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來的話,幾乎同時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響起了。包括了妖軍,也包括了佛門的眾人。
混亂的戰場頓時都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無論敵我都朝著猴子的方向望去。
迎著風,如來緩緩地仰起頭,面無表情地加重了扣著靈犀咽喉的手的力道:「貧僧建議你,好好考慮考慮這個約定。」
「住……住手……」剛剛恢復一點神智的大角掙扎著要朝如來抓去,還沒等他觸碰到如來,那身軀已經整個飛起,重重地被拋下戰艦去。
一堆妖兵連忙衝上去將他接住。
由始至終,如來甚至都沒看大角一眼。
靈犀說不出話,只能睜大了眼睛眼巴巴地朝著大角的的方向望去,那眼眶中儘是淚。
那四周的兵將都一個個忐忑地握著兵刃,卻沒有一個敢上前。
懸殊實在太大了,以至於他們都提不起半點勇氣去挑戰這位真正的神祇。
猴子拄著金箍棒靜靜地站著,瞪大了眼睛注視著如來。許久,他輕聲道:「佛門至高無上的釋迦摩尼佛,就用一個女子來威脅別人嗎?」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貧僧早已經悟化,看空世間一切,男女,又有何區別?不過,貧僧並不是用你的義女在跟你談條件,是用整個花果山,用整個三界的妖怪在跟你談條件。還記得貧僧跟你說過的話嗎?拋棄所有,你才是最強的。放不下七情六慾,如今的你。不過空有一身蠻力罷了。阻止你的方式有很多很多。例如現在這樣。而接受這個條件,卻是你唯一阻止貧僧的機會,你應該,好好珍惜。」
「呵呵呵呵……」猴子咧著牙,笑了,那臉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抽搐著。他瞪大了眼睛緩緩呵出一陣薄霧,像是一個猙獰的狂魔,緩緩地說道:「你覺得。我們還有共存的理由嗎?」
隱隱地,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空氣中的靈氣在瘋狂的躁動。
天空的雲層又是形成了巨大的漩渦,躍動的閃電與那漫天飛舞的火光遙相呼應,那是彷彿末日一般的景象。
每一根毛髮都豎起了。
猴子微微顫抖著,每一寸肌肉都繃到了極致,其上遍佈著如同植物根莖一般蔓延的青筋,灌注的靈力強大得隱隱都有種失控的味道了。
攥著金箍棒的手在「咯咯」作響。
「你恨貧僧?」
「你覺得呢——!」
聲嘶力竭的咆哮瞬間傳遍了沒一個角落,那蘊含的力量讓每個人都微微一縮。
原本近在咫尺的佛陀們一個個連滾帶爬,驚恐地後退。
瞪大了眼睛,猴子咬著牙伸出一手。緩緩地,緩緩地握拳。那指關節上發出讓人膽寒的「辟啪」聲響。
「原本她可以不用死的,只要今生我不再與她接觸,老君便不必……可是,你收取雀兒的魂魄,讓雀兒投胎成風鈴,設下死局……利用我對抗天庭,對抗老君。呵呵呵呵……而後,又偷襲花果山,殺我妖眾。做到這種程度了,你以為你我還能共存嗎?」
微微頓了頓,他猙笑著,一字一頓地說道:「要麼你死,要麼我死,否則這場戰永遠無法結束!」
無法掩蓋的怒火已經在心中熊熊地燃燒,以至於整個情緒都處於失控的邊緣。
這一點,所有人都看出來了。
望著著怒火中燒的猴子,如來卻是緩緩地笑了出來,那神色之中,似乎已是胸有成竹。
那些個妖怪目光在猴子與如來身上來回,一個個驚恐不已。鵬魔王更是悄悄往後縮了半步。
靜靜地注視著猴子,許久,如來輕聲道:「你是這麼認為的?」
「不是嗎?」
「有因方有果,這世間所有的一切,皆是因果循環,若只是貧僧一人,又怎可能成就今日之果呢?」
「你想說什麼?」
「不想說什麼。只是,貧僧忽然覺得,如你所言,這個約定確實毫無意義。所以,貧僧改變主意了。」
無論是在場的佛門中人,還是花果山的妖怪都不由得一驚。
「取消……」猴子蹙起眉頭,那眼角猛地抽了抽。
