌亂,心跳得很快,卻隱隱又有種宿命般的無奈。
林朗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意那個秘密:「顧憶笙,無論曾經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只要沒對今天造成任何後遺症,其實都不算什麼。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他覺得自己很無辜,因為這樣的事情被顧憶笙拒之千里之外多年。其實除了剛開始時的驚訝,他對這件事並沒有太多感覺。顧天一已經變成了一個平和的老人,就算他和顧憶笙沒有任何關係,他也不想舊事重提。畢竟最後他並沒有真的失去什麼無法挽回的東西。
顧憶笙總覺得林朗已經知道了什麼,只是他閉口不提。她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任何事,都能過去嗎?」她抬起頭問他。
「任何事。」林朗望著前方,非常鄭重地承諾道,「已經發生的我也不會追究。比起你不愛我這個可能,沒有任何事更能讓我傷心的了。」
顧憶笙在林朗飛馳的車上,摀住臉孔,因為心中懸了五年的石頭落地,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來。有發洩的意味,又帶著盛大無比的幸福,像窗外豐盈的陽光一樣讓人喜悅。
「對不起。」她到了醫院下車,站在車門口對林朗誠懇道歉為了五年前的傷害,和五年後的游移不定。
「我愛你。不管你愛不愛我。」最後一句她說得飛快,幾乎同時砰的一聲關上車門,飛一般跑進住院部的大門。
林朗的耳朵被那聲巨大的關門聲震得耳朵嗡嗡直響,想了許久才明白顧憶笙的話。他突然皺皺眉頭想笑又不敢笑,怕是夢一場。伏在方向盤上平靜了一下心情,直到後方的車子摁著喇叭催促他開車,他才抬起頭,從後視鏡中發現自己的臉,竟然紅得像番茄。
真丟人。二十四歲的男人,竟然像個十四歲的少年那樣,因為女生的告白而羞紅了臉。
林朗一邊開車一邊微笑,同時在內心深深鄙視自己。
【四】他望著她,直到這一刻才突然感覺到生命的奢侈。
顧憶笙一路跑上樓,在趙一芒的病房門口停了停,害怕自己心跳聲太大,臉漲得太紅。然後才推開房門,結果發現病床上空無一人。她走回護士站問護士,值班的護士看了她一眼說:「他剛才病情突然惡化,送急救室了。」
顧憶笙愣了半晌才記得說「謝謝」,一瞬間只覺得天旋地轉,靠著身邊的櫃檯勉強穩住身子。又想起什麼,轉過身問:「請問急救室在哪兒?」
「你還是在病房裡等吧,有什麼情況我在通知你。」
顧憶笙謝過護士,緩步走到趙一芒的病房,看著空無一人的病房,上面還有他躺過的痕跡,不由得鼻子發酸。她曾經狠狠妒忌過趙一芒的才華和他年紀輕輕就靠自己擁有的一切,與此同時還長得不賴,有時候臨時頂替出境,比專業模特也毫不遜色。
趙一芒是恆星,天生是閃耀的發光體。她以為他受盡上天寵愛,卻沒想到上天那麼小氣,這麼快就想要收走趙一芒的一切。
顧憶笙不知道在病房裡等了多久,她抱著保溫瓶幾乎要睡著時,趙一芒被推進了病房。他臉上散發著一種病態的白光,但是人是清醒的,看到顧憶笙露出大大的笑容:「你今天給我帶了什麼好吃的?」
因為生病,因為住院,趙一芒瘦了十幾斤,原本就瘦削的身材,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下巴尖得可以戮死人,小小的臉上,原本稍顯細長的丹鳳眼倒顯得圓潤了幾許。
跟著趙一芒一起進來的除了醫生和護士,還有許久未見的蘇紫杉。她像個普通女人那樣上身穿白色吊帶,外面披一件黑色針織開衫,底下是剪裁合身的牛仔褲,平底鞋。捲曲的栗色頭髮在腦後簡單地綰了個髮髻,有幾縷髮絲垂在耳邊。她沒有化妝,近看能看到鼻尖上小小的雀斑。
顧憶笙這才發現,趙一芒和蘇紫杉有一雙相同的眼睛,嫵媚的、多情的,又有點驕傲的丹鳳眼。只是平時看到她時都化了妝,雙眼皮膠和小煙熏淡化了這個特點。
