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辯

  靈山,大雷音寺。

  長長的石階上,一位年輕的僧人捲著衣袖奮力攀爬著,急匆匆地與其他過往的僧人擦肩而過。

  停下腳步,他仰起頭抹了把汗,乾嚥了口唾沫,又繼續埋頭匆匆趕路了。

  一路上到石階的頂端,繞過連綿的浮屠塔匯聚成的石林,他沿著長長的小徑快步向前。

  那四周站立的僧人都在靜靜地注視著他,可他卻好像通通都沒看到一般。

  不多時,他來到了金碧輝煌的大殿前,稍稍放慢了腳步,平穩了呼吸,雙手合十,朝著把門的兩位羅漢躬身行禮。

  兩位羅漢默默回禮,其中一位對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跨過了門檻,他快步往殿內走去。

  兩側維持著各色姿態,層層疊疊的羅漢們一個個側過臉來了。

  那處於殿堂深處的佛陀們也一個個朝他望了過去。

  振開衣袖,那僧人雙膝跪地,朝著如來遠遠地叩拜:「啟稟尊者,弟子方才接獲諜報,碧波潭出現一隻妖猴,模樣酷似妖王孫悟空。經查探,此妖截殺了碧波潭九頭蟲麾下數支妖軍隊伍,經菩提院中長老翻查古籍,疑為……」

  那話,到此便頓住了。

  因為,那僧人在那佛陀之中望見了地藏王的身影。

  整個大殿都安靜了,所有人都靜靜地注視著正中整個呆愣住的僧人。

  他怔怔地望著地藏王,張大了嘴巴。

  只見地藏王雙目低垂,輕歎道:「疑為什麼。為何不接著往下說?」

  「是啊。為什麼不往下說?」

  「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說完呢?」

  一時間,殿內諸羅漢紛紛議論了起來,那諸佛卻不吭一聲,一個個都望向了地藏王。

  「尊者!」只聽那僧人驚歎一聲,朝著如來叩拜了下去。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又匯聚到了如來身上,一個個靜靜地望著。

  那僧人依舊維持著匐地的動作,微微顫抖著不敢抬起頭來。

  整個大殿又是寂靜無比。

  許久。如來微微睜開雙目,輕歎道:「你,先下去吧。」

  「謝尊者!」緩緩起身,那僧人躬著身子一步步退出殿外。

  殿堂內,每一個羅漢皆是一頭霧水,每一個佛陀卻又都是若有所思。

  好一會,如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前方,輕聲道:「那本應隕於天劫的魂魄,可是你藉著地府之力放出來的?」

  「隕於天劫的魂魄?難道是……」

  頓時,在場的羅漢紛紛面露驚恐之色。那在場的佛陀,則一個個都朝著地藏王望了過去。

  能借助地府之力的。非地藏王莫屬了。

  側邊的台階上,只見地藏王微微振了振衣袖。站在他前方低一級台階的兩位佛陀當即識趣地為他讓開了一條過道。

  一步步走下台階,地藏王緩緩來到如來身前,雙手合十,躬身道:「稟尊者,正是貧僧將他放出來的。」

  「為何?」

  「為證道。」

  「證道……」頓時,殿內議論之聲再起。羅漢們都朝著正法明如來望了過去:「正法明如來當初助玄奘逃脫監牢,又助玄奘獲得妖王孫悟空的支持……莫不是,地藏王也站到了玄奘那邊了?」

  緩緩閉起雙目,如來如同寒冰一般的臉上難得浮現了一絲笑意。

  人群中,一位羅漢站了出來。他雙手合十朝著如來行了一禮,又朝著地藏王行了一禮,道:「當日正法明尊者救玄奘於水火,或可說是保玄奘一路西行。如今,玄奘一行已至求法國,貧僧不解,放出那本應隕於天劫的魂魄,與證道何干?還請地藏尊者解答。」

  台階的高處,正法明如來默默地注視著大殿正中的地藏王。面無表情。

  「當日正法明尊者救玄奘於水火,乃是為了助其施行妙法。若此道得證,三界皆安。只是……」淡淡笑了笑,地藏王接著說道:「那妖王孫悟空實在太過強悍,斜月三星洞須菩提祖師,又橫加干涉,即便是三清之中的老君,也時不時出手相助。呵呵呵呵……這三界之中,群妖唯猴王馬首是瞻,天庭畏懼猴王武力,道門坐山觀望虎鬥。凡人況且知道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如此西行十萬八千里,不異於春日郊遊,何以證道?」

  「那地藏尊者以為該如何?」

  回頭望了如來一眼,地藏王振了振衣袖,緩緩道:「貧僧以為,要麼證道,要麼,煙消雲散!」

  此話一出,滿殿皆驚。

  那蓮台之上,如來臉上的笑意卻更濃了。

  許久,他緩緩睜開雙目,輕聲歎道:「既然地藏尊者如此說,那,本座就先來看看,深陷求不得苦的玄奘,要如何普渡同樣陷於求不得苦中的,求法國上下一干人等了。」

  遠遠地,他與地藏王對視著。兩人的臉上皆是笑意。

  那殿中,一片寂靜。

  ……

  張燈結綵的王宮中,一台又一台的歌舞唱起。

  眾臣一賀再賀,往返不斷。雖說杯中儘是清水,他們卻依舊樂此不疲。

  這一場大戲落到玄奘眼中,就如同滾滾紅塵的縮影一般。

  滿目鉛華,熙熙攘攘之中粉飾的太平,落到杯中,卻只是清水,而那桌面上擺放的,也儘是素食。

  僧人戒酒,食素,乃是為了擺脫**的枷鎖。

  這滅法國的人們,似乎也在以自己特有的方式追求心中的佛法。本該讚賞,可不知為何,玄奘卻產生了一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活佛呀。」撐著膝蓋,國王朝著玄奘的方向微微靠了靠,道:「本王的滅法國。早在多年前就禁了酒。禁了肉食。之所以這麼做。只因經文有雲,不得貪圖口腹之慾。不知活佛以為如何?」