「無論是求佛還是求道,哪怕是佛門的行者道,講求的,都是心性。若是心性不佳,便無論如何無法成其大道,哪怕僥倖得之,也不長久。貧僧早已放下了七情六慾,看破一切。即便諸佛身死,貧僧也不會為之落淚,可是你呢?」如來緩緩鬆開扼住靈犀的手,輕聲笑道:「你還不知道你那九個師兄已經戰死了吧?他們是為了守住你的花果山而戰死的。」
「九個師兄……」
頓時,猴子驚恐地望向了短嘴。
還沒等短嘴答話,還沒等猴子緩過神來,只見如來一個抬手,靈犀已經身首異處!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看著那頭顱在空中劃出一條拋物線,緩緩墜落。
就連靈犀自己也還沒緩過神來。
鮮紅的血噴灑而出,身軀緩緩的墜地,那臉上,儘是驚恐之色。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以至於她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沒有留下來。
每一隻妖怪,每一個佛門中人都驚得呆住了。
猴子張大了嘴巴,驚恐地望著,說不出來。
短暫的一剎之後,大角哭喊著要衝出去,卻被一眾妖兵死死地按住。
「不用懷疑,這件事是貧僧特地囑咐正法明如來做的。殺死靈台九子,斬斷須菩提的羽翼,破他道心。如此一來,方能避免在老君之後出現又一個『無為』。至於這花果山眾妖……不過是引誘靈台九子入局的誘餌罷了,實在無足輕重。」嘴角緩緩地上揚,如來注視著猴子輕聲道:「你的力量來源於執念。來源於憤怒。來源於痛苦。卻又不願意放下。既然如此,貧僧今天就看看你究竟能承受得住多大的痛苦,是否跟你的天道修為一般——無極。」
那微微瞇著的眼球緩緩轉動,落到短嘴的身上。
「你叫短嘴是吧?從惡龍潭開始就一直跟著這妖猴,應該算是生死兄弟了。」
短嘴驚地退卻,轉身要跑。
慌亂之中,猴子一躍擋在短嘴身前。
然而,如來卻無聲無息地從猴子的身體直接穿了過去。一手刺入短嘴的胸膛,將那心臟整個取了出來,握在手中。
整個世界安靜得只剩下呼呼的風聲。
「快……快走……他……肯定是……」
鮮血從口中噴灑而出,止住了話語。
風從猴子耳畔掠過,微微顫動著毛髮。
他張大了嘴巴,緩緩地回頭,看見了那熟悉的背影在風中微微搖晃著,行將欲墜。
「短嘴……短嘴……」他呆呆地眨巴著眼睛,那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就在他的眼前,這個跟了自己一百餘年的兄弟。身形微微一晃,單膝跪地。那鮮血如同泉水一般從後心的窟窿中湧了出來。
如來手中的心臟還在微微跳動著,他背對著猴子,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掌心的那心,輕聲道:「還記得你的雀兒嗎?貧僧今天就讓你知道,修了一百多年,今天的你,還是一樣的無能,一樣地沒用,一樣地……什麼都做不了。拚命地想要守住心中那份執念,到頭來,只會失去更多。而且,無可挽回。」
短嘴無聲無息地倒地了,身軀微微抽動著,很快再沒有半點動靜。
只聽「噗」的一聲,如來手中的心臟已經被捏得粉碎。
所有的妖怪都驚叫了出來,那些個佛門中人也彷彿意識到什麼了一般,如同潮水般退卻。
一片紛亂之中,如來輕輕抖去手上的血污,微笑著說道:「他好像還有個妻子,一隻貓頭鷹和一隻鴿子,其實挺登對的。只可惜,這麼多年了,一直都沒能懷孕,到死,也沒能替他留下後代,真是……可惜了。你說,貧僧該不該送她去夫妻團聚呢?」
「住……住手……你給我住手——!」猴子微微顫抖著,伸手朝著如來抓去。
可如來是「虛」,他無論如何也抓不到。
無視猴子的存在,如來微微仰著頭,輕聲歎道:「太遲了,你應該在貧僧提出約定的時候就立即答應,可惜你錯過了機會,因為你猶豫了。不僅如此,你還將你的弱點展現在貧僧面前。如果不是這樣,他們不會死。你總是在做錯事,每一件事,都是錯,因為你太看重過往,太看重週遭的一切了,以至於永遠無法做出最正確的判斷。」
緩緩地轉過臉來,他注視著猴子,笑著,與猴子擦肩而過,緩緩地騰空而起。
