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丑時,濃雲掩月,繁星皆隱。牛鼻山往北三十餘里地的「一線崖」西側岩石上,裴琰紫袍銀甲,左手橫握劍鞘,望著岩石下方長風騎的五千精兵訓練有素的將陷阱佈置妥當,刀網也架於「一線崖」石縫出口的上方,側頭微笑道:「三郎,多謝了。」
衛昭仍是一襲素袍,不著鎧甲,背上三尺青鋒,斜依著岩石旁的一棵青松,懶懶道:「少君一定要我做這個監軍,原來都是算計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與三郎攜手作戰,也是裴琰生平夙願。」
衛昭沉默著低頭望向岩石下方,長風騎精兵們已將一切佈署妥當,正在童敏的指揮下,迅速隱入山石與樹木之間。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願與你合作打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勞三郎。」
遮住弦月的濃雲飄忽移動,在崖頂灑下一片淡極的月華,映得裴琰的銀甲閃出一叢寒光,裴琰與衛昭同時轉頭,目光相觸,俱各微微點頭。二人身形輕如狸貓,倏忽間便隱入山石之後。
腳步聲極輕,綿延不絕地自「一線崖」東側傳來,薄軍先鋒營統領黎宗走在最前面,他踩在因數日前的暴雨而從崖頂傾瀉下來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過「一線崖」最狹窄的一段,忍不住回頭低聲笑道:「真是天助我軍。」
他身後的劉副統領也低聲笑道:「這回咱們先鋒營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時,統領請求主公將晶州賜給咱們,讓弟兄們也好好發筆財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劉副統領有些興奮,出得「一線崖」,回身將手一揮:「弟兄們快點!」
先鋒營是薄軍精銳之師,訓練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過「一線崖」,夜色下,五千餘人集結在一線崖西側。
黎宗鬆了口氣,他知只要手下這五千精兵能過得這「一線崖」,主公的總攻大計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從雁鳴山回來的探子帶來了兩個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谷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趕回來的路上,發現這「一線崖」因暴雨後山泥傾瀉,原來狹窄而不能過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讓精兵踩著泥石,通過這處崖縫,直抄長風騎後方。主公與淳於軍師及軍中將領商議多時,終決定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發起總攻,又將突襲長風騎軍營、打開關門的重任交給了先鋒營,自己總得身先士卒,立下這個大功方好。
他望著山谷間的數千手下,沉聲道:「全營全速前進,到達後,聽我號令,一營放火,二營隨我去開關門,三營在劉副統領帶領下,突襲中軍大帳,生擒寧劍瑜!」