蘇紫杉細心地為趙一芒鋪床、蓋被子,顧憶笙站在她的身後不知道能做什麼。在趙一芒的催促下才想起給他帶了飯。栗子燒雞、蒜末青豆和高湯娃娃菜,還有一個是西紅柿雞蛋湯。
趙一芒的手在打點滴,不方便拿湯匙,蘇紫杉很自然地接過說:「我來。」
趙一芒似乎並不很習慣這樣的場面,但也不方便拒絕,一口一口吃她喂的飯。
「沒事我先走了,晚上再來看你。」顧憶笙起身告辭,想多留給他們一點時間。卻被趙一芒著急地叫住:「別走,再坐一會兒。」
蘇紫杉看了看趙一芒,又看了看顧憶笙,朝她點了點頭。顧憶笙又重新坐回位置。
蘇紫杉喂完了飯,她的經紀人打來電話,下午她還有兩個通告要趕,催促她去化妝和綵排。
「一芒我先走了,再來看你。你別任性,好好配合醫生治病。」她轉而面對顧憶笙,「顧小姐,有勞了。」
「應該的。」蘇紫杉對她很客氣,反倒讓顧憶笙有點無措。
趙一芒吃過飯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看到顧憶笙靠著窗邊在看書。陽光給她的側影塗上了一層金邊,讓她看起來很溫柔。他安靜地望著她,聽著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著走著,屬於他的時間正一分一秒地流逝著。他望著她,直到這一刻才突然感覺到生命的奢侈。
如果死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像這樣靜靜地望著她了。
因為保持同一個姿勢太久,顧憶笙的脖子有些酸疼,她舒展筋骨的時候發現趙一芒醒了,正靜靜地望著她。眼神有點涼又有點暖。
她對他露出甜甜的笑容:「你醒啦。」
趙一芒望了望窗外,對顧憶笙說:「我想曬曬太陽,你能陪我去外面走走嗎?」
在他睡著的時候點滴已經打完了,趙一芒看起來有點虛弱,但是精神還不錯。顧憶笙點點頭,她去推輪椅,被他制止:「我又沒殘,能自己走。你過來幫我扶下就成。」
見他有點不高興,顧憶笙沒再堅持,跑到床邊小心地扶著趙一芒下床。
住院部樓下有一塊很大的綠色草坪,穿著病服的小孩沒心沒肺地邊跑邊笑,周圍是鬱鬱蔥蔥的胡楊樹,茂盛的枝葉間篩下細細的陽光,落在地上不停跳躍變換著。顧憶笙扶著趙一芒在樹蔭下的一處長椅上坐下。
一個彩色的小皮球滾到趙一芒的腳邊,有個穿藍白色條紋的小男孩跑到他們三五米遠的距離,怯生生地停住腳步。
趙一芒撿起皮球拍了兩下,朝小男孩招了招手:「小朋友過來。」
小男孩邁著小短腿登登登地跑到趙一芒面前,眼巴巴地望著他手裡的皮球,卻並不開口要。
趙一芒居高臨下地望著他,很大爺地說:「叫我大哥,我就把皮球還你。」
顧憶笙傻眼。
小男孩看了看小皮球,很能屈能伸地叫道:「大哥。」
趙一芒滿意地點頭:「大哥最帥!」
「大哥最帥。」小男孩有樣學樣。
「很好。」趙一芒把小皮球還給那個小男孩,摸了摸他的頭。小男孩說了聲謝謝,抱著小皮球飛快地跑開了。他奔跑的背影像一隻還在學飛的小胖鳥。
「真可惜。」住在這一區的病人,多半是絕症,沒的治了。
「是『好變態』吧?」顧憶笙吐槽,「哪有人生病還那麼變態,連小朋友都要欺負?」
趙一芒瞇著眼睛邪惡一笑,說:「怎麼樣?我不只要欺負小朋友,我還要調戲良家婦女呢。」說著伸手來捏顧憶笙的臉。手指觸到女生細膩柔軟的肌膚,那柔軟而難忘的觸感讓他微微一怔。只一個閃神,顧憶笙就躲開了。
「你果然很變態。」她擦著他觸碰過的臉頰說。
趙一芒微微一笑,雙手自然地垂落在身體兩側,背靠著椅背,懶懶地坐著,視線沒有焦點地望著前方。眼前是大片的草坪,草的綠色快要和陽光的金色融在一起,可是在那邊界卻又硬生生地出現了一堵圍牆,將醫院和外界隔離開來。
天空真藍,灰色的鴿群撲稜著翅膀飛過湛藍的天空。
【五】因為他真的愛她。他希望她有生之年,永遠幸福快樂。
