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那麼多種顏色,黑與灰,深沉與凝固未嘗不是其中的一種,在黑色的基調上也可以描繪出各種燦爛輝煌的斑斕圖案。
傍晚。
巴黎的醫院。
當葉嬰緩緩睜開眼睛,視線中是越璨憤怒至極的一張面容,胸口仍然隱隱作痛,她勉強笑了笑:「……抓到森洛朗了嗎?」
越璨氣得胸口悶痛,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
「抓到了。」
病床邊,蔡娜咒罵一聲,陰鬱地說:「幸好警察很快趕到,把森洛朗連人帶槍一起抓獲。要不然,警察如果再慢一步,森洛朗把槍對準你的腦袋來一發,你就真正死翹翹了!」那樣的話,即使穿著防彈衣,葉嬰的屍體也已經被送入太平間的冰櫃了。
不敢再去回想那令他心神俱碎的一幕。
越璨心中是滔天怒意,時至此刻,他自然已經明白,葉嬰早有蔡娜暗中相助。也許是從她走出少管所的那一刻,也許早在她尚未出來,她就已經開始計劃謀局。
所以,每次的時機她都掌握得恰到好處。幾乎每次都能有驚無險。
這次也是在蔡娜的提前示警下,她穿上事先準備好的防彈衣,前去見已是危險至極的森洛朗。
「你故意逼森洛朗出手,你將他逼到狗急跳牆,你用你的性命去冒險,就是為了讓警察抓他一個現行?」眼底是難以忍受的痛楚,越璨怒聲說,「你難道沒有想過,如果那些子彈沒有打在你的防彈衣上,而是打在你的頭上,或者你的腿上、手上,那你現在會是什麼樣!」
「……對不起。」
葉嬰有些抱歉地看向他。
是的。
這些全都是她早已計劃好的。在那些黑暗的歲月裡,仇恨瘋狂地咬噬她的心,她不甘心僅僅只是收集森洛朗的罪證,將他交由司法部門,她怕森洛朗能夠擺平司法部門,逃避掉刑罰或者只是被關短短幾年。
她要逼森洛朗犯下更重的罪。
哪怕是用她的命來換!
在最深的黑夜,她甚至是期待那個結局的。她的生命已經漆黑如深深的洞窟,透不進一絲光亮,活著或是死去,對她又有什麼區別?所以,她抱著必死的心,用盡各種手段,也不惜利用身邊出現的每一個人。她最終將會同歸於盡,她將會用她的血、她的命去償還她所有的罪。
在漆黑的深淵中走得太久,她的心和雙手也漸漸變得漆黑。
直到,生命中突然有了光亮。那光亮耀眼得令她想要逃避,想要伸手去擋,那一絲絲的光亮卻依舊溫暖和固執地撞進她的世界。
她顫抖著竟開始奢望,開始貪戀。開始有那麼一些些,想要幸福地活著。拚命汲取著那些溫暖,她竟然開始,想要幸福地活著。
所以,她穿上了防彈衣。她不再想用她的命,去換森洛朗的命。
「……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這樣。」
輕輕地,她對越璨露出一個求和的笑容,向他伸出她的手。憤怒與心痛難以消融,但面對著她星芒般瑩瑩的眼神和柔軟含笑的唇角,越璨僵硬了幾秒,終究還是輕輕握住了她微涼的手指。
病房的窗外。
彩霞漫天。
那金燦燦、紅彤彤的光芒,將萬物染成一片燦爛而美好。
很快地,森洛朗在巴黎時裝周開幕的第一天,因故意殺人未遂,被法國警方抓捕的消息傳到了國內。媒體嘩然,輿論震驚,自然又引發一陣全民熱議的軒然大波,森氏父女與葉嬰之間的恩恩怨怨被追根究底,媒體的爆料與網絡上各種所謂真相的披露一波又一波。
身在巴黎,葉嬰卻已經無心於這些。
當一切結束,沒有欣喜若狂的志得意滿,也沒有陰雲掃盡的晴空萬里,反而有種淡淡的悵然若失。就像一直努力在奔跑,跑到了終點,以為會振臂歡呼,結果卻是茫然四顧,發現找不到那個想要與之一起慶祝的人。
如果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也許還會同樣這麼做。
但是,她一定不會再讓那人就那樣離開。
她會先確定他去了哪裡,是否平安,會確定她能夠隨時再找到他。而不是突然間發現,他竟消失得如此徹底,無論是她自己,還是蔡娜,還是越璨,都找不到他的絲毫蹤跡。
「瑞士的所有醫院全都找了,沒有。」蔡娜陰鬱地說,「謝華菱和謝鶴圃那兩個人居然一直以為謝越瑄還在國內,最近半個月,謝越瑄跟他們沒有任何聯繫。明天我讓人去美國的幾個大醫院挨個找,最晚大後天給你準確的消息。」
「……」
葉嬰靜默良久。
昨夜兩點,她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渾身冷汗!夢境中有滂沱大雨,那朵被狂風驟雨打落的白色梔子花,透明脆弱,雪白得如同再無生命。一陣陣顫抖著,她恐懼地喘息,忽然間想到,如果冥冥中一切都有報應,那麼,屬於她的報應又是什麼呢?