他將手一揮,數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著崖下,嘴唇微動:「三郎,這可是咱們攜手的第一戰。你我合力,三招之內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衛昭也是嘴唇微動,束音成線。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並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聯手,也需三招。」
二人傳音間,薄軍先鋒營已行出上百步,當前數百人踏上一處平地。待這些人進入埋伏圈,山石後的童敏發出哨音,長風騎精兵倏然從山石和大樹後冒出,齊齊舉起強弩,不待薄軍反應過來,漫天箭矢便將他們包圍,強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強大,距離又極近,上千人不及慘呼出聲,便悉數倒下。
黎宗迅速反應過來,急喝道:「撤!」當先轉身,急掠向「一線崖」。
衛昭猛然站直身軀,冷聲道:「若要我說,一招即可。」他右足運力蹬上身後巨石,如一頭白色巨鷲,挾著寒光,撲向崖石下方急奔而來的黎宗。
黎宗正發力疾奔,忽覺眼前寒光一閃,心呼不妙,電光火石間,他看出來襲者這一劍後竟是中門大開,完全是欲與自己同歸於盡的招數。他一心念著奔回軍營通知主公,不願與敵同亡,心底氣勢便軟了幾分。倉促間手腕急揚,刀氣自袖底擊出,堪堪架住衛昭的長劍,卻因要避過衛昭隨劍撲來的身軀,向右踉蹌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無聲息的一劍撕破夜風,鮮血飛濺,黎宗雙目圓睜,摀住右胸徐徐倒下。
衛昭將長劍彈回鞘內,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邊的樹下,依住樹幹,面上帶著悠然自得的笑容,望著崖下的修羅場。
前軍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殞命,薄軍先鋒營士兵群龍無首,頓時慌了手腳,倉促間又有上千人倒在強弩之下。
餘下之人更是驚慌,也不知山野間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誰先發聲喊,薄軍們四散逃逸,卻又紛紛掉入陷阱之中。
劉副統領也慌了神,帶著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線崖」,剛到「一線崖」前,刀網由天而降,長風衛們手持繩索用力收緊,數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劉副統領及他身後上百人的身體之中。
山崖下,薄軍的慘呼聲急促而沉悶,在強弩、陷阱、刀網的合力攻擊下,不到一刻鐘,薄軍先鋒營五千餘名精兵便悉數倒於血泊之中。
裴琰望著長風騎們迅速換上薄軍先鋒營的軍服,依次走向「一線崖」,回頭向衛昭一笑:「三郎請。」
「少君,請。」
辰時,戰鼓擂響,薄軍終於出動左右中三軍,集於關塞東側。
關塞上,寧劍瑜將「金縷甲」替陳安穿上,叮囑道:「你別和易良拚命,裝作被他纏住就行,我這邊一放下鐵板,切斷薄軍,你得挺住,等我出來與你會合。」
陳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幾個腦袋,也不敢不聽侯爺的話。」
關塞西面,許雋持刀而立,望著手持強弩埋伏在土牆後的精兵,沉聲道:「大家記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讓進來的薄軍有來無回!」
崔亮立於他身側,微笑道:「許將軍這回可不能放走了張之誠。」
許雋嘿嘿一笑:「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們來個甕中捉鱉。」他望向不遠處安靜的營帳,露出幾分欽服之色:「崔軍師,我真服了你了,這回若是能拿下張之誠,你讓我許雋做什麼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轉過頭去。
