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山莊位於南安府西郊,其背靠寶林山,石秀泉清,風景極佳。
這日黃昏時分,一行人終趕到長風山莊,用過晚飯後,裴琰命管家岑五將正院所有婢僕都遣出,便帶著江慈穿過正院的後園,沿著條青石小徑上了寶林山的北麓。
夜色深沉,弦月隱於烏雲之後,山路上一片漆黑。裴琰行來從容自如,江慈卻覺有些不能視物。週遭寒氣森森,她有些害怕,緊追數步,揪住裴琰的衣袖。
裴琰側頭看了看她,將她的手拂落,大步向上而行。江慈暗咒了幾句,眼見他越走越遠,心中漸漸有些打鼓。
正惶恐時,裴琰卻又回轉來,將她的左手拽住,大力拖著她向山上行去。江慈覺手腕生疼,咬住下唇,緊隨著裴琰,不敢停下腳步。
二人登上北麓山腰,裴琰拖著江慈轉過一處山岰,江慈忽覺面上微暖,迎面而來的風似乎要熱了幾分。再行片刻,眼前漸亮,只見左側是一處石壁,石壁上鑿了十餘個小洞,內置長明燈,二人的右側則是山谷,幽深靜謐。
裴琰放開江慈,帶著她沿石徑而行,再轉過兩個彎道,江慈不由發出「哇」的驚歎。
只見前方石壁上,一股清泉突突而出,泉水白騰騰一片,熱氣盈盈,顯是溫泉。泉水注入石壁下方石潭之中,石潭上方白霧蒸蒸,襯著潭邊石壁上的數盞長明燈,朦朧縹緲,如同仙境。
江慈讚歎著走上前去,將手伸入石潭之中,雙眸睜大:「真舒服。」
裴琰微笑道:「這裡是我以前練功的地方,也是長風山莊的秘地,你還是第一個來這裡的外人。」
江慈用手輕撩著泉水,笑道:「為什麼要到這裡練功?」
「這寶清泉水有益於人體筋骨,我自兩歲起便靠這泉水洗筋煉骨,三歲開始練吐納,五歲練劍,七歲真氣便有小成,全是在這裡練出來的。有幾年,我都是一個人住在這潭邊的草廬中,未曾下山。」裴琰邊說邊脫去外袍。
手下的泉水溫熱透骨,江慈忽然想起相府壽宴那夜,裴琰醉酒後在荷塘邊說過的話,一時無語。半晌方輕聲道:「原來要練出你那麼好的武功,要吃這麼多苦,若是我,早就不練了。」
裴琰手中動作稍停,旋即嗤笑道:「要是我像你這麼好吃懶動,只怕早已屍骨無存了。」說著將衣物一一脫下。
江慈只顧低頭看著水面:「我看你若是個沒有武功的人,可能還能活得久些,現在當了這個相爺,睡也睡不安,吃也吃不香,更時刻擔心有人行刺於你,這樣有何趣味?!」
「小丫頭懂什麼,你若是生在我長風山莊,一樣得這般練功。」
江慈笑道:「我天生懶人,即使生在長風山莊,也不會練功的。」
裴琰大笑:「真若如此,可就由不得你了。」說著騰身而縱,躍入潭中。
「嘩」聲響起,水花四濺,江慈驚呼著急急避開。待抹去面上水珠,才見裴琰上身赤祼,站於潭中,她莫名的一陣心慌,轉身便跑。
裴琰右手猛擊水面,白色水珠夾著勁風擊中江慈膝彎,江慈「唉喲」跪於潭邊,她不敢轉頭看向裴琰,只得低頭怒道:「虧你是堂堂相爺,怎麼這般不知羞恥!」
裴琰移到江慈身邊,攀上潭沿,悠悠道:「這裡是我家,我在自己家裡寬衣解帶,怎麼叫不知羞恥?下來一起泡吧。」
江慈怒道:「打死我也不下去。」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裴琰側頭看了看,笑了笑,轉過身靠上潭沿,背對著江慈,長吐一口氣,將整個身子浸入潭中。
江慈聽得身後動靜,知裴琰已沉入水中,便欲起身,可先前被水珠擊中的地方酸痛無力,竟無法站起。她好不容易靠著左臂之力移開數尺,卻忽然想起水中的裴琰半晌都無動靜,便停了下來。
再等一陣,仍未聽見裴琰自水中鑽出,江慈不由有些心慌。她也知似裴琰這等內力高深之人可在水中憋氣甚久,但要憋上這麼一炷香的功夫,卻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她漸感害怕,終忍不住轉身爬回先前裴琰入水之處。
潭面水霧繚繞,白茫茫一片,看不清水下景況,江慈輕聲喚道:「相爺!」不見回應。她再提高聲音:「相爺!」山間傳來回音,她心跳加快,猶豫再三,咬牙跳入水中。
她一時驚慌,忘了自己膝彎穴道被制,入水後便蹬不上腿,雙手扒拉幾下,直往水底沉去。迷糊中嗆進幾口水,心呼我命休矣,忽覺腰間被一雙手摟住,身子又慢慢上浮,口鼻冒出水面,劇烈咳嗽之下吐出數口水。
裴琰拍上江慈後背,大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入水的,怪不得我。」
江慈趴在潭邊,繼續吐著喉中泉水,只覺嗆得難受,又覺被欺辱得厲害,默然垂淚。
裴琰笑聲漸歇,只是輕拍著她的後背,江慈覺一股真氣透過背部穴道綿綿而入,胸口漸感舒坦,膝彎處的穴道也被解開。
她猛然轉身,拂開裴琰的手,直盯著裴琰,冷冷道:「相爺,在你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個任你欺負、任你羞辱的山野丫頭,可在我的眼中,你雖是堂堂相爺,也不比我這山野丫頭好多少,你實是可憐可悲又可恥!」