  玄奘連忙轉身拜道:「陛下大德。貧僧以為,如此,甚好。」

  朝著四周指了指,國王又道:「明日,本王就著人將全國上下一應文號改回來。此地,依舊是求法國,而非滅法國。活佛以為如何?」

  「陛下大德。貧僧以為,如此,甚好。」玄奘又拜。

  國王微微仰起頭,又道:「明日起,本王就下令撤除眾僧的徭役,查封的寺廟重新開放,沒收的寺產一應歸還。不只如此,本王還要補償他們,要賜給他們更多的土地,讓他們可以養得起更多的僧人。在我求法國內。僧人的待遇,將比之前更好。活佛以為如何?」

  「陛下大德。貧僧替求法國上下一應僧人謝過陛下。」玄奘再拜。

  國王臉上緩緩綻開了笑,道:「那,本王在這都城之中修築一座千人大寺,賜予良田,封予珠寶,由您來擔任主持。活佛以為如何啊?」

  此話一出,玄奘頓時一驚,驚恐地望向國王。

  不遠處,猴子眉頭都蹙成八字了,與天蓬對視了一眼。

  「西行取經路途遙遠,萬般磨難,實在不適合,也不需要活佛來走。」國王捋著鬍鬚悠悠道:「若活佛執意要走這一趟……本王派人替您走,派一整支軍隊,上靈山,朝見佛祖,求取經文,再回來。活佛只管安心當我求法國的活佛便是了。」

  話到此處,玄奘連忙起身走到殿堂正中叩拜了下去,朗聲道:「陛下,西天取經,乃是貧僧夙願。此事他人代不得,還請陛下諒解!」

  頓時,原本喧囂的殿堂整個安靜了下來。

  歌姬停止了舞蹈,樂工停止了彈唱,大臣們停止了來回走動。

  他們一個個都站在原地,有些錯愕地注視著深深叩拜的玄奘。

  偌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竊竊私語了。

  王座上,國王的臉色刷的一下變了,那舉杯的手頓在半空。

  他也在注視著玄奘,一臉的錯愕,好像自己聽錯了什麼似的。

  「請陛下成全!」玄奘又一次喊了出來,印證了所有人的猜想。

  一時間,大殿之中連竊竊私語也沒有了,國王的臉漲得通紅。

  「活佛這是做什麼?」

  「貧僧請陛下收回成命!」

  「收回?方才在院落中,活佛不是說要普渡眾生嗎?」國王撐起雙手,厲聲道:「我求法國立佛教為國教,上下皆信奉,百姓無不嚮往西方極樂,活佛留在我求法國,不就可以更容易地普渡『眾生』了嗎?難道方才活佛院中予本王說的,不作數了?」

  「非也!」玄奘仰頭道:「求法國上下皆嚮往佛門,此乃玄奘親眼所見。玄奘甚感欣慰。然,玄奘此行所圖者,普渡三界之法。不可長留此地,還請陛下諒解!」

  隔著兩丈的距離,國王與玄奘怔怔對視著。

  一個已然惱怒,另一個,卻依舊目光堅毅。

  許久,國王一拳重重砸在桌案上,冷冷道:「既然玄奘法師心意已決,本王也不便多說了!」

  說罷,他起身便朝著後堂走去,再沒多看玄奘一眼。

  宴會散了。

  每一個人都在有意無意地看著玄奘,一個個離去,沒有任何的言語。

  轉眼之間,大殿上便只剩下玄奘一行六人與其他位數不多的幾個侍者。

  猴子緩緩地走了過去,一把將玄奘從地上扯了起來:「你跪他作甚?」

  「入鄉隨俗,他畢竟是君王。」

  「這種小國的君王,當初連跪在台階下給我叩頭的機會都沒有呢。我的棍子往這地上一頓,他就得求爺爺告奶奶。」

  「普渡之道,並非武力可為之。」

  正當此時,一位侍者朝著眾人緩緩走了過來,躬身行禮道:「奉陛下之命,客房已經備好了。還請諸位隨我來。」

  「喲?」猴子一下哼笑了出來:「我以為要趕人呢,沒想到還準備留我們住一晚。」

  玄奘連忙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不要開口,免生是非。

  轉過身,玄奘躬身對著那侍者行禮道:「有勞施主。」

  ……

  一場不歡而散的宴席下來,整個王宮都在議論紛紛了。

  在侍者的帶領下,一行人很快被領到了王宮外圍的別院裡。

  合上房門,幾個人大眼瞪小眼地都笑了,唯獨玄奘沒有笑,只是深深歎了口氣。

  「這一路,不願受渡的多了去了。今兒個居然遇到了主動受渡,還要強留人的。」

  「這是好事啊,說明證道成功在即。要是三界眾生都這樣,那渡起來,還不是事半功倍?」

  這一說,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唯獨玄奘依舊沒有笑。

  正當此時,猴子的眉頭微微顫了顫。轉過身,他用金箍棒輕輕頂開了房門。

  只見那敞開的院門外,無數的僧人正在湧進來,很快跪得滿地。

  他們一個個淚如雨下,哭喊道:「求玄奘法師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啊!陛下已經下令了,若是玄奘法師不願意留下來,必要滅佛!屆時,我等必要遭殃啊!」

  ……

  此時,萬里之外,殿堂之中,如來的臉上浮現了淡淡笑意。

《大潑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