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滔宮自未時風王、息王及兩國大將入內後即關閉宮門,所有宮人、待者一概不得入內,直到酉時才再次開啟。
冬日的天黑得早,宮中早已燈火通明,宮門開啟,魚貫走出徐淵、任穿雨、端木文聲、賀棄殊,四人皆是面色沉靜,眉峰稟然。
「宮宴快準備好了吧,一起去吧?」端木文聲問道,目光卻是望向一旁的徐淵。
徐淵看一眼他,雙眉隱隱一簇,但最後還是無聲點頭。
當下四人一齊往慶華宮而去。
今夜的慶華宮是整個皇宮中最熱鬧的。大殿中顯然經過一番裝飾,殿頂之上高高掛起琉璃宮燈,燈光如水銀瀉下,殿內亮如白晝,艷紅的紗幔沿著璧柱垂下,拂撩起,輕曼如煙,鋪著錦墊的杞木凳,擺著蓮花盞的楠木幾,整齊有致的列於大殿,殿首正中的王座在燈光下金輝燦燦,宮人輕盈穿梭,待者匆忙奔走,為著即將開始的晚宴而準備著。
而忙得最起勁的便是豐葦了,但見他一下吆喝著宮人別碰壞那枝珊瑚櫻,一下指揮著侍者擺正那盆紫玉竹,一下嫌王座旁的屏風太素得換那張碧湖紅梅,一下又說那青葉蘭生必得配那霧山的雲夢玉杯………叫叫嚷嚷,忙忙碌碌,至酉時末,終於一切忙妥。
「王駕到!」
當殿外侍者的唱呼響起時,殿內恭候的文臣武將齊齊轉身,躬身迎接。
殿外,兩王並肩緩緩行來,在這樣的大日,兩人皆著正式的王服,頭上也端正的戴著八龍擎珠冠,長長的珍珠流蘇垂落,隨著兩人的步伐,珠光若流水般輕輕晃動,華貴雍容。不同的是,一個依是白色為主,但腰圍紅玉九孔玲瓏帶,仿如橫貫白雲的一抹艷霞,臂挽粉色長披帛,如飄於身後的輕煙,端是容光雅艷,氣度高華。而另一個則是玄色王袍,腰間的白玉九孔玲瓏帶,如流星環空,胸前、袍角皆以金線繡有騰雲飛龍,越發的尊貴不凡。
「臣等參見王!」
「平身!」
君臣就坐,華宴開始,舉杯共飲,歡賀一堂,佳餚如珍,美酒如露,絲竹如籟,舞者如花。
仁已十八年的最後一天,風王、息王與兩國、帝都朝臣於慶華宮共進夕宴。
日後有朝臣回憶起那一次慶宴,總如霧中看花,無法將當日的一切情景憶個清楚明白,卻偏因其迷濛縹緲,而更讓人念念不忘。
那一次的宴會到底有何不同呢?
宴會並不見得如何的奢華,昔日任何一次皇家小宴都比其有過之,也並不見得如何的熱鬧,只是一殿君臣,妃嬪王姬一人未有,可也並非冷清,王座上的君王親切隨和,座下的臣子談笑對飲,一切都是那麼的和諧……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特別之處,那麼便是———平靜!
皇家的宴會不是奢綺喧嘩,也不是肅嚴沉寂,而是平靜如深廣的湖水,沒有一絲波瀾,沒有一絲起伏,一種恰到好處的平靜!
從宴會的開始到結束,一切都是平靜而自然的渡過,品御廚做出的珍餚,互敬百年的佳釀、聽宮庭樂師的絕妙佳曲,賞如花宮人的曼妙舞姿……當子時臨近之時,君臣前往南華門城樓,與百姓共度這一年的最後時刻。
南華門前早已是人山人海,帝都的百姓幾乎已全聚集於此,頂著刺骨的寒風翹首以待,只為著見一見風王、息王,那仿如傳說中的神一般的王者!