「你放心,不論死活,反正我一定掘地三尺,把越瑄給你找出來就是了!」蔡娜有點不耐煩地說,看不得葉嬰整天這樣焦慮地掛念那個男人。
聽到這句話,葉嬰面色倏地一冷。
從窗前轉過身,她望著這個一身黑色皮衣,滿臉桀驁陰冷的蔡娜,心頭閃過幾抹極其複雜的情緒。在那段黑暗的歲月裡,是蔡娜給了她最不願想起的記憶,也是蔡娜,後來成為她計劃中不可缺少的一環。
「蔡娜,事情都已經結束了,你走吧,往後我不想再看到你。」葉嬰冷聲說。
固然蔡娜是有用的,但她對蔡娜的恨意壓抑在心底終究無法真正消除,而且蔡娜野性難馴,日後難保養虎為患。
身體僵住幾秒,蔡娜的眼神中露出狠戾:「你說什麼?你想過河拆橋?!葉嬰,我為你做牛做馬這麼久,什麼回報也不圖,你一用完我就想把我丟掉?!」
葉嬰冷冷看著她。
黑潭般漆黑的眼神,幽深幽深,裡面閃動著犀利的寒芒和尖銳的碎片,蔡娜心頭一寒,不禁想起在那裡的日日夜夜,那個滿頭滿臉流著鮮血也不肯對她屈服的倔強模樣,那個手握一把削尖的牙刷狠狠刺向她的孤冷模樣。
蔡娜不由得有些氣短。
在那裡,在那個漆黑的深夜。是她自己腆著臉,懇求葉嬰給她一個機會,她願意為葉嬰上刀山下火海,只求葉嬰能夠過往不咎,考慮跟她成為朋友。
「咳!好啦,那什麼,大不了我往後不那麼說你的男人就是了,」蔡娜黑著臉彆扭地說,生怕再聽到葉嬰說出什麼狠話來,「我這就去找越瑄!」
匆匆打開門。
蔡娜像被鬼追著一樣逃出去。
站在窗前,葉嬰閉一閉眼睛,暫時放下蔡娜的事情。在她的身後,窗外已是夜色四起。
三月九日。
巴黎時裝周的最後一天。
是在法國大皇宮美術館展出葉嬰個人時裝秀的日子。
也是去年,她跪坐在奢靡華麗的金絲絨沙發上,將清淡如梔子花般的他,深深強吻住的那一天。
晚上六點。
坐落在香榭麗捨大街上的法國大皇宮美術館,迎來了星光熠熠,嘉賓如雲。這座風格典雅、氣勢恢宏的著名歷史建築,在歷年的巴黎時裝周承辦過無數烜赫一時的時尚大師們的時裝展,而今天,此時,它將屬於來自亞洲的新銳設計師—葉嬰!
這是整整一年來,在全亞洲甚至在全世界時尚圈上升速度最快,風頭最強勁的一位年輕新銳設計師!她從默默無名到橫空出世,開創了屬於自己的時尚品牌「MK」,迅速在勞倫斯頒獎禮的紅地毯上以一襲星空晚禮服,引起時尚界的矚目。隨後,她推出的「擁抱」系列連衣裙,以龍捲風般的速度席捲整個亞洲,引起空前的流行趨勢和實現了神話般的銷售數據。緊接著,在亞洲高級女裝大賽中,她又不可思議地推出了具有革命性的連衣褲系列,令整個時尚界震驚。
靈氣四射!
才華橫溢!
