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一驚,忙跳了起來,後退兩步。偏先前衛昭出現時她扭了脖筋,這一跳起,頸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捂著後頸叫喚出聲。
裴琰轉頭盯了她片刻,江慈不敢看他泛著醉意的面容和漸轉凌厲的眼神,揉著脖子,逐步後退。
裴琰站起,大步走到荷塘邊,彎下腰去,捧起寒涼的湖水潑向面頰,數十下後方停了下來,蹲於塘邊,不言不語。
江慈慢慢後退,將身形隱入塘邊的一棵大樹下,生怕這隻大閘蟹醉酒後言行失控,對自己不利。
裴琰望著滿池的枯荷,良久方站起身,負手往園門行去,經過江慈所立之處,冷冷道:「隨我來。」江慈無奈跟上。
裴琰步到蝶園門口,束手而立,不再說話。江慈只得立於他身後,心中暗恨,忍不住伸出拳頭,想暗暗比劃一下,可舉到半空,停了一瞬,又悄悄收了回去。
月兒一分分升上中天,夜色縹緲。腳步聲輕響,那紫袍人負手而出,裴琰上前躬身行禮,並不說話。紫袍人也不言語,犀利的眼神盯著裴琰看了良久,方袍袖一捲,輕聲道:「走吧。」
裴琰應聲是,依舊在前引路,三人出了相府東側門。紫袍人停住腳步,望了裴琰身後的江慈一眼,江慈心中直打鼓,低下頭去。
裴琰似是明白那人心思,低聲道:「您放心。」
紫袍人登上馬車,裴琰拉過轡頭,將馬車拉至相府門前。先前那名車伕上來,接過馬鞭,躍上駕座,輕喝一聲,馬車緩緩而動,駛入黑暗之中。
裴琰稍稍躬腰,望著馬車逐漸消失在視野之中,面上似乎閃過一縷傷感之色,瞬息不見。
直到馬蹄聲完全消失,他方直起身,雙手指關節喀喀直響,轉身望向相府門楣上那幾個鎦金大字「丞相府」,冷笑數聲。
江慈聽裴琰笑得奇怪,不由望向他的面容。只見他面上醉紅已退,眼神也不再迷濛,依舊是那般銳利。
裴琰望了江慈一眼,冷冷道:「記著管好你自己的嘴,可不要再吃錯什麼毒藥。」
江慈想了半晌方明白他的意思,心中怒極。可xing命懸於他手,莫說洩露這紫袍人夜探容國夫人一事,就連他先前醉酒時的失態,她也只能爛在肚中,不能向任何人說出。
她發愣間,裴琰已恢復常態,瀟灑提步,笑著邁入相府。
正園內,眾賓客酒足飯飽,餚饌已冷,卻仍不見裴相回園,不便離席而去。眾人均在心中想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讓一貫鎮定自若的裴相拋下這滿園賓客,包括尊貴的太子和兩位王爺,去了大半個時辰,仍未返回呢?