終於,當百官擁簇的兩王登上城樓,那一刻,樓下原本喧嘩如沸的百姓全都靜寂下來,仰首而望,城上雍容高貴的兩王含笑向百姓揮手致意,剎時山呼聲起,城下萬民跪拜,不顧膝下是寒冰還是泥漿。
這一拜融合了帝都百姓所有的敬愛與感恩。他們只是普通的百姓,他們只知道風、息王將他們自白軍的殘害中解救出來,幫他們療治傷痛,幫他們重建家園,幫他們尋找失散的親人……他們感激、崇愛……他們以最樸實的動作表達!
當兩王溫柔的撫慰、激勵與祝福輕輕的、清晰的傳入每一個人耳中,那一刻,寒風忽化春風,拂去所有的寒意,身心皆暖,那一刻,萬民傾拜,那一刻「萬歲」之聲響徹九天,那已不只是感激,那是完完全全的拜服!拜服於那仁德兼備、品貌無雙的王的腳下!
當煙花升起之時,所有的人都抬首,看著那一朵朵的火花在夜空綻開,絢麗的點亮整個夜空,然後化為璀璨的星雨落下!
那一刻,臣民皆歡,那一刻,全城振奮……便是任穿雨、久微,此刻也是含笑撫額,為這亂世中難得的盛會。
鳳棲梧的目光從絢爛的煙花移向城樓之頂、城樓最前的兩王身上。
城上朝臣們都隔著一定的距離立於他們身後、左右,然後是宮人待者,然後是護衛的侍衛,城下則有萬千百姓,那麼多的人擁簇著,圍繞著……但他們卻似脫離了人群,一個隔離了所有人的獨立空間中,他們並肩而立,仰首看著天幕上的花開花滅,臉上都是雍容的淡笑,天上雖無數璀璨煙花,卻無法遮掩那兩人個的光芒,那種淡雅卻高於一切的風華!
朝臣、百姓、喧嘩、笑語忽然全都消失,城樓之上只剩那兩人,襯著身後那滿天煙花,那兩個人是如此的耀不可視,是如此超脫絕倫……他們是如此相配的人,可為什麼他們卻是如此的疏離?!雖百官環繞,雖萬民歡擁,可為何那兩人流露出如此孤絕的氣息?!
在煙花似海、在歡聲如沸中,高高在上的兩個人心頭忽然同時湧上空寂孤絕之感。
無論人如何的多,無論周圍的氣氛多麼的熱鬧,卻是遠遠在這之外!
移首相視,卻只是看到對方模糊的笑臉。
他們並肩而立,他們只有一拳之距,他們靠得如此的近,他們又離得是如此的遠,彷彿隔著一面透明的鏡牆,可以清楚的看到對面的人,觸手———卻是無法逾越的冰涼!
「今天其實也是王的生辰呢,只是王從來沒有慶祝過。」
身後傳來端木文聲的喃喃輕歎,鳳棲梧一震,心頭蔓起一片無法言喻的酸楚。
子時近尾,宮中的燈火也一盞盞熄滅,歡慶已過,所有人都進入安睡。
極天宮的寢殿中,鍾離、鍾園侍候著蘭息就寢,一切弄妥後,兩人退下,合上門之時,看見他們的王正斜倚上窗邊的軟榻上,手中雪色的玉杯中是流丹似的美酒,窗門輕輕開啟一角,寒冷的夜風吹進,拂起那墨色的髮絲,飄飄揚揚,披瀉了一身,也掩起了容顏。
唉!兩人心頭同時長歎,每年的今夜,王都是通宵不眠!