眼見前些時日被俘的十餘名長風騎士兵相繼死於薄軍右軍大將易良刀下,陳安一聲怒喝,帶著三萬長風騎精兵出了關塞。
不多時,陳安與易良纏鬥在了一起,刀光橫飛,而易良的右軍也將這三萬長風騎死死纏住,薄雲山面上帶笑,轉頭向淳於離道:「看樣子,差不多了?」
淳於離望了望天色:「和黎統領約定的是這個時辰,只待那邊火起,關門一開,咱們就可發動總攻。」
他話音剛落,關塞西面,火光沖天,濃煙滾滾,淳於離將手一合,喜道:「成了!」
戰場上的陳安似慌了神,屢次要往回撤,被易良死死纏住。長風騎將士們也不時回頭望向關塞西面,顯是心神大亂,軍容渙散。
不多時,大火似燃到了關塞吊橋後,再過片刻,吊橋轟然而倒。
薄雲山漸轉興奮,眼中也多了幾分嗜血的腥紅,他將手一壓,令旗落下,張之誠率兩萬左軍和一萬中軍,齊齊發喊,殺聲震天,衝向關塞。
前方殺聲直入雲霄,薄軍軍營後營內,約八千名衛州軍三五成群,立於營中,望向西南面的關塞。
衛州軍素來與薄公的嫡系隴州軍不和,但因人數遠遠少於對方,一貫受其欺壓。雙方矛盾由來已久,昨日更因軍糧問題爆發爭鬥,衛州軍雖懾於易良之威,將這口氣嚥了下去,但軍心已散,薄公思量再三,採納了淳於離的建議,今日總攻,便未用這衛州軍,只是命他們留守軍營,以備不測。
此時,衛州軍人人心情矛盾,既盼前方隴州軍得勝,自己不會成為戰敗一方;但內心深處,又怕隴州軍立下大功,衛州軍再也抬不起頭。
成副將大步過來,喝道:「給我站直了,一個個像什麼話!」
他話音未落,後營內忽湧入大批先鋒營士兵。成副將覺有些怪異,上前喝道:「什麼事?!」
先鋒軍當先一人面目隱於軍帽下,並不說話,手中長劍一揮,衛州軍只見寒光閃過,成副將便已人頭落地。
衛州軍被這一幕驚呆,不及抽出兵器,長風騎假扮的先鋒營士兵一擁而上,再有數百人倒於血泊之中。
混亂中有人呼喝道:「衛州軍謀反,薄公有令,統統就地處決!」
此話一出,衛州軍們心神俱裂,成副將又已死於劍下,群龍無首,正亂成一團之際,又有人呼道:「薄公這麼冤枉我們,我們何必再為他賣命,大伙散了,逃命去吧!」
這句話如同野火燎原,數千衛州軍轟然而散,其中五千餘人搶出戰馬,隨著軍階最高的鄭郎將往衛州方向逃逸。
堪堪馳出半里地,前方小山丘的密林裡突然殺出一隊人馬,攔在了衛州軍的前面。
鄭郎將本已從最初的驚惶中鎮定下來,可定睛細看眼前人馬,那立於山丘前、紫袍銀甲的俊朗身形,又是大驚,不自禁喚道:「侯爺!」
裴琰目光掃過滿面戒備之色的衛州軍,微微一笑:「鄭郎將,別來無恙?」
薄軍曾與長風騎聯手抗擊桓軍,鄭郎將多年從戰,也見過裴琰數次,未料裴琰竟記得自己這個小小郎將,訥訥道:「侯爺,您---」
他先前一心逃命,不及細想,但並非愚笨之徒,猛然間明白衛州軍中了裴琰的離間之計,可再一思忖,裴琰既然出現在此處,形勢已不容自己再回轉薄營,他徐徐回頭,衛州軍們大部分也清醒過來,面面相覷。
裴琰一笑:「鄭郎將,我離京前,早將衛州軍被薄賊以親人性命相逼作亂一事細稟聖上,聖上已有體察,臨行前有旨意,衛州軍只要能深明忠義,投誠朝廷,並協同長風騎清剿逆賊,以往逆行一概不予追究,若有立下戰功者,還有重賞。」
鄭郎將權衡再三,仍有些猶豫,裴琰將手一引:「鄭郎將,容我介紹一下,這位是聖上欽封監軍,光明司指揮使,衛昭衛大人。」
鄭郎將望向衛昭,衛昭俊面肅然,取下身後蟠龍寶劍,雙手托於胸前。
「這是聖上御賜蟠龍寶劍,見劍如見君。有衛大人用此劍作保,各位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嗎?」裴琰微笑道。
鄭郎將醒悟,將心一橫,躍下駿馬,撩袍下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他這一跪,衛州軍們齊落戰馬,跪於黃土之中。