正廳內,太子等得有些不耐煩,幸好靜王拖著他聯詩,又吩咐素煙連唱數出,方沒有拂袖而去。莊王卻有些幸災樂禍,與右相談笑風生,不時念叨一句「左相大人為何還不歸席」。
衛昭對週遭一切似是漠不關心,斜斜靠在椅背上,瞇起眼來,似睡非睡,偶爾嘴角輕勾,魅態橫生,引得旁人眼神飛來,他又猛然睜開雙眼,嚇得那些人慌不迭移開視線。
裴琰笑著踏入園中,不停拱手,一路告罪,邁入正廳,步到太子跟前,行禮道:「太子恕罪,府內出了點小狀況,臣趕去處理,伏請太子原諒。」
太子將裴琰扶起,笑呵呵站了起來:「不怪不怪,不過主家既已歸來,我們這些客人也是酒足飯飽,就不再打擾了。」
裴琰忙躬腰道:「臣恭送太子!」
衛昭笑著站起,黑眸熠熠生輝,襯得滿園秋菊黯然失色,他拂了拂身上白袍,笑道:「我也一併告辭,改日再邀少君飲酒!」
見太子等人步出正廳,眾官員忙伏地跪送太子出園。
裴琰將太子送上輦駕,眾人目送輦駕離去,其他王府及皇親貴族的馬駕方緩緩駛到正門前,眾人與裴琰告辭,裴琰含笑一一道謝,相府門前又是一片熱鬧喧嘩。
莊王拉著衛昭,在一旁不知說些什麼,衛昭只是含笑不語。靜王瞥見,回頭在裴琰耳邊輕聲道:「少君今夜怎麼了?平白惹這麼多猜疑與閒話?」
裴琰一邊笑著與百官拱手道別,一邊輕聲道:「改日再與王爺細說。」
二人正說話間,猛然聽得有人呼道:「不好了,那邊著火了!」
眾人一驚,紛紛抬頭,只見內城東北方向,火光沖天,愈來愈旺,映紅了大半邊夜空。不多時,傳來火警的驚鑼之聲,想是京城禁衛軍已得知火訊,趕去滅火。
裴琰看了片刻,在心中揣度了一下,面色一變:「不好,是使臣館!」
衛昭俊面一寒,與裴琰同時搶身而出,躍上駿馬,雙雙向火場方向駛去。安澄忙帶著數十名長風衛跟了上去,衛昭帶來的司衛們也急急追上。
莊王與靜王面面相覷,右相陶行德搖了搖頭:「若真是使臣館失火,可有些不妙啊!」
江慈見裴琰策馬離去,這幾日一直監視自己的幾名長風衛向自己走來,心中暗罵,也不想去找素煙,一路回了西園。
步入園中,見崔亮正躺於竹椅中,搖搖晃晃,悠然自得地喝酒剝花生,江慈一樂,坐於崔亮身邊的小凳上:「崔大哥,你倒悠閒自在,我可是悶了一夜。」
崔亮抬眼望了望她,笑道:「怎麼還是這個裝扮,快去換了吧。」
江慈這才醒起自己仍是改裝易容,忙奔到房內換了女衫,洗去妝容,邊擦臉邊步了出來:「崔大哥,你為什麼不去正園子參加壽宴?」
崔亮搖了搖頭,道:「有沒有認出那人的聲音?」
江慈噘嘴道:「沒有。」
崔亮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坐了起來:「相爺有沒有說什麼?可還有賓客未曾到場?」
江慈將他面前的碟子攬到自己膝上,邊剝花生邊道:「有些位子倒是空著,看著像有十來人沒有到賀,不過相爺現在沒空想這事,他趕去救火了。」說著指了指內城東北方向。
崔亮這才注意到那邊隱有火光,看了片刻,眉頭微皺:「事情不妙,明日朝中必有大亂。」
「為什麼?」江慈將剝好的一捧花生送到崔亮面前。
崔亮神情凝重:「起火的是使臣館,若是桓國使臣有個不測,只怕---」
江慈將花生塞到崔亮手中,道:「管他呢,讓相爺去頭疼好了。」
崔亮輕歎一聲:「小慈你不知,桓國使臣若是有個不測,桓國興師問罪,和約簽訂不成,兩國再起戰火,受苦的還是邊境的黎民百姓,流血的還是千萬將士。」
江慈聽崔亮言中充滿悲憫之意,先前宴席上那種淡淡的憂傷再度襲上心頭,她呆了片刻,忽道:「崔大哥。」
「嗯。」
「我有些明白以前唱的一句戲詞是什麼意思了?」
「哪一句?」崔亮回過頭來。
「任他如花美眷,看他滿堂富貴,憑他翻雲覆雨,卻終抵不過那一身,那一日,那一抔黃土!」
崔亮訝道:「為什麼突然有這種感慨?」
江慈望向幽遠的夜空,悵然道:「我今晚看見了兩個很特別的人,又看了一出大戲,有些感慨。」
崔亮目光閃爍,凝望著江慈略帶惆悵的面容,忽然伸出手來。
江慈仰頭避開,崔亮輕聲道:「別動,這處還有一些黑泥。」說著取過江慈丟於一邊的絲巾,替她將耳邊殘餘的易容黑泥輕輕拭去。