這些詞彙已不足以形容這位年輕美麗的女設計師帶給整個時尚界的驚喜和震撼!靈感對這位女設計師來講,似乎是取之不竭,信手拈來的!以維卡女王為代表的時尚界大佬們,情不自禁地讚歎,這位年輕的女設計師正在成為新一代的國際時尚設計大師!
而在這位美貌驚人的女設計師身上,神秘和傳奇才剛剛開始。
就在幾天前,因為一樁駭人聽聞的案件,媒體驚悉,這位來自亞洲的葉嬰竟然是英年早逝的設計鬼才莫昆大師的親生女兒!
這是怎樣的傳奇!
一時間,所有人對於她驚人的才華有了嶄新的解讀,以及對於她的個人品牌「MK」的寓意,也有了更深的猜測。匯聚在巴黎的來自世界各國的時尚巨頭們迸發出了空前的熱情,紛紛想盡辦法,成為今晚她的個人時裝秀的嘉賓。
夜色漸起,大皇宮美術館輝煌壯麗。進入裡面的秀場,純白色的T台,華麗宏偉的玻璃穹頂卻是被打造成如浩瀚星空般,深藍近紫,迷離夢幻,神秘無窮,嘉賓們驚歎讚美著,紛紛落座。
維卡女王坐在頭排最重要的位置。
幾大國際著名時尚雜誌的主編女魔頭們坐在她的左右。
美麗的秀場固然重要,然而最重要的,永遠是走上T台的作品本身。在開場之前,主編女魔頭們低聲交流,這次葉嬰拿出來的,很可能還是在時尚界引起震驚的連衣褲。連衣褲為時尚圈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裡面的世界有無限的可能。
音樂響起。
燈光變暗。
神秘深邃的星空穹頂下,那音樂有非洲手鼓的鼓點節奏,熱帶叢林般的迷離夢幻,彷彿有五彩斑斕的飛鳥們穿梭在高聳入雲的濃綠色茂密林間。璀璨的純白色T台上,第一位模特走出,褐色的頭髮被做成惡魔般的兩個犄角,卻詭異得有種近乎純真的嫵媚,妝容是純真清澈的,五官輪廓卻被異化處理得有種妖嬈的邪惡。
在叢林般熱烈的音樂中,模特穿一條五彩斑斕的裙子,是蟒蛇的花紋,厚重又鮮艷,強烈得彷彿那野性的美向人類直撲過來!當第一位模特走出來,幾位主編女魔頭們驚喘出聲!用香扇掩住唇,維卡女王的眼眶一瞬間濕潤了。
這是莫昆。
這是設計鬼才莫昆當年令世人深深著迷的風格!
充滿狂野蓬勃的生命力,無窮無盡又瑰麗大膽的想像,彷彿凡是被他的手指點過,所有事物都會瞬間亮麗起來,格外鮮艷,令看到的人們心醉神搖。
璀璨的光影中,第二位模特走出。
更加五彩斑斕,那熱帶飛鳥般的數碼印花長裙,羽毛般的一層層,從紅色、橙色、黃色、綠色、一直到淺藍色、深藍色和紫色,絢爛得令人難以置信!薄如蟬翼,隨風輕揚,肩膀處是粉橙色與海藍色直豎起來的兩層羽毛翅膀,美得不可思議,美得難以置信,恍如整個人都已經美麗得要飛了起來!
大皇宮美術館的秀場內,越來越多的嘉賓們漸漸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什麼!這不是JUNGLE所謂的繼承人森洛朗那重複又重複、始終原地踏步、沒有前進的莫昆風格。
這是一個—在飛翔的莫昆!
這是一個如果還活著,將繼續用他旺盛的生命力和狂野的熱情,來告訴世人他是多麼不可思議的那個莫昆!
浩瀚神秘的星空下。
當第三位、第四位模特陸續走出,當越來越多的模特一個一個走上純白色璀璨的T台—金色的蟒紋長裙!藍紫色迷離的印花中,胸腹間幻化出的美麗狂野的豹影!低V短裙,裙擺處那輕盈又如同飛鳥細絨般華麗豐盈的質感!
不。這不僅僅是莫昆。
激動和驚喜令在場所有的嘉賓們心情澎湃,難以抑制!莫昆誇張大膽的美感中有屬於男人剛硬的一面,這也是莫昆的作品在時尚圈廣受好評,但銷售數字卻不甚理想的原因。
而此刻走出T台的這些時裝,在莫昆的瑰麗世界裡增添了更多屬於女性的細膩和嫵媚,依舊是色彩明麗,熱情斑斕,卻美得更加令人動容,美得更加濃烈和糾結!