裴琰面上笑容僵住,片刻後退後兩步,背靠潭沿,悠悠道:「你倒說說,我有何可憐,有何可悲,又為何可恥?你若說得有理,我以後便不再欺負你。」
江慈索性將被水浸得重重的外襖脫去,擰乾頭髮,平靜地望著裴琰:「你以前就說過,你為一個虛無的目標活了二十多年,到頭來卻發現這個目標是假的,豈不可憐?你人前風光,人後卻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滿口假話,滿心算計,豈不可悲?你打傷了我,還將我禁於相府之中,又逼我服下毒藥,現在我一片好心,入水來救你,你卻戲弄於我,豈不可恥?!」
裴琰嘴角輕勾,放平身軀,躺於水面上,淡淡道:「我說你笨就是笨,萬事只看表面。」
江慈一揚頭:「難道我說錯了嗎?」
裴琰閉上雙眼,聲音空幽得如同浮在水面:「首先,我雖然是為一個虛無的目標活了二十多年,但至少有個目標,讓我有活下去的動力,現在雖然發現這個目標是假的,但我隨即確定了新的目標,我並不可憐。
「其次,在你的眼中,我好像活得很辛苦,但我自己並不覺得。練功雖苦,但也有無窮的樂趣,特別是當你擊敗一個個對手、縱橫天下無敵手的時候,那種快感,是你這種懶蟲永遠都沒有辦法體會的。再說,我的武功高、地位高,便可以保護我的家人,養活我的手下,還可指揮千軍萬馬,擊退桓國的軍隊,間接保護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當年,我的武功若是差一些,成郡早被桓國攻佔,他們一旦南下,長驅直入,擊敗我朝,只怕你在鄧家寨的小日子也過得不安寧,所以,我並不可悲。」
江慈愣愣地聽著,慢慢鬆開手中長髮,輕聲道:「那你為什麼老是欺負我,我又不是你的下人,又沒得罪過你。」
裴琰睜開眼斜睨了江慈一下,又閉上雙眼,身子慢慢向旁漂移,隱入白霧之中。江慈正感納悶,霧氣後傳來裴琰的聲音:「這寶清泉水,有療傷奇效,你的傷口,若是在這泉水中泡上一個時辰,必定能夠癒合,不再疼痛。」
江慈細細想著他這句話,良久,低聲嘟囔:「有話就直說嘛,偏繞這麼些彎彎道道,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怎麼知道你是為了我好。」她向潭的西面挪移,待移到一處大石邊,方將右臂衣袖高高捋起,側身浸入水中。
濃濃水霧中,裴琰將頭沉入水中,片刻後又浮出水面,幾起幾落,游至水潭的東面,悄悄上岸,躺於大石之上,望向頭頂黑色蒼穹,片刻後,又慢慢合上雙眸。
溫泉水舒適透骨,江慈覺全身毛孔漸漸放開,筋絡通暢,傷口處麻麻癢癢,痛感漸失,心中不由暗讚這寶清泉水神奇至極。迷迷糊糊中,她依在石邊打了個盹,似還做了個夢,夢中,師父向她微笑,還輕撫著她的額頭,替她將散落的頭髮輕輕攏起。
鳥叫聲傳來,江慈猛然驚醒,轉頭望去,見裴琰衣著整齊,坐於潭邊,他身前一堆篝火,火光騰躍。篝火邊支起的樹枝架上,正架著自己先前脫下的外襖。
見裴琰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江慈急忙沉入水中,裴琰大笑道:「你也沒什麼好讓本相看的,快出來吧,再泡下去,小心皮膚起皺,像個老太婆。」
江慈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只得慢慢爬上岸,內衫緊貼在身上,她羞澀難當,嗔道:「你轉過身去。」
裴琰一笑,用樹枝挑起江慈的外襖,輕輕拋起,正罩於江慈身上,江慈忙用手攏住,慢慢走到火堆邊坐落。
裴琰見她滿面通紅,面容比海棠花還要嬌艷幾分,愣了一瞬,低頭挑了挑火堆,道:「怎麼樣?傷口好多了吧。」
江慈輕「嗯」一聲,低頭不語。
裴琰嘖嘖搖了搖頭:「看來這好人真是不能做,你既不知好歹,我還是做回我的惡人,繼續欺負你好了。」
江慈抬頭,急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多謝你了。」
裴琰將火挑得更旺些,道:「你想怎麼謝我?說來聽聽。」
江慈面頰更紅,縮了縮身子:「先前是我錯怪了你,說你可憐可悲可恥,你,你別往心裡去。」
裴琰將火枝一挑,數點火星濺向江慈,江慈本能下向後微仰,耳中聽得裴琰笑道:「我並不可憐,也不可悲,這欺負人的可恥行徑嘛,倒是還有幾分!」
江慈避開火星,坐直身子,微笑道:「相爺愛欺負人,為何不去欺負那個何家妹子,或是那個楊家小姐?偏在她們面前一本正經,人模狗樣的。」
裴琰猛然坐到江慈身邊,身軀向她倒了過來,口中笑道:「那我就先拿你練一練欺負人的本事,回頭再去欺負她們。」
江慈就地一滾,卻仍被裴琰壓住半邊身子,她心頭劇跳,睜大雙眼看著裴琰近在咫尺的賊笑,急道:「相,相爺,那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