江慈覺得有些癢,嘻嘻笑著,之前的惆悵消失不見。崔亮低頭看著她無邪的笑容,心中暗歎,低聲道:「小慈。」
「嗯。」
「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吧。我聽著。」
崔亮將絲巾放於凳上,凝望著江慈:「要是,要是你發覺,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有些人,也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樣,你會不會傷心?」
江慈想了想,搖了搖頭:「不會。」
「為什麼?」
「傷心有什麼用,我再傷心也不能改變什麼。」
崔亮怔住,轉而笑道:「小慈倒是看得通透,比許多聰明人還要看得通透。」
使臣館位於內城東北角,與皇城只隔開一條衛城大街,大小房屋數十座,華麗巍峨,雕飾精美,多年來用於款待來朝的各國使臣和貴賓。
裴琰與衛昭策馬趕到使臣館前,這裡已是火光沖天,人聲鼎沸,火頭如潮水般由使臣館的東面向西面延伸,烈焰滾滾,濃煙熏得人睜不開眼。
禁衛軍指揮使范義正在指揮手下潑水救火,不少民眾也紛紛趕來,無奈火勢太大,「辟啪」聲震天而響,不多時,烈火已將整個使臣館吞沒。
范義是裴琰一手提拔上來的,轉頭間見裴琰眉頭緊蹙,與衛昭站於一旁,忙過來行禮道:「相爺,衛大人。」
裴琰道:「裡面的人呢?」
「逃出來一些,卑職已安排他們去別處休息療傷,只是---」
「說。」
「金右郎使臣大人,困在裡面,沒有逃出來。」
裴琰心中驚怒,面上卻沉靜似水,想了片刻,道:「先救火。」
「是。」
「慢著!」衛昭懶洋洋道。
范義的禁衛軍素來被衛昭的光明司欺壓得厲害,卻是敢怒不敢言。他的禁衛軍只負責內城和郭城的巡防與治安,皇城安全卻是光明司的職責。光明司的司衛們向來瞧不起禁軍,在衛昭上任之前,雙方不知打過多少架,輸贏各半,當然這些都是私下進行,不敢上達天聽。
自衛昭任光明司指揮使後,光明司氣焰頓盛,禁軍見了司衛只能低頭避讓,被欺壓得十分凶狠。只是衛昭權勢滔天,范義心中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只得俯首認低。兩人雖然品階一樣,聽得衛昭相喚,他也只能笑著轉過身:「衛大人有何吩咐?」
衛昭冷冷道:「先叫人把使館後面的那個宅子給拆了。」
范義一愣,裴琰眉頭一皺,片刻後淡淡道:「按衛大人的吩咐去做。如果火勢向皇城蔓延,可是殺頭之罪。」
范義醒悟過來,使臣館與皇城僅隔一宅一道,如果火勢向後宅蔓延,越過大道,而波及到皇城,那自己這禁衛軍指揮使之職是鐵定保不住的了。
他忙轉過身,分出大部分禁衛軍去拆使臣館後面的屋舍。衛昭斜睨著裴琰,悠悠道:「少君莫怪,護衛皇城是我的職責,我不能讓聖上受驚。」
裴琰微笑道:「豈敢豈敢,聖上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衛昭轉頭望向火場,歎道:「使臣大人只怕xing命難保!」
裴琰側頭望了望衛昭,烈火將他的臉映得通紅,那紅光中的雪白,近乎邪美,微微瞇著的閃亮眼眸透著一種說不清的魔力。裴琰心中一動,轉瞬想起衛昭入園時江慈並無表示,又將那一絲疑問壓了下來。
火雲狂捲,「喀喇」聲不斷傳來,椽子與大梁紛紛斷裂,砸在地上發出巨大聲響,濺起更烈的火團,救火之人紛紛四散逃離。裴琰暗歎一聲,與衛昭退至路口,望向夜空,只覺烏雲壓頂,風雨欲來。
京城,十月初八日夜,使臣館後衙馬槽忽起大火,大火迅速蔓延,禁衛軍撲救不及,烈火吞噬了整個使臣館,數十座房屋付之一炬。
時有桓國使臣團共計七十餘人居於館內,大火突起,僅有十餘人由火場及時逃生,桓國使臣金右郎及其餘五十餘人葬身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