轉身,卻見一名內侍有些匆忙的跑來。
「什麼事?」鍾離出聲問道,並示意放緩腳步,不要驚擾了王。
那內侍趕忙停步,輕聲答道:「鳳……鳳姑娘在外求見?」
「嗯?」鍾離、鍾園兩人相視一眼,那兩張一模一樣的臉上也露出一模一樣的困惑表情:她這麼晚了來幹什麼?」
「王已經休息了,請她明日再來。」鍾園答道。
「小人也如此答覆,只是……只是鳳姑娘……」內侍有些吞吞吐吐,小心的看了眼前這一模一樣的面孔,到現在他依然分不清這兩個人,只知道這是息王身邊最親近信任的人,不能得罪的,「鳳姑娘……似乎……她好像……一定要見王的樣子,所以……」
鍾離、鍾園聞言再次相視一眼,然後一齊走回門前,鍾離輕輕敲門:「王,鳳姑娘求見。」
房中的蘭息正凝視著杯中艷紅的美酒出神,聞言也不由一怔,有什麼事能讓那個冷情的美人在這種時刻求見?淡淡的扯起一抹笑:「請她至暖蘭閣稍候。」
「是。」
鍾離前往轉達,而鍾園則推門入內,侍候蘭息著衣,當要為他束起發時,蘭息卻揮揮手,就這樣披著發走出去。
暖蘭閣中,鳳棲梧靜靜的看著璧上的一幅雪蘭圖,雪似的花瓣中,卻有點點嫣紅,仿是不小心滴落的鮮血。這是蘭息今晨畫就的。
閣門推開,冷風貫進,回首,似要融入身後漆黑夜空的人正步步走近。
轉身行禮,卻是無聲無語。
「鳳姑娘這麼晚找本王何事?」蘭息淺淺笑問,身後,鍾離、鍾園合上門退去。
鳳棲梧看著面前的人,依是平日所熟悉的息王,俊美的容顏,優雅的言行,雍容的淡笑,那雙墨黑的眼眸依是深幽無底……卻正是那一片無人能懂的深幽讓她的心隱隱作痛!那雙幽深的眼眸中到底有什麼?那些喜與怒,那些悲與憂,那些累與愁,他全都藏於那一片漆黑的深淵之中,不與任何人傾訴,只是那深淵中的東西沉得多了也會有滿的一天,沉得太重了也會有無法負荷的一天!
目光移向房中的圓桌上,以平淡的語氣道:「棲梧幼時頑劣,不喜女紅廚事,後又以賣歌為生,一直未能好好學習,今日做了點東西,想請息王嘗嘗。」
「嗯?」蘭息聞言眉頭一挑,有些訝異的看著珠燈下艷光逼人的美人,深更半夜的,請他品嚐一下她的廚藝?
鳳棲梧走過去,將桌上食盒外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錦布層層剝開,然後打開盒蓋,盒中露出一碗麵。
看到麵條的那一瞬間,蘭息臉上那似永不會消失雍容淺笑終於慢慢褪去。
「雖然晚了,但這是棲梧第一次做的,息王能賞臉嘗嘗嗎?」鳳棲梧端出麵條,輕輕的放在桌上。
這一刻的蘭息目光似有些恍惚的看著桌上的麵條,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情緒的平淡。
「還是熱的。」鳳棲梧將筷子擱在碗上,抬眼看著他。
緩緩移步,走近桌旁,看著那碗麵,實在很普通,而且單看便知,那味道絕不可能是「美味」。面顯然煮得太久了,都粘糊在一起,上面罩著一層青菜,但因悶得太久,菜葉已有些發黃,青菜上擱著兩個水煮的雞蛋,但剝殼的人顯然水平不佳,表面上坑窪一片,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真的是熱的,在這滴水成冰的寒夜,瓷碗上有縷縷上騰的熱氣!
