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慈被裴琰提著奔來山崖的樹林邊,看著姚定邦最終死於裴琰劍下,看著那群蒙面黑衣人為救他而不斷倒下,忽覺一陣眩暈,自己真的做對了嗎?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因為自己而喪命,雖然自己是為自保,而且此人確實罪大惡極,但撒下這個彌天大謊,縱是拿到了解藥,回到了鄧家寨,自己的良心能安嗎?
她怔怔地想著,黑球凌空飛來,驚覺時已來不及閃躲。只得眼睜睜看著裴琰如離弦之箭射來,看著他將黑球托住拋向崖下,也看到那黑衣人臨死前拚力刺出的一劍,閃起清冷寒光,刺入了裴琰的左肋。
剎那間,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彷彿飄浮半空,又彷彿深陷暗谷,驚恐與迷糊中望去,只見裴琰口中溢出鮮血,他似是回掌將那黑衣首領打得面目全非,他似是站立不穩,眼睛直直地望著自己,向自己倒過來。
江慈茫然伸出雙手,將裴琰扶住,耳邊聽得數聲爆炸聲,安澄等人齊齊怒喝,滿天的火光與硫黃之氣。她不敢抽出裴琰肋下長劍,只得控制住發抖的雙手,點上他傷口附近的穴道,咬緊牙關負上他,拼盡全力往回跑。
茫茫然中,她不知長風山莊在哪個方位,直至安澄衣衫焦黑趕了上來,接過裴琰,她方有些清醒,提起發軟的雙腿,隨在安澄等人身後匆匆趕回了長風山莊。
山崖對面是另一處懸崖,崖邊松樹林風濤大作,林間,一人斜坐於樹枝間,望著對面山崖上發生的一切,唇邊漸湧笑意:「少君啊少君,我可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你了!」
長風山莊前,比試正酣,見安澄等人負著裴琰狼狽不堪的趕回,裴琰肋下中劍,似是已昏迷過去,群雄齊齊驚詫。
安澄等人匆匆入莊,慧律等人忙向趕去一看究竟的弟子詳問。方知眾人趕到之時,姚定邦已死於蘇顏劍下,蘇顏則被姚定邦的手下擊落山崖,而裴莊主為平息爭鬥,也被姚定邦手下暗算致傷,至於姚定邦的手下,則拋出了「流沙門」的獨門火器「琉黃火球」,與十餘名長風衛同葬火海,屍體一片狼藉云云。
出了這等變故,是慧律等人始料未及的,不但參試者蘇顏生死未卜,現下代表朝廷觀禮的裴相又負了傷,眾人急忙商議。尚未商定出結果,管家岑五出莊傳話,言道裴相入莊後有短暫的清醒,交待說武林大會按原定議程進行,不要因他受傷而有所耽擱,慧律方登台宣佈,武林大會繼續進行。
江慈緊跟著安澄等人回到正院「碧蕪草堂」,將裴琰放於床上,裴琰已面色蒼白,雙目緊閉。
安澄是久經陣仗之人,多年從軍,於劍傷急救十分有經驗,他將江慈一推,冷聲道:「你出去!」又喚道:「童敏,你們過來!」
長風衛童敏等人圍了過來。江慈被擠到一邊,她雙腳發軟,茫然看著眾人圍住裴琰,聽得安澄在吩咐準備拔劍敷藥,踉蹌著走出房門,又跌跌撞撞走到院中,雙膝一軟,跪於皚皚白雪之中,掩面而泣。
她腦子一片空白,偏能很清楚地聽到屋內傳來安澄「壓」「拔」「放」的命令聲,積雪漸漸沁濕她的衣裙,她也渾然不覺。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傳來「吱呀」的開門聲,江慈猛然抬頭,急速躍起,卻因跪在雪地中太久,雙腿麻木,又跌坐於地。