這種濃烈和糾結,就像這場模特的妝容,似魔鬼似天使,妖媚與純真彷彿只是一線之隔,那兩隻魔鬼犄角的髮型也會在下一位模特身上忽然變成天使般的一雙翅膀。而無論是天使還是魔鬼,是善還是惡,在這裡,都是鮮艷奪目,富有色彩,生命力滿溢得噴薄而出……
小時候,熱帶雨林。
參天的大樹,纏繞的籐蘿,繁茂的花草,五彩斑斕的飛鳥,對她剛剛畫完的寫生很是滿意,父親欣喜地將她抱起來,在空中高高地擲起,興奮地說:「你看,我的小薔薇,這裡這麼美,你用你的作品將它們記錄下來,它們就永遠是你的了!」
……
那時,在綠色迷宮般的熱帶雨林中,父親常將她抱在膝上垂釣,溪水裡有各種五彩斑斕的魚,有時還會有長滿尖牙的食人魚,小小的她嚇得縮進父親的懷中,父親笑著用滿是胡楂的下巴扎她的臉蛋。
……
浩瀚的繁星下,父親手把手教小小的她畫出第一張彩色設計圖,她將大樹下一株艷麗的籐蔓花朵畫入在模特的裙擺。父親又欣喜又激動,將那幅設計圖看了又看,對她說:「生命擁有這麼多種美麗,這麼多種顏色,爸爸希望你知道,世上最美的永遠是生命本身!」
那麼美麗的生命,父親自己終究卻是捨棄了。站在後台,葉嬰沉默地想著。
只是,她心中不再充滿悲慟和絕望。生命有那麼多種顏色,黑與灰,深沉與凝固未嘗不是其中的一種,在黑色的基調上也可以描繪出各種燦爛輝煌的斑斕圖案。
在幽藍浩瀚的星空穹頂下,看著模特們一個個走向T台,看著她們身上的霓裳如飛鳥、如籐花、如星辰,那些跳躍鮮艷的色彩,那些充滿生命熱烈脈動的氣息,即使那是從她的畫筆下設計出來的,此刻卻依然深深將她打動!
心臟不安地跳動起來。
突然—她無法再等!
她已經完成了所有她想完成的,這一場秀不屬於她,而是屬於她的父親。這是她對父親的紀念,也是她對所有往事畫上一個終結。她不知道今後的她將會如何,她不知道她是否還將設計下去,也不知道當她變得與之前不同,她的設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可是,她心中突然有那麼強烈的期待。
大皇宮美術館,幽藍的星辰穹頂下,一位接一位的模特走出,大塊大塊的色彩,越來越強烈的狂野,將整場的氣氛推向最高潮!滿場的嘉賓心情激盪,竟無法再坐住!當維卡女王激動地站立起來,當各大著名時尚雜誌的主編女魔頭們也激動地站立起來,所有的來賓們全體起立,全場響起雷動般瘋狂的掌聲!
她無法再等下去!
是現在!
就是現在!
「葉小姐?!」
時裝秀的後台,喬治激動得難以自抑,一回頭,愕然發現馬上要隨模特們一起返場答謝的葉嬰竟然神不守舍地朝外面大步走去。
「親愛的!」潘亭亭眼明手快,急忙一把將葉嬰抓住。這麼重要的時刻,葉嬰怎麼能走錯方向呢?
「你要去哪裡?」越璨也攔住她,心中隱隱有一個答案。
「我要去找越瑄!」果然像他猜測的那樣,葉嬰直接回答,呼吸急促地說:「我要去找他,就是現在,我再也等不下去!我現在就要去找他!」
「就算要去找越瑄,也不急於這幾分鐘,」按住葉嬰的肩膀,越璨啞聲說,「等時裝秀結束,我陪你去找他,哪怕將全世界翻一個遍,也要將他找到。」就算他心中已有最壞的猜測,可是只要一天沒有確定的消息,他就會一直找下去!
「我突然想到,」仰起頭,她的眼瞳有狂烈的火苗,屏息說,「也許他根本沒有出國呢?!也許他騙了我!也許他就在國內!也許他就在那所江畔的公寓!那是我和他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他也許就正在那裡等我!」
是的!
電影裡全都是這樣!