「那個……嗯……因為是第一次……所以……嗯……外表看起來……嗯……雖然……這個……」注意到蘭息審視麵條的目光,鳳棲梧不由吞吐的解釋起來,只是支吾了半天,卻無法將話語連貫起來,纖指緊緊絞在一塊,目光看看蘭息,又看看麵條,雪白的容顏上湧上一層紅雲,垂下頭,聲音低不可聞般道,「這個……應該……可以吃吧?」連自己似也都不能確定了。
彷彿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的說著:「息兒,你要記住,我們東朝的習俗在生辰這天,母親與子女都會親手煮一碗麵給對方吃。息兒現在太小,所以先吃母后煮的,等息兒長大後,可要多煮幾碗補償母后哦……」柔軟溫暖的手輕輕的撫著他的頭頂,那溫馨的氣息包圍著他……
生辰……麵條……
母后死後已再無人為自己煮過麵條,便是生辰,自那一個血色的夕夜開始,已再無人提起,也決不允許有人提起。遺忘每年的今日是一個什麼日子,記住每年的今日曾發生過什麼……天長日久,似乎都已遠了,似乎都已沉入骨髓深處,可是……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身上,這個平日冷情得可說是目中無人的人兒,此時卻為著這一碗麵而臉紅耳赤,而忐忑不安!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在這個所有人都帶著盛會的餘慶疲倦入夢的夕夜,她卻走進廚房,獨自做了一碗家常面,不說什麼賀言吉語,不說什麼溫言慰語,只說請嘗嘗她此生做的第一碗麵……
一絲溫暖的感覺就這樣淡淡浮上心頭,二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溫暖,此刻卻再次感受到了,淡淡的笑就這樣浮起,那笑真實而清晰,溫柔如水。
「是可以吃的。」
在桌前坐下,拾起筷子,開始吃這碗溫熱的麵條。
絞著的手終於鬆開,低垂的頭終於抬起,輕輕坐下,靜靜的看著那個人吃麵,看著那個人吃青菜,看著那個人吃雞蛋,看著那個人喝麵湯……這暖蘭閣是如此的溫暖馨香,這一刻是如此的靜謐悠長,彷彿永遠也不會走到盡頭,彷彿時間可以就此停止,停止在這些微的幸福、些微的酸楚之刻!
筷子擱在碗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面終於吃完了。
鳳棲梧伸手,默默的收拾著。
蘭息靜靜的看著她的動作,看著那碗筷收進盒內,看著那盒蓋輕輕籠上,微微閉目:「這些年,除了從鍾離、鍾園手中遞過的東西,幾乎未吃過別人的。」唇際浮起一絲淺笑,那與其說是嘲諷,不如說是淒涼。
鳳棲梧聞言手一顫,抬眸看他,那一抹笑卻如一枚細針,輕輕的、極慢的插入心臟,那痛也是隱隱的、長長的、久久的!
「以前……很多試食的都死了……後來便只吃鍾離、鍾園做的,那時才沒死人了。」平淡的近乎無溫的語氣,冷然得近乎無情的神色,蘭息微微轉首,目光落向壁上的雪蘭圖,「母后死後,寢食無安呢。」
眼前忽然模糊,有什麼從臉上流過,冰涼涼的,眨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是看清後,卻是一陣窒息的痛!低頭,抬手,顫顫的、機械的將錦布一層一層包回食盒,有什麼滴落在布上,暈開一圈一圈的水印。
「暗箭周藏,舉步唯艱……」目光緊緊的盯著雪蘭中的點點殷紅,墨黑的髮絲瀉下肩膀,遮住了容顏,看不清神情,模糊了聲音,「每年的今天都在提醒著我……只是……這樣的面卻是第一次吃到。」回首,目光溫柔的看著對面垂首的人,「棲梧,這是母后死後的第一碗麵!」
對面的人抬頭,容顏如雪,眸中卻閃著溫熱的水光,唇際扯出一抹極淺絕艷的笑容:「棲梧很幸運!」
「棲梧……」
長長歎息,伸手,輕觸眼前的人兒,指尖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寒夜中炙熱如火。
「棲梧……」輕輕的喚著她,無限感慨的喚著她。
他自知她對他有情,卻不知她用情至此!這個外表冷情,骨子裡卻極度自尊高傲的女子,卻願意跟隨著他。召喚時為他彈一曲琵琶,唱一曲清歌,無喚之時便靜靜的站在她的位置上,沒有任何要求,也沒有任何怨悔……這一生啊,第一次有這樣對他的人!便是她……也不會如此!這一刻,任是寡情如蘭息也是深深感動。
那一雙墨黑無底的眼眸中,此時真真切切的是溫柔,那樣憐惜的柔光是從未曾見過的!這是為我……這是給我鳳棲梧的!閉目,頰邊有他溫熱的手,一顆空蕩酸痛的心,此刻無限的滿足與快樂!無須論前因後果,無須有前情後事,只是此刻,便已足已!