她掙扎著站起,安澄由屋中走出,斜睨了她一眼,喚道:「小六!」
一名長風衛過來,安澄道:「按老方子,讓岑管家將藥煎好送來。」
小六領命而去,江慈跛著腳走近,安澄轉身間見到她哀求的目光,遲疑一瞬,冷冷道:「相爺福厚,沒生命危險,你老實點呆著便是。」
江慈大喜,衝前數步:「相爺他---」安澄不再看她,轉身入屋,將門關上。
江慈心中一鬆,剎時間覺滿院白雪不再那麼耀目,寒風也不再那麼侵骨。她緩步走到窗前,窗戶緊閉,看不清裡面的情形,她依住窗格,胸口熱氣一湧,淚水成串滑落。
寒風漸烈,江慈在窗前佇立良久,終轉身走向廚房。她挑出一些上好的白蓮、瑤柱與鶴草,與淘好的貢米一起放入鍋中,加上水,蓋好鍋蓋,又走至灶下,緩緩坐在竹凳上。
她望著灶膛裡跳躍的火焰,伸出手按住自己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覺自己的手冰冷如雪,偏胸口處如有烈焰燃燒,騰騰跳躍。
灶膛中,一塊燃燒的竹片爆裂開來。「啪」的聲音讓江慈一驚,她忙跳起,將粥攪拌了數下,又坐回凳上,默然良久。眼前的火光侵入心頭,彷彿就要將她燒成灰燼,但胸前被雪水沁濕的地方,又慢慢騰起一層霧氣,讓她的眼前一片迷濛。
烈焰與迷霧在眼前交織,讓江慈的心一時苦楚,一時彷徨,一時欣喜,又一時隱痛。她將頭埋在膝間,聲音顫抖,喃喃道:「師父,我該怎麼辦?」
待粥熬好,已是日暮時分,又下起了片片飛雪。江慈端著粥從廚房出來,被寒風激得打了個寒噤,她深深地呼吸,又在東閣門前站了片刻,終輕手推開房門。
安澄正守於床前,見江慈端著粥進來,俯身在裴琰耳邊輕聲喚道:「相爺!」
裴琰微微動彈了一下,又過了片刻,睜開雙眼,以往清亮的雙眼變得有些迷濛。江慈不敢看他,別過臉去,聽到安澄似是將裴琰扶起,才慢慢走到床邊,低頭見床邊外袍上一灘暗紅,那血刺痛了她的眼睛,手中的粥碗也有些顫抖。
裴琰瞇眼看了看江慈,輕咳一聲,江慈驚醒,用玉匙舀起米粥,輕輕送到裴琰口中。
裴琰吃了幾口,喘氣道:「安澄,你先出去。」
江慈手一抖,玉匙磕在碗沿上,聽得安澄將門帶上,她將頭低下,強忍住喉頭的哽咽。這一刻,她極想抬頭,細細看清眼前這人,又想拔腿就跑,遠遠地離開這長風山莊。
裴琰靠在枕上,閉目片刻,輕聲道:「你聽著,我要上寶清泉療傷,你每天做好飯菜送上來,其餘時間就老老實實呆在這裡,哪裡都不許去,放不放你,等我傷好後再說。」
江慈愣了片刻,仍舊將粥送至裴琰口中,嘴張了幾下,終沒有再說話。
大雪又下了數日,天方徹底放晴。而武林大會也終有了結果,蒼山派掌門柳風最後勝出,榮任新武林盟主,峨嵋掌門破情師太、南宮玨、袁方、風昀瑤、程氏姐妹、少林派宋宏秋、紫極門章侑、南華山掌門王靜之八人入選議事堂。
人選定下之後,又經各派商定,暫定在蒼山選址修建議事堂和盟主閣,由蒼山派出資,若是四年後選出新的盟主,再行決定在何處修建新的盟主閣。
諸事落定,已是三日之後,群雄均聽聞裴莊主劍傷極重,一直處於昏迷之中,遂只能向安澄等人表達一片關切之意,先後告辭而去。
大雪封山,江慈每日送飯上山的路便極難走。為防滑倒,她用枯草將靴底纏住,又用綢帶將食盒綁在腰間,運起輕功,方趕在飯菜變涼之前,送至寶清泉。
寶清泉不但在這嚴冬仍熱氣騰騰,療傷效果也十分顯著,再加上長風山莊的創傷藥方,裴琰一日比一日好轉,面色也不再蒼白。安澄早命人將草廬鋪陳一新,又燃上炭火,裴琰每隔數個時辰去寶清泉泡上一陣,其餘時間便在草廬中靜坐運氣療傷。