「我爸爸二十一歲就死了,爺爺三十二歲去世的,都是腦癌。」趙一芒瞇著眼睛,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語氣裡亦聽不出情緒,「我每年都會定期做檢查,一年前就知道自己中標了。因為從記事起就一直給自己做心理準備,所以知道結果的時候就像知道一個早就知道的答案。其實我對生命沒什麼留戀。不用太長,足夠精彩就行。你覺得我的生命精彩嗎,顧憶笙?」
他其實並不是要她的答案,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覺得我的人生還蠻精彩的。二歲喪父,媽媽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從小跟著奶奶過日子,吃過不少苦。後來出來工作,又被人坑……直到我遇到蘇紫杉。那時候其實我跟了蘇紫杉很久,發現她和某神秘男子走得很近,想拍獨家新聞,結果被她派人把我請進了她家。」
那個趙一芒拍到的男人其實是私家偵探,按蘇紫杉提供的線索尋找她的兒子。最後居然找到了趙一芒這裡。
趙一芒上初中時看過蘇紫杉演的電影,她演一個為智障兒子撐起一片天空的偉大母親。十四歲的少年趙一芒在黑暗中偷偷抹眼淚,暗暗想,他既不癡也不傻,為什麼卻沒有媽媽?那時候他未曾想過,大屏幕上為了智障兒子操碎了心的母親就是他的親生媽媽。
蘇紫杉十六歲時因為長得漂亮出挑,所以總有男生纏著她,放學路上堵她,想和她做朋友。她心高氣傲,言行舉止從不給對方留情面。後來不知怎麼惹上了社會上的人。那一次差點被人欺負,是趙一芒的爸爸趙林偶然經過時挺身而出。
趙林因為家境貧寒,高中畢業就進入家附近的郵局成了一名郵遞員。
蘇紫杉和趙林好上後,她最喜歡做的事便是抱著他沉重的郵差包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從城市的這頭騎到那頭。
後來他們的事被家人發現,蘇紫杉的父母幾乎將她軟禁起來,除了上學,不讓她出門半步。年少氣盛的蘇紫杉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住進了趙林的家。他們在一起一年很辛苦,但那卻是蘇紫杉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她在打工的地方接到趙林的媽媽驚慌失措的電話。趙林在工作中突然暈倒,被送往醫院後,發現他得了腦癌。蘇紫杉只覺得天旋地轉。那時候她的例假,已停來了三個月。
因為趙家家境貧寒,無法負擔懷孕的蘇紫杉和生病的趙林的費用,她硬著頭皮帶著他回家,希望父母可以念在親情,幫他們渡過難關。誰知蘇紫杉的父親勃然大怒,根本不想聽她的任何解釋,操起掃把對她連打帶罵,把她趕出家門。
蘇紫杉扶著虛弱的趙林,在林家門口跪了一夜都沒有得到原諒。
後來趙林死了,趙一芒出生了。蘇紫杉跟著許諾她未來的星探去了北京,成了北漂一族……
「她說她那時候沒的選,她只有十九歲,我爸又死了,她實在沒有辦法繼續待在那個地方守著我長大。她說她那時候只要一看到我就會一直哭一直哭。」
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趙一芒從蘇紫杉家出來,開著他的小奧拓從城東飆到城西。他一個人在烏煙瘴氣的酒吧裡喝了兩個小時悶酒,仍是無法接受蘇紫杉的解釋。甚至他情願她永遠都不要出現,永遠不要回來認他。
喝得醉醺醺地開車回家,趙一芒在路上差點撞到那時候失魂落魄的顧憶笙。
「顧憶笙你還記得嗎?其實早在你來O2面試之前,我們就見過。」趙一芒扭過頭望向顧憶笙,被她滿臉的淚水嚇到,「白癡,你哭什麼?」
顧憶笙哭得像一隻皺了的包子,用袖子拚命抹眼淚:「我沒哭……嗚嗚,我沒哭……」趙一芒說得輕描淡寫,但是沒有人比顧憶笙更明白沒有媽媽的童年有多孤獨,何況他從小就雙親皆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