「下一個是誰呢?大角?黑子?哦,對了,還有一個楊嬋。你大概不知道吧,被你親手焚燬的月樹上,有一朵屬於你和她的花。親眼看著自己心愛之人被殺,會是怎麼樣一種痛呢?不過,她應該留到最後,痛楚,要一步步加深,不然你麻木了,就麻煩了。」
「住手——!」
猴子追著如來來回地衝刺,瘋狂地舞動金箍棒,如來卻只是緩緩地飛著。
那氣流如同颶風一般橫掃了一切,連妖軍的戰艦都搖搖欲墜了。
可是,無論猴子如何攻擊,都不曾觸碰到如來分毫。甚至如來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任由那金箍棒從他的身上不斷地穿梭而過。
「立即停下來——!不然!不然我殺你佛門中人,滅你靈山!」
如來翻轉身形正對著猴子,繼續緩緩地向後飛著,指著西邊微笑著說道:「靈山就在這個方向,貧僧的弟子們大多都在這裡,殺吧,滅吧。沒有死,哪裡來的生?你以為貧僧會在乎嗎?貧僧早就說了,貧僧已經放下,所以,沒有弱點。可你的弱點,卻滿目皆是。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今天貧僧就讓你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強!」
說著,如來伸手一揚。
頓時。那些妖軍當中許多人發狂地嘶吼。拔刀刺向自己的戰友。殺戮之聲四起,不分敵我。
「住手——!你個王八蛋!」
金箍棒驟然伸長,猴子又一次朝著如來砸了過去,毫無意外地交錯而過。
一陣轟鳴聲中,遠處的山被猴子砸成了平地,連帶著被砸成肉醬的還有立在山川上的幾個佛陀。
如來的臉色卻依舊掛著微笑,輕聲道:「不如,我們來一場殺戮競賽如何?你殺我佛門中人。貧僧殺你花果山的妖怪,看誰殺得更快,更多。」
那神情看的猴子一陣錯愕。
直到這一刻,他終於相信佛真的沒有心。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門徒的死活……
緩緩地,如來的目光落到了已經奄奄一息被幾個妖兵攙扶著的黑子身上,轉頭朝著猴子淡淡一笑。
只一瞬,猴子已經化作一道金光將黑子扛在肩上朝著西方衝去。
他用盡了所有力量在加速,四周的風如同利刃從他的身上切過,空間被巨大的力量沖得扭曲,週遭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一道道的線朝著身後飛逝而去。
「大聖爺……謝謝。」
「你還是叫我猴子哥吧。」
「猴子……哥。對不起,你的師兄們趕過來救我們……我們卻沒辦法救他們……」
猴子呆呆地眨巴著眼睛。依舊瘋狂地加速。
那眼眶中湧出了淚在狂風中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
恍惚間,他似乎又想起了當初那只在前往惡龍潭的路上遇見的,瘦弱,無助的老鼠精。他全副身家就是那柄從天兵的屍體上搜來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地藏著,不敢讓其他妖怪知道,卻在赴死之前,送給了以素。
他想起了死去的老牛、白猿,想起了短嘴,想起了自己的九個師兄,想起了這一路的人和事。
這一路他遇到了許多許多人,許多許多妖怪,或自私、或無畏、或中庸、或放蕩不羈……他們每一個都努力地要活著,可最終他們誰也沒活下來。
而他自己,一直以來努力地要不踏上那條路,最終,卻還是一怒之下打上天庭。
天道石已經毀了,可天道卻還在,所有的一切都好像注定了的宿命一般,同樣的戲碼,不過是披上了不同色彩的外衣。
那個真正的孫悟空,當他被壓到五行山下的時候,是否也和自己如今這般痛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現在有人能讓他重來一次,給一條路讓他選,讓他選是壓到山下,還是看著自己的手足一個個死,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壓到山下,然後老老實實地去取經。
可惜,機會早已經錯過。因為他的執拗,因為他的倔強,他選擇了不一樣的路,到頭來,卻是更加刻骨銘心的痛。
與之相比,五百年,又算得了什麼呢?