裴琰與衛昭相視一笑,裴琰上前將鄭郎將扶起,面上笑容極為和悅:「鄭郎將,我現在提你為副將,統領衛州軍,即刻前往衛州,接管衛州防務。」
「是,侯爺!」
「還有,聽聞鄭副將與微州朱副將為連襟,不知鄭副將可願將聖意傳達給朱副將?薄賊一除,衛州、微州等地防備可都得仰仗鄭副將和朱副將了。」
鄭郎將大喜,挺胸道:「侯爺放心,咱們衛州軍為聖上剪除逆賊,死而後已!」
裴琰笑如春風:「如此甚好,就請各位衛州軍的兄弟將軍衣暫借長風騎一用吧。」
望著衛州軍遠去,衛昭嘴角輕勾:「少君定的好計策,不費吹灰之力,便收復衛州和微州,佩服!」
裴琰看著長風騎們紛紛換上衛州軍軍服,笑道:「此計得成,三郎居功至偉,裴琰實是感激!」
關塞下,易良仍與陳安殊死纏鬥,陳安見薄軍三萬人馬湧過吊橋,急得連聲暴喝,關外的長風騎欲回擊守住吊橋,卻被易良的右軍纏住,無法回援。
眼見己方三萬人馬衝入關塞,關塞西面殺聲四起,火光沖天,薄雲山感到大局已定,兩腿一夾馬肚,帶著身後兩萬中軍衝向關塞。
眼見就要到達吊橋,卻聽彭然巨響,關塞大門上方忽落下一塊巨大的鐵板,激起塵土飛揚,也隔斷了關塞東西兩方。
薄雲山一愣,轉而迅速反應過來,聽到破天風聲,心呼不妙,自馬鞍上騰空而起,足尖再在馬鞍上一點,借力後飄,避過關塞上方忽然射下的漫天箭矢。
他輕功卓絕,避過這一輪箭雨,但隨他衝到關塞下的將士沒有這等功力,慘呼聲此起彼伏,一瞬間的功夫,便有上千人倒於血泊之中。
薄雲山落地,親兵們迅速圍擁過來將他護住,他再翻身上馬,當機立斷,帶著人馬轉身攻向陳安先前帶出關塞的三萬長風騎。他久經陣仗,知過關塞無望,索性血戰一場,將陳安所帶人馬先滅了再說,至於己方被誘至關塞西面的那三萬人,只怕凶多吉少,多想無益。
他手中寶刀騰騰而舞,在陣中衝來突去,將長風騎砍得步步後退,正殺得興起,忽聽到營地方向傳來殺聲,身形騰挪間瞥見留守營地的衛州軍們持刀拿劍向關塞湧來,知他們見前方形勢不妙,趕來支援,心中稍安。己方現在關塞東面尚有三萬多人馬,陳安所帶不過三萬左右,再加上這八千名衛州軍,勝算極大,縱是攻入關塞的三萬人被寧劍瑜殲滅,也是個不勝不敗之局。
正心中盤算、手中招式不停之際,衛州軍們已擁了過來。薄軍將士正與長風騎全力拚殺,也未留意衛州軍們與往日有何不同。
假扮成衛州軍的數千長風騎奔到薄軍身後,俱各將衛州軍軍帽掀去,人人頭紮紫色束額長帶,齊齊向薄軍攻去。
薄軍被前後夾擊,遠處營帳,又忽起大火,頓時慌了神,陣形有些散亂。但他們畢竟久經沙場,在薄雲山和易良的連聲怒喝下,重振士氣,與長風騎殺得難分難解。
關塞上方一通鼓響,鐵板緩緩吊上,寧劍瑜白袍銀槍,策騎而出。他槍舞游龍,寒光凜冽,左衝右刺,帶著萬餘精兵,衝入戰場,所向披靡。不多時便與陳安匯合在一起,二人所率長風騎也迅速圍攏,崔亮持旗出現在關塞上方,鼓點配合旗令,長風騎井然有序,龍蛇之陣捲起漫天殺氣,將薄軍數萬人馬分片切割開來。
薄雲山見寧劍瑜衝出,便知己方先前過了關塞的那三萬人馬已被殲滅,正憤恨間,淳於離策騎衝來,大呼道:「主公,先撤,再作打算!」
薄雲山尚不及作決斷,寧劍瑜銀槍已到眼前。他只得身形後仰,手中寶刀揚起,架住寧劍瑜槍尖,暴喝聲中,二人再過十餘招,戰馬嘶鳴,刀光槍影,在陣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瀾。
裴琰與衛昭立於小山丘上方,遙望薄雲山與寧劍瑜激鬥,笑道:「薄公老當益壯,劍瑜只怕一時半會拿他不下,三郎,我失陪片刻。」
衛昭微微欠身:「少君自便。」
裴琰騰身上馬,清喝一聲,駿馬疾馳而出,如一溜黑煙,瞬間便到了戰場前。他提劍飛身,紫色戰袍捲起一團紫雲,自兩軍之中掠過。龍吟聲烈,寒劍挾著雄渾劍氣,和著這團紫雲,激射向陣中的薄雲山。