江慈按時將飯菜補品送到草廬,裴琰也不與她說話,目光冰冷,還總有著一種說不清看不明的意味。江慈也只是默立於一旁,待他用完,將碗筷收拾好,又默默下山。
裴琰上了寶清泉,「碧蕪草堂」中便再無他人,江慈一人住在這大院中,望著滿院積雪,看著院子上方青灰的天空,心中一日比一日彷徨無助,一夜比一夜輾轉難眠。
這夜,寒風呼嘯,江慈驚醒,她披衣下床,依於窗前,望著滿院雪光,怔怔不語。
雪夜寂靜,廊下的燭光映在雪地上,泛著一團暈黃。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江慈心中靜靜蔓延,讓她想提步奔上山去,跑到那個草廬之中,看看那雙笑意騰騰的雙眸,哪怕讓他狠狠的欺負一番,也心甘情願;可另一種憂傷與恐懼,又於這衝動中悄悄湧上,讓她不寒而慄,瑟瑟發抖。
墜崖的蘇顏,中劍倒地的姚定邦,被裴琰一掌擊得面目全非的黑衣人首領,滿天的火光,以及,裴琰倒下前望著自己的眼神,還有,衛昭冰冷如刃的話語,這一刻,悉數浮現在江慈的眼前。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這麼多事情背後,隱藏的是什麼樣的真相?這些人的真面目到底是什麼?什麼是真?什麼是假?自己的一句謊言,到底在這件事中起了什麼樣的作用?
最重要的是,他,那個只會欺負自己、有著一顆冷酷無情心的他,為何要為救自己而受傷?這後面的真相,又是什麼?而自己,為何每次見到他或想到他,便會胸口脹痛難忍,但那脹痛之中,為何又有絲絲欣喜呢?
江慈覺雙肩漸寒,攏了攏狐裘,望向遼遠的夜空,唇邊漸湧苦澀的笑意。
融雪天更是寒冷,且山路更為濕滑,江慈縱是輕功甚佳,這日也仍在山路陡滑處摔了一跤。望著被泥水濁污的狐裘,她不由有些心疼,所幸摔跤時她右手撐地,未讓腰間的食盒倒翻。
到得草廬,裴琰剛從寶清泉中出來,江慈見他僅披一件錦袍,袍內似未著衣物,帶著一股溫熱的風步入草廬,心怦然劇跳,轉過頭去。
裴琰嘴角輕勾,在桌前坐下,淡淡道:「擺上吧。」
江慈不敢看他,將臉轉向另一邊,摸索著將食盒打開,將飯菜端出來,又摸索著將玉箸遞向裴琰。
裴琰望著距自己甚遠的玉箸,將錦袍拉鬆一些,笑意漸濃:「這裡還有其他人嗎?」
江慈回頭看了一眼,面上「騰」地紅透,手中玉箸未曾抓穩,掉在桌上。
裴琰搖了搖頭,取過玉箸,靜靜用罷。見江慈仍背對著自己,她身上狐裘下擺處數團泥污清晰可見,她垂在身邊的雙手輕顫,右手手掌處可見擦傷的痕跡。他眉頭微皺,冷聲道:「你過來坐下!」
江慈心中慌亂,只覺全身上下,血脈筋絡之中,苦澀與甜蜜交纏不休,期盼與恐懼恣意翻騰。她慢慢走到桌前坐下,抬眸看向裴琰。
裴琰與她靜靜對望,黑沉的眸子中看不出一絲喜怒,只帶著幾分探究,幾分沉思。江慈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目光,緩緩低頭,卻正好望上裴琰胸前,他錦袍微鬆,前胸赤祼,因從溫泉中出來不久,仍泛著些薄紅,她覺雙頰滾燙,猛然站起,疾奔出草廬。
裴琰身子一動,又緩緩坐回椅中,他撫上腰間傷口,望著江慈的背影,目光閃爍,慢慢靠上椅背。
腳步聲響起,安澄在草廬外喚道:「相爺!」
「進來吧。」
安澄捧著一疊密報進來,拿起最上的一封信函,躬身近前:「相爺,崔公子有信。」