茫茫人海中,如何尋找也尋找不到,結果卻是最初的地方,那人一直在那裡等候。
「葉小姐,該返場了!」
注意著T台的情況,喬治焦急地催促說,列隊在後台準備返場答謝的模特們也困惑地紛紛扭頭向這邊看過來。滿場的掌聲如一波波潮水,所有來賓都在翹首期盼帶來如此精彩絕倫的作品的設計師葉嬰的出場!
聽到她剛才的話,越璨的神色有些複雜:「無論如何,你先去返場答謝。」
事實上,一開始去尋找越瑄,他就找了那座江畔公寓。同謝宅裡越瑄的房間一樣,在那座江畔公寓裡,所有的傢俱都被蒙上了厚厚的白布,彷彿昭示著主人將會離開很久很久。
「是啊,大不了你鞠個躬,一分鐘就回來了。」
看一眼越璨,孔衍庭笑如春風地說。
心急如焚!
葉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如此任性,如此按捺不住內心的渴望,就像一個被束縛了太久的人,突然想不顧一切地衝動放肆一次!抿緊嘴唇,她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理智下來。
「好。」
說著,她勉強走向模特們那裡,準備匆匆一個謝幕,就立刻飛回國內。他在那裡,他肯定正在那裡!
正此時—「大少!」從昏暗的光影中,謝灃突然出現在秀場的後台,他是急衝進來的,腳步匆忙而零亂,神色中有難以掩飾的震驚與倉皇。
越璨心中一栗。
如光影定格般,耳邊轟然,葉嬰猛地站住腳步,忘記即將返場的模特們,她失去呼吸地望向謝灃,心臟怦怦怦怦。她知道越璨是將謝灃專門派出去尋找越瑄的下落,謝灃此時回來,應該是帶回了越瑄的消息……
「二少……」看著越璨,謝灃面色慘白,聲音倉皇。
耳邊劇烈地轟然……
世上任何聲音都如同被隔離了出去,她死死地盯著謝灃,忽然一個字都聽不到,世界如同被按下了靜音鍵,直到謝灃那顫抖的聲音如寒針一般猛地刺透她的耳膜。
「……二少他……在幾天前已經去世了……」
這是一個多麼荒誕的謊言……
恍惚坐進車裡,彷彿有刺眼的光影忽而亮、忽而暗地打在她的臉上,那汽車彷彿開了又停、停了又開。四周都是白茫茫的霧氣,一切都彷彿隔著白茫茫的距離,無法去感知,無法去觸碰。
白茫茫的霧氣是那麼的厚,就像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車彷彿又停了下來。
彷彿有人要扶她下車,耳邊轟轟,她將那人甩開,如踩在厚厚的霧氣裡,她木然走進一個地方……
白茫茫。為什麼她看到的全都是白茫茫。努力掙扎著想要看清。忽然領悟,也許她是在夢境,一個噩夢,就像那個梔子花墜落的噩夢,因為是夢,所以看不清,等到醒來,就會知道這只是夢而已……
直到—她突然看到了越瑄。
溫和的、如梔子花般純白的,微笑著的越瑄。
頃刻間,白茫茫的霧氣消散掉,她又哭又笑,向著那個微笑的越瑄伸出手去。她就知道,那是一個謊言,一個可怕又荒謬的謊言。他怎麼會死,他分明還好好地活著!
指尖冰涼。
她猛然驚慄!
手指戰慄地蜷縮。
那溫和的,如梔子花般純白的,微笑著的越瑄,只是一張黑白的照片,被放在觸手冰涼的玻璃鏡框後。
她怔怔地看著,那黑白色的遺照,鏡框裡的越瑄,還在對她微笑。
「啊—」絕望地悶喊一聲,淚意將她淹沒。
那鋪天蓋地蜂擁而來的痛苦,那欲將她撕成萬千碎片的痛苦,那曾經令她甜蜜令她幸福令她嚮往令她想要追求的一切,突然間變成她最深最可怕的地獄!
「……」
淚水漫下她的面頰。
她想要告訴他,她愛他,他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重要,她始終戴著那枚比星星還明亮的戒指,她想要嫁給他,她想要陪著他,她想要看他微笑,她想要再買紅豆麵包給他吃,她想推起他的輪椅,在白薔薇的花亭下與他接吻,她想要跟他躺在同一張薄被下,用腳趾碰觸他的腳背,她想要同他一起在深夜睡去,在清晨醒來,她想要和他一起活到很老很老,活到滿頭白髮……
「……」
哭著,她想要告訴他。
「……」
她愛他。
她早已愛上他。
很愛很愛他。
「……」
她只恨,為什麼不在他活著的時候,多告訴他幾遍。她多恨,為什麼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這麼愛他,如果可以重來,她願意捨棄一切,陪在他的身邊……
耳邊轟然。
聲嘶力竭地哭著,崩潰地哭著,她聽不到任何聲音,直到她抗拒的肩膀被人用力擁住,直到她哭到崩潰的面龐被人扳起,直到有人用力吻住她的雙唇!