「棲梧……」那樣的神情令蘭息的心那一刻又柔又軟,輕輕握起她的手,那從未曾有過的念頭便這樣輕輕道出:「棲梧願不願意成為……」
那一語即要脫口之時,一縷琴音隱隱傳來,令閣中的兩人一震,那一瞬間皆以為是幻覺,但馬上,蘭息霍然起身,急步走至窗前,迅速開窗,然後那琴音便清晰的傳入。
當聽清楚琴曲之時,蘭息的雙眸猛然睜大,墨黑如靜海的眼眸剎時風起雲湧,目光灼灼的看著夜空,似穿越那茫茫黑夜望到琴音的另一頭。
「這是……清平調?!」聲音微微發顫的輕輕溢出,似怕驚嚇了琴音,那樣的小心翼翼,那樣的猶疑不敢置信!
清平調?那是什麼?能讓他有如此反應?鳳棲梧看著窗邊矗立的蘭息,看著他臉上閃過各種複雜得無法言喻的表情,心頭五味雜陳,是誰在這深夜彈琴?是誰能如此撩動他的情緒?
作為歌者,她自能知琴曲優劣,自能知彈者技藝高低,這一曲清平調並非曠世名曲,曲調十分的簡單,任何一個略通琴技的人都能彈出,只是此刻彈曲的人技藝顯然十分高超,這樣簡單平常的曲子,卻彈得悠然清暢,仿如山林之花,天然衍蔓,舒曠神怡。
「清平調……原來……她沒有忘啊!」那一語似從心底的最深處吐出,歎息一般悠長綿遠,餘音繚繚,如絲如蔓,在暖閣中飄蕩一圈,和著夜風溢出窗外,悠悠的飄向遠方。
那一刻,忽然明白了,這世間能讓他至此的人,除了她還能是誰!那張俊雅無雙的臉上,此刻迷茫、憂傷、欣喜、無奈……一一顯現!這樣的他,何曾見過!這一刻,酸楚與快樂同結於心,半為自己半為他!
提起食盒,躬身告退。
窗邊的人轉身,看著她,那雙總是黑不見底的眼眸此刻卻是明澈如湖,可清晰的看到裡面流動的光芒。
「棲梧,這碗麵,蘭息終身不忘!」
笑的移步,輕輕開門,沒有任何猶疑的跨步而出,然後再輕輕合上門。
門裡門外,兩個世界,門裡明亮,溫暖如春,門外漆黑,天寒地凍。
門裡門外,兩個人,門裡的人激動、喜悅甚至幸福,門外的人酸楚、淒然卻又欣慰。
琴音還在繼續,低回婉轉,清和如風。
門外的人抬首望一眼夜空,寒星泛著微光,將還溫熱的食盒抱緊於胸,綻開一抹淺笑,微澀而又釋然:「願蒼天祐福!」
門裡的人抬手遮目,卻是全身心的放鬆,唇邊綻開一抹微笑,溫暖而又傷感:「蒼天未棄息嗎?」
「你吹的是什麼曲子啊?蠻好聽的!」
「清平調,以前母……母親每年的今天都彈給我聽。」
「以前?她現在不彈了?」
「她……不在了。」
「呃?……也沒關係啊,反正你都會吹了嘛,要不這樣啊,你把你的烤雞給我吃,以後我彈給你聽吧。」
…………
極天宮窗前矗立的人,鳳影宮琴旁靜坐的人,腦中忽然都響起了那樣的對話,眼前都浮起記憶最初的畫面,那個少年初遇的年末寒夜,那棵老桃樹下,那堆篝火旁邊,那個俊雅沉靜的少年,那個清俊愛笑的少女,那一夜他們相依取暖,那一夜他們相談甚歡……
那時候他們年少純真,那時候他們是初遇投緣的陌生人,那時候他博學溫雅,真實無欺,那時候她靈慧機敏,好吃貪玩,那時候的他們沒有日後的分岐,沒有今日的利害得失,那時候他們惺惺相惜、心心相近……
曲已終,琴已止,幽幽深宮重歸於寂,窗邊的人依然癡立,琴旁的人茫然失神。
為什麼會記得?為什麼會在今夜彈出?彼此都不知道,又或是彼此都知道卻不願承認的?