裴琰伸手接過,抽出細閱,良久,眉頭微蹙,輕聲道:「看來,真是他了。」他站起身來,安澄忙替他披上毛氅。裴琰步出草廬,凝望著霧氣騰騰的寶清泉,又望向滿山白雪,忽道:「安澄。」
「是,相爺。」
「還記得那年,我們在麒麟山浴血奮戰,死守關隘、殺敵數萬嗎?」
安澄面露微笑:「長風騎的兄弟們,怕是誰也不會忘記的。」
裴琰負手望向空中厚積的雲層,輕歎一聲:「只希望劍瑜能熬過明年春天,現在,只有靠他撐著了。」
晴了不到幾日,又開始下雪,天地間一片素淨。江慈這日自銅鏡前經過,停住腳步,長久凝望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終下定了決心。
她細心備好晚飯,踩著積雪上了寶清泉。天色漸晚,山夜寂靜,寶清泉邊的長明燈幽幽暗暗,江慈覺自己彷彿踏入一個迷濛縹緲的夢中,卻又不得不醒轉,逃出這個有著無比誘惑的美夢。
裴琰正躺於草廬中看密報,見她進來,微笑著將密折放下:「今日怎麼晚了些?」
江慈見他笑得極為和悅,莫名地有些害怕,強自鎮定,靜靜侍立一旁。待裴琰用罷晚飯,看完密報,又服侍他洗漱完畢,猶豫一陣,正待開口,躺於榻上的裴琰忽伸手拍了拍身邊:「你過來。」
江慈低頭片刻,咬咬牙,抬起頭來,平靜走到裴琰身邊坐下,平靜地望向他黑亮的雙眸,輕聲道:「相爺,我有話想對您說。」
裴琰一笑:「巧了。」他頓了頓,悠悠道:「說吧,相爺我聽著。」
江慈忽略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快速道:「相爺,您的傷好得差不多了,我也幫您認了人了,我人又笨,留在您身邊只會給您添麻煩,沒什麼用處,不如,您---」
裴琰冷笑,猛然伸出右手,托住江慈的下巴,將她往身前一拉,在她耳邊冷冷道:「想要解藥,想要離開,是吧?」
江慈想將臉別開,卻被裴琰大力扼住下顎,只得直視他隱有怒氣的雙眸,緩緩道:「是,相爺,我本不是你相府之人,還請您高抬貴手,放過民女。」
裴琰望著眼前如白玉般精緻的面龐,面龐上嫣紅的雙唇,烏黑的瞳仁,那瞳仁中透出的天真與明淨,清俊的眉目間怒意更盛。江慈漸感害怕,往後挪了挪身子,裴琰卻伸手入懷,摸出一個瓷瓶,倒了粒藥丸入手心,輕輕掂了掂,笑道:「想要解藥是吧,不難。」
他拈起那粒藥丸,慢慢送至嘴邊,微笑望著江慈,輕聲道:「解藥呢,要靠你自己來拿的。」說著將藥丸送入口中,用牙齒輕輕咬住。
江慈腦中「轟」的一聲,渾身血液往上衝湧,她又氣又羞,猛然站起,轉頭就跑。剛跑出兩步,膝間一痛,被裴琰擲出的瓷瓶擊中,單膝跪落於地。
裴琰伸手將她往榻上一拉,江慈天旋地轉間,已被他壓在身下。她情急下雙手推出,裴琰將她雙手扼住,江慈只覺腕間劇痛,「啊」地張口一呼,裴琰溫熱的雙唇已掠上了她的唇間。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裴琰面色微變,身形一閃,江慈直撞上他胸前。裴琰將她緊緊束於懷中,低頭看著她驚慌的眼神,面上最後一絲憐惜消失不見。他大力抱起江慈,將她丟到榻上,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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