那如梔子花般……男人的清香。
恍惚著,從腳底直至指尖,她身體突然開始深深地戰慄,淚水更加瘋狂地奔湧出眼眶,緊緊抓住那人,顧不得是夢還是幻境,是他,是他!
「越瑄……」
「越瑄!」
緊緊抱住他,眼淚的鹹澀混入痛哭的深吻中,她絕望極了,死死抱住他,她多麼想用她所有的一切,換回他的生命!
「我沒有死,我還活著!」
心痛地喊著,輪椅中的越瑄緊緊抱住痛哭失態的她,對著已哭到神志恍惚的她一遍又一遍地喊:「葉嬰,你看一看我,我沒有死。」
「我還活著。」
「葉嬰,我還活著!」
耳邊一遍遍的聲音,她拚命搖頭,努力睜大淚水迷濛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哭著說:「……這是夢,夢裡才不會痛……」
然後,她又一次被他吻住。
清清淡淡的梔子花香,她含淚閉住雙眼,直到唇片被他含住,輕輕地,他在上面咬了一下。疼,是疼的感覺,她霍然睜大雙眼,淚水撲簌簌落下來,瞳孔裡映入他的面容—越瑄……
異常蒼白,頭部有手術後的繃帶,眉宇間卻似乎比以往有了更多精神的,越瑄。
她伸出手指,顫抖地摸了摸他,眉毛是一根一根的,睫毛是微微濕潤的,鼻樑是如遠山般高挺的,雙唇是微涼的,她又將手放在他的胸口,撲通撲通,那顆心臟是在跳動的。
「你……」
神志漸漸回到她的體內,握起拳頭,她想要狠狠捶向他,他騙了她,他居然這麼惡劣地欺騙她、嚇唬她!然而眼淚卻再一次洶湧而出,拳頭落在他的肩膀,她緊緊抱住他,像孩子一樣失聲痛哭,哭得全身抽搐。她什麼都不想再計較,只要他活著,只要他活著就好!
「……對不起。」
心痛難忍地緊緊回抱住她,越瑄寧可永遠寧靜地等待她,也不願再這樣殘忍地試探她。
去年巴黎車禍的時候,醫院就檢查出他有腦瘤,所以寇斯醫生嘲弄地說即使他能夠從車禍中恢復,也是沒有意義的。
因為太過愛她,他努力掙扎地想活著,哪怕只是多一個月甚至多幾天的相處也好。幾個月前,腦瘤的狀況開始惡化,頭痛加劇,視力下降,食慾也徹底失去,他依然心存僥倖,直到所有醫生告訴他,如果再不動開顱手術,就只有半個月不到的生命。
他以為他會死。
也差點真的在手術台上死去。
但這個破敗的身體,不知是否已經適應了一次次在死亡線上掙扎,竟又挺了過來。而當他活過來,他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依然是她。他愛她,他愛她愛到入骨入髓,當邁過生死之線,他知道他再也不能失去她。
於是,當他知道謝灃正在到處尋找他的下落,就放出了已經去世的假消息。哪怕是自私也好,是卑劣也好,他就是要逼她,他要她愛他,他要她永遠留在他的身邊,他要她心底只有他!
「我可以原諒你,」聽完他的講述,葉嬰滿臉淚痕,她又氣又惱,偏偏又沉浸在失而復得的狂喜中,只想將他死死擁緊,「但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嗯,你說。」
他用溫熱的手帕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
她近乎凶蠻地說:「我要你永遠活著,我活一天,你就活一天!我活一天,你就愛我一天!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夠自由!」
越瑄微笑,回答:「還記得去年薔薇花開的那一夜,你凶巴巴地吻住我,說,從現在開始,我就是你的了。葉嬰,我早已是你的。唯有在你的身邊,才得自由。」
「要活著!」
「好。」
巴黎的夜色裡,漂浮著香水般浪漫的氣息,越瑄輕輕將葉嬰面頰上的淚痕擦去,說:「從此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