頹然伏於琴上,埋首於臂彎,深深的藏起,卻無法藏按住心底湧出的深沉悲哀!
昔日無論多麼的美好,已不可能再回,今後無論艱辛坦順,已不可能同步,便是那些刻骨的回憶,今日的你我已不能再擁有,只能埋葬或……丟棄!
同樣的夜晚,同樣的時刻,隔著山山水水,隔著城池甲冑,硯城也有徹夜不寐的人。
「嗒!」筆輕輕擱在筆架上,手順勢落回鋪著玉帛的桌面,那手仿以最好的白玉精心雕刻而成,修長潔淨,散發著柔和溫潤的玉澤,完美卻不真實!
「終於完成了。」玉無緣長舒一口氣。
起身走至窗前,推開窗,一股冷風拂來,侵入溫暖的室內,但也注入清新的空氣。
閉目,深深吸一口沁涼清冽的空氣,神思頓時清爽,抬首睜眸,漆黑的天幕仿如最上等的墨綢,星子如棋,爭相輝映,映射著大地,山林屋宇,影影綽綽。
「星辰已近,命會即始……」語氣輕忽悠長,眸子明澈如鏡,「又或是結束?」唇邊浮起一絲縹緲難捉的淺笑,負手而立,仿如一座白玉雕像,靜靜矗立,淡看天上星辰變幻。
「無緣。」
低而沉穩的嗓音就在近旁響起,轉首,卻是皇朝。
「怎麼還沒睡?」
「睡下了,只是睡不著。」皇朝推門而入,他僅在睡袍外披了一件長袍,顯是才從床上起來的。
「傷又發作了?」玉無緣眉心一攏。那一次的箭傷極重,傷及心肺,本應好好調養,但皇朝忙於征戰,以至傷勢反反覆覆,一直未能徹底痊癒。
「沒有。」皇朝簡潔答道,走近桌旁,目光被桌上墨跡未乾的帛卷吸引。
「皇朝,天下之外偶爾也想想自己的身體。」玉無緣憂心的看著他。
但顯然,對於他的勸告皇朝未曾入耳,他的心思已完全沉入卷墨之中。
玉無緣無聲的歎息,移眸望向天宇,那墨海星辰,浩渺無垠,那世事變幻,盡在其中,天地萬物萬生,真的只能沿著命運的軌跡而行?無論怎樣的努力,都無法勝越天定嗎?
王星已應天而生,將星也應運而聚,那些星辰的升隕飛落,都只為蒼茫山頂的那一局棋嗎?他們號為「天人」的玉家人,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到底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手不沾血的修羅?救生創世的聖人?這些都只是命定的嗎?
命定?那張永遠無波無緒的臉上首次浮起一絲嘲諷而略帶苦澀的笑容。眼眸無力的閉上,任身心都沉入那無邊無垠的虛無。所有的這些不都是世人向玉家人求解的嗎,而玉家人既被稱為「天人」,那自是最清楚這所有的一切的,只是,命運啊……那卻是他們玉家人最痛恨的!
「或許你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靜寂的房中猛然響起皇朝沉穩有力的嗓音,那雙永遠明亮的金眸此時正灼灼的注視著窗前的人,「『慧絕天下的玉家人』果然是慧絕天下!若玉家的人要這個天下,便如探囊取物!」
玉無緣回首看向他,皇朝手中的是他剛剛寫完的卷帛。
「這份『皇朝初典』在你登基之日便可公告天下。」淡淡的開口,轉身走回桌前,將卷帛仔細收好,「新王朝成建時你可照典而行……」說至此忽微微一頓,然後又接著說道,「或許……你就作參考罷。」
「我想這世上不會再有比你的更完美,即便是那風、息兩王!」皇朝接過玉無緣遞與他的卷帛感慨的道。
玉無緣卻恍如未聞,走回窗前,目光穿透那茫茫夜空,「新的一年已開始了,不知蒼茫山頂上的雪可有融化?」
「登上蒼茫山便可知了。」皇朝走至窗前與他並肩而立。
「蒼茫山……蒼茫棋局嗎?」玉無緣的聲音低低的灑入風中,輕不可聞,「或許留為殘局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