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快入夏的時候,姚阿姨和我媽帶著我和秦川在胡同口的小賣部買粉色的糖葫蘆雪糕,順道花兩毛錢在秤上量了身高體重,秦川躥得快,比我高出大半頭,得意得恨不能揚著鼻孔跟我說話。本來我以為那個夏天不會有比秦川長高更大的事了。

  學校自然課留了作業,響應號召做「五愛」少年,為北京除「四害」,每個同學都要打蒼蠅,憑屍骸領獎,打死蒼蠅最多的同學,可以獲得一朵小紅花。於是那幾天成了我們胡同所有蒼蠅的末日,隨處可見不大點的小朋友揮舞著蒼蠅拍聚集在公廁周圍,像對暗號似的,互相詢問著「你幾個了?」「我18個了」,或是通報著敵情「這個廁所的蒼蠅都被三班的打死了,咱們去下個廁所吧!」

  我實在受不了茅房的味兒,只好守候在西大院的花壇邊上,好不容易剛拍死了個綠豆蠅,秦川搖頭晃腦地走過來,一把推開我,把綠豆蠅撮到了他手中的鐵皮盒子裡。

  「臭秦川你把蒼蠅還我!」我委屈地朝他喊。

  「不給。」秦川搖了搖手裡的盒子,發出「嘩啦啦」的響聲,聽得我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我知道打不過他,便使出老辦法,走離他幾步,扭頭喊:「秦始皇!」

  秦川咬牙切齒地追我,被正好走來的小船哥看見了,他一邊拉住我護在身後,一邊攔住秦川說:「川子,你又欺負喬喬了。」

  「小船哥,他搶我打的蒼蠅。」我趕緊告狀。

  「那有什麼好搶的,你打了幾個?不夠我幫你打。」小船哥笑著說。

  「嗯!」我忙點頭,跟著小船哥往院子裡走,我回頭看,秦川在後面還揮著他那噁心的鐵皮盒子,眼巴巴地等我們叫上他,我哼了一聲,理都不理他。

  小船哥幫我打了5只蒼蠅,總算湊夠了數,下午沒什麼事,我們就喊胡同裡的小孩們一起玩「三個字」。那是個追跑遊戲,先手心手背單人我倒霉,選出一個人當抓大家的鬼,剩下的人開始跑,快被抓住時只要雙手合十喊三個字的詞就可以在原地定住,比如「孫悟空」「擎天柱」什麼的,其他人跑過來拍他的肩膀救他,被救之後就可以接著跑了。這是我們大院特別流行的遊戲,人多就好玩,滿胡同都是一邊跑一邊喊三個字的小孩。

  那天秦川比較點背,「單人我倒霉」時總是他輸,只好來追大家。來回幾次他就有些著急了,我故意招擺他,眼見大家幾乎都定住了,我卻跑來跑去不救人。秦川果然很生氣,也不管別人了,凶神惡煞地朝我撲過來,我腳下一滑眼見要被他抓住,慌亂之中忙雙手合十,可就這麼一霎,我偏偏大腦短路,喊出了那三個字:

  「我愛你!」

  秦川愣住了,其他小朋友也愣住了,最愣的是我,呆呆地看著秦川,直到三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自己喊了什麼,臉「唰」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嘴緊緊抿著,恨不得哭出來。其實那時我們誰懂愛啊,不過都知道這是沒羞沒臊的話,周圍人哄笑起來,我見小船哥也笑了,更加悲從中來。秦川也紅了臉,一手舉著拳頭,一手指著我。他直勾勾地看我,那樣子怎麼瞧怎麼讓人生氣,我憤憤地一把推開他,跑走了。

  我沒臉回自家院子,乾脆拐彎去了吳大小姐家。她的院門半掩著,裡面也沒有往常的京戲聲。我站在影壁後面望了望,看青色的窗紗下似乎有人影,才慢慢走了進去。吳大小姐耳聰目明,平時我們進了院子,她早就打招呼了,可那天直到我挑開了竹簾,她才回過身看我,一雙眼睛嚇我一跳,竟滿滿包著淚水。

  「怎麼就你一人來啦。」吳大小姐若無其事地起身,別過臉抹抹眼角,照常去櫃子裡掏點心,我盯著她剛坐的地方看,那前面的小桌子上擺著個亮晶晶的小玩意,我從沒見過。

  「這是什麼啊?」

  「唱戲戴的頭面,瞧你這一臉花,又和秦川鬧哄了吧!」

  吳大小姐遞給我一碟子琥珀花生,我道謝接過來,「他最討厭啦!我要是和秦茜換換就好了,看他不順眼就一腳踹過去!」

  我嚼著花生,幻想自己成為秦茜的樣子,又漂亮,又能和小船哥坐同桌,又能揍秦川,忍不住呵呵地笑。

  吳大小姐搖了搖頭,「你不要同她換,她沒有你命好。」

  「什麼是命呀?」

  「命就是定數,人這一輩子,走多少的路,遇怎樣的人,去哪兒留不住,到哪兒停下來,都有定數。」吳大小姐遠遠地瞄了眼院子問。

  「那我是怎麼定的?」我好奇,湊到她跟前說。

  「等你也像我這麼老了,就知道啦。」吳大小姐笑了笑。

  「小船哥呢?他的命好不好?」我揀要緊的問。

  「筱舟辛苦。」

  「那臭秦川呢?」

  「秦川啊,他可自在。」

  那天的吳大小姐就像個判官,提起筆在宿命簿子上幽幽勾了我們幾個人的命數。她的話字字珠璣,我卻聽得模模糊糊,分心給了她的頭面,對那個小東西入了迷。我現在仍能記得,珠花中間是細碎珠子,又環一圈油亮的水鑽,比所有古裝電視劇裡小姐們的首飾都好看。鬼使神差地,我趁著吳大小姐不注意,偷偷把那頭面揣在了兜裡。她一直心不在焉,沒有注意我的小動作,我則膽戰心驚的,沒坐一會兒就溜了出來。

  很多年後我再想,總覺得那天也是命,定了的。

《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