要給妖一個更好的未來,要給他們一份公平,一個立足之地,所有的抗爭,到頭來,其實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的痛,將他們捲入了這場這才不可能獲勝的戰爭。
「這事怪不得你們,都怪我……是我連累你們了……如果不我……」
「其實……你不用救我的,黑子的命一文不值,能活到今天,都是托了您的福,已經是賺的了。咳咳……呵呵呵呵……」
「你的命一文不值……那誰的命值了?我的命……才真的是一文不值呢?你要好好活下去,無論如何要好好活下去,就好像當初我們剛遇見的時候那樣。用盡一切手段,活下去……」
落到一片山丘上,猴子將黑子放下,輕聲囑咐道:「我還要回去救其他人,你好好在這裡呆著,知道嗎?」
「嗯。」黑子默默地點頭。
轉過身,猴子猛地怔住了。
緩緩地,他再一次回頭望去,看見如來靜靜地站著,一隻手掐著黑子的喉嚨。
黑子張大了嘴巴,無法呼吸,無法說話,只能呆呆地望著猴子,淚流滿面。
「貧僧已經說過了,貧僧,比你快。」
「放,放了他……」猴子怔怔地望著如來,微微顫抖著說道。
「放了他?你用什麼跟貧僧交換呢?」
「你想要什麼都可以,無論什麼——!」
「是嗎?」如來淡淡笑了笑:「這不過是一個嘍囉罷了,這麼快就投降了?那接下的戲還怎麼演呢?」
說罷,只見他伸手一揚,黑子的頭顱整個飛起了。
那眼神還在靜靜地注視著猴子,似是笑了……
猴子張大了嘴巴微微顫抖著,呆呆地看著,看著那頭顱掉落在地,滾動,看著鮮血從頸部噴灑而出。
一步踉蹌,他捂著胸口嘶吼道:「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要殺他——!我已經說了什麼都答應你了——!你為什麼還要殺他!」
「你能答應我什麼?」如來輕蔑地笑了笑,一鬆手,黑子的身軀跌落在地。他輕輕抖去沾到指尖上的血,輕聲道:「永生永世不再碰我佛門中人,還是向貧僧降服,當貧僧的狗呢?貧僧要的是這些嗎?」
緩緩地搖了搖頭,他輕聲歎道:「貧僧要的,是你廢去修為。只有破了道心,才能廢去修為。而這個,你答應不了。」
「要……要怎麼樣才能破道心?」
「不知道。」如來似笑非笑地說道:「可惜啊,貧僧不像老君那樣修成『無為』,自然也就沒辦法猜透你的法門。所以,只好每一種辦法都試一試。方才貧僧看你對憤怒的波動特別大,也許,把你身邊的人一個個當著你的面殺死,大概就能破吧?」
「不……不,我求你了,別這樣。只要你收手,我什麼都答應你,就算要壓在山下五百年,然後再安安分分地去西天取經,我也絕不二話……」
猴子揪著腦袋上的毛髮,已經徹底亂了方寸。
「壓在山下五百年……這應該是原本的天道軌跡了。可是取經又是怎麼回事?」
猴子瞪大了眼睛斷斷續續地說道:「西天取經,將佛經傳入中土……擴……擴大佛教勢力範圍……」
「西天取經?」如來緊蹙著眉頭笑道:「這倒是個好主意。只是,要傳道,貧僧自會遣人送去經書,何須你來代勞?況且,佛法在乎修身,只要自己悟了,便是了,傳不傳,與貧僧何干?要那麼大的勢力範圍有何用?莫非佛門中人多了,貧僧的修為就能精進?」
猴子猛地怔住了。
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一個巨大的問題。
在原本的天道軌跡中,有鬧天宮,有壓五行山下五百年,卻沒有取經這一項。
雙手合十,如來深深吸了口氣,歎道:「接下來,是你自己到回去看著貧僧殺他們,還是等貧僧捉了他們一個個送到你面前,殺給你看呢?對了,忘了說了,就在方纔,貧僧已下令讓正法明如來再度揮軍花果山,此時,怕是已經開戰了吧。去晚了,說不定連他們最後一面你都見不到咯。」
「你……你……我要殺了你——!」
張大了嘴,猴子如同一隻徹底瘋狂的野獸般嘶吼了出來。
那聲波如同漣漪般沿著地面瘋狂地擴散,山川,河流,所有的一切,包括枝椏上的葉片都在那怒吼之中微微顫動著。
下一刻,他已經揮去著金箍棒拼盡全力朝著如來砸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