薄雲山聽得劍氣破空之聲,便知定是裴琰到來,前有寧劍瑜銀槍,後有裴琰寒劍,實是生平最危急時刻。他怒吼一聲,雙目睜得滾圓,脊挺肩張,身上的鎧甲也被勁鼓的真氣微微綻開一條裂縫。
「蓬!」真氣相交之聲,響徹陣中,薄雲山手中寶刀將裴琰必殺一劍架住,左肋卻中了寧劍瑜一槍,但他方纔所運乃護體硬氣功,寧劍瑜這一槍便只刺入三分,還被他這股真氣震得收槍後退。
裴琰借力後騰,落於地上,朗笑一聲,劍如風走,再度攻向薄雲山。
薄雲山肋下鮮血滲出,在這生死時刻,體內真氣運到極致,刀法天馬行空,整個人如裹在刀光中,與裴琰鬥得驚心動魄,寧劍瑜反而插不進招,他對自家侯爺極有信心,便返身攻向正與陳安廝殺的易良。
關塞上,崔亮俯觀戰局,手中旗令數變,長風騎如一波又一波巨浪,殺得薄軍愈發零亂。
淳於離猛然喝道:「主公有難,不怕死的,隨我來!」策馬衝向陣中。
他一貫以文士模樣示人,這番不怕死的動作激得薄雲山的親兵們紛紛跟上。數十人撞上薄裴二人劍氣刀光,倒於血泊之中,但後面親兵仍不斷湧上,裴琰有些吃力,後退了幾步,便被數百薄軍圍在中間。
其餘薄雲山親兵拚死搏殺,已開得一條血路,淳於離舉劍刺向薄雲山戰馬臀部,戰馬悲鳴,騰蹄而起,疾馳向北。淳於離與數百親兵迅速跟上,往北逃逸。
薄雲山猶有不甘,欲拉轡回馬,淳於離大呼:「主公,回隴州,再圖後策!」
薄雲山心知大勢已去,握著寶刀的手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喀喀直響,終未回頭。
裴琰被數百名悍不畏死的親兵圍住,便騰不出身去追趕薄雲山。眼見薄雲山策馬向北而逃,怒喝一聲,劍勢大盛,身邊之人紛紛向外跌去。
薄雲山策騎如風,眼見就要衝上小山丘,一個白色身影凌空飛來,寒光凜冽,他下意識橫刀接招,被震得虎口發麻。
衛昭再是十餘招,薄雲山一一接下,但左肋傷口愈發疼痛,鮮血不停滲出,終被衛昭的森厲劍勢逼得落下戰馬。
他的親兵見勢不妙,不要命地攻向衛昭,淳於離打馬過來,呼道:「主公快上馬!」薄雲山身形勁旋,落於淳於離身後,二人一騎,奔向山丘。
衛昭眼中殺氣大盛,劍上生起呼嘯風聲,將親兵們殺得屍橫遍地,再度追向薄雲山。
正於此時,小山丘上衝下一隊人馬,其中一人大呼:「主公快走,我們墊後!」
薄雲山看得清楚,來援之人正是阿柳,他帶著數十人將衛昭擋住。淳於離連聲勁喝,駿馬衝上山丘,踏起無數草屑,向北疾馳。
身後衛昭怒喝聲越來越遠,薄雲山心中稍定,再逃一段,耳中又聽到馬蹄聲。他大驚回頭,見阿柳正策騎而來。
阿柳追上薄雲山和淳於離,似是喜極而泣:「主公!」
薄雲山縱是心腸如鐵,此刻也有些許感動,正待說話,淳於離急道:「主公,這樣逃不是辦法,遲早會被裴琰追上!」
薄雲山也知他所說不虛,由這牛鼻山去隴州,路途遙遠,裴琰必會傾盡全力追捕自己,衛州軍似是已反,自己身上帶傷,戰馬也非千里良駒。正猶豫間,淳於離道:「主公,咱們得到山上躲一躲。」
聽得遠處傳來馬蹄聲,薄雲山當機立斷,縱身下馬,淳於離與阿柳也躍下駿馬,手中兵刃刺上馬臀,馬兒吃痛,悲嘶著向前急奔。
三人迅速閃入道旁的密林,一路向山頂行去。
牛鼻山關塞前,激戰仍在進行,但薄軍已失了鬥志,被長風騎攻得潰不成軍。
薄雲山的親兵個個武功不弱,裴琰被圍,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殺得七零八落,搶了一匹戰馬,急追向北。馳到小山丘上,見衛昭正與數十人拚殺,他策騎衝入其中,與衛昭合力,將這數十人殺得東逃西竄。
衛昭長劍抹上最後一人喉間,回頭一笑:「少君,多謝了!」
裴琰望向北面:「薄雲山呢?」
「可惜,讓他逃走了!」衛昭持劍而立,滿面遺憾之色。
裴琰知已追不上薄雲山,關塞處局勢未定,只得撥轉馬頭。他匆匆馳回關塞下,寧劍瑜策馬過來:「侯爺,易良帶著一萬多人向東逃了,我讓許雋帶了兩萬人去追。還有萬餘人逃往明山府方向,陳安帶人追去了。」
「營地那邊的薄軍呢?」
寧劍瑜笑道:「有子明的強弩,還有刀井,他們一進來便殲了萬餘人。張之誠被生擒,其餘一萬多人投誠。」
裴琰放下心來,見關塞前方還有約萬餘名薄軍在頑抗,道:「讓人喊話,朝廷不追究普通士兵謀逆之罪,只擒拿副將以上人員。」
殺聲漸歇,戰鼓已息。
關塞前,屍橫遍野,笙旗浸於血泊之中,戰馬低嘶,當空艷陽,默默注視著蒼穹下這一處修羅地獄。
崔亮由關內策騎而出,與裴琰相視而笑。裴琰笑道:「子明妙計,真沒想到,這麼快就能拿下薄軍。只可惜讓薄雲山逃了。」
崔亮眉頭微皺:「相爺,薄雲山這一逃,可有些不妙。」
「是,他若逃回隴州,這邊可還有麻煩。」裴琰想了想,向童敏道:「你帶長風衛,一路向北,封鎖各處路口,搜捕薄雲山。」
又向寧劍瑜道:「留一萬人守牛鼻山。由---」他頓了頓,眼神掠過崔亮,又停在寧劍瑜身上。
衛昭走近,道:「少君,最遲四日後,我們得回援青茅谷,我在此處等你。」
裴琰微笑:「那牛鼻山這裡,就有勞衛大人了。」他轉身望向長風騎官兵,朗聲道:「其餘人,隨我收復明山府!」
麟駒駿馬,金戈寒劍,裴琰的紫色戰袍在空中揚起一道勁風,寧劍瑜與崔亮緊隨其後,帶著長風騎向東北絕塵而去。
華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長風騎與薄軍於牛鼻山血戰,長風騎大勝,殺敵三萬餘人,薄軍大將張之誠被擒,易良被斬於小鏡河畔。
當日,衛州、微州兩地駐軍投誠,宣誓效忠朝廷。
四月二十四日,寧劍瑜率軍收復明山府,又帶領精兵,策騎如風,連奔數百里,兩日之內收復秦州、新郡。鄭郡民眾聽聞薄軍戰敗,策反當地駐軍,向長風騎投誠。
裴琰見局勢基本平定,命老成穩重的童敏率兩萬長風騎再加上衛州、鄭郡等地投誠的人馬,北上包圍隴州,喝令隴州留守士兵投降,並交出偽帝和薄雲山的家人。
隴州被圍,童敏又讓人喊話,對副將以下官兵一概不予追究,七日後,隴州城門大開,官兵們將偽帝與薄雲山家人縛出城門,至此,「薄軍逆亂」終告平定。
最後一道陽光消沒,天色全黑,薄雲山鬆了一口氣,忍著肋下劇痛,靠住石壁,閉目運氣。
腳步聲走近,薄雲山猛然睜開雙眼,淳於離奉上幾個野果:「主公,先解解饑,阿柳已去尋獵物了。」
薄雲山除下盔帽,面色陰沉,接過野果,半晌方送入口中。
幾個野果下肚,他面色稍霽,沉吟道:「外面也不知怎麼樣了?若是易良能及時回軍隴州,還有一線希望。」他想起自己留守隴州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便有些心煩。
「是,張將軍生還希望不大,就指著易將軍能突破重圍,回轉隴州,咱們還可據隴州,再圖徐策。」淳於離猛然跪於薄雲山身前,聲調漸轉痛悔:「主公,屬下察人不明,讓探子被裴琰收買,以致中計,請主公處置。」
薄雲山搖頭苦笑:「長華不必自責,裴琰詭計多端,謀劃良久,是我大意了。」說著摀住肋下傷口咳嗽數聲。
淳於離上前將他扶住,泣道:「請主公保重身子,只要咱們能回到隴州,還是有希望的。」
薄雲山點了點頭:「是,但現在裴琰搜得嚴,咱們還得在這裡躲上數日才行,他要趕去馳援河西,只要我們能熬過這幾日,那邊易良能守住隴州,就有機會。」
阿柳閃身進來,手上拎著一隻野雞,淳於離將薄雲山扶起,三人往山洞深處走去。
已近月底,後半夜,弦月如鉤,時隱時現。阿柳守於洞口,聽到腳步聲響,站起身道:「軍師。」
淳於離盯著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用心守著,只要主公能回去,大業得成,你就是大功臣。」
阿柳與他目光相交,沉默一瞬,點頭笑道:「阿柳一切都聽主公和軍師的。」
淳於離微微一笑,轉身回到洞內。薄雲山睜開雙眼,淳於離趨近道:「主公,已經兩天了,我估計,裴琰此刻應在鄭郡等地,就是不知易將軍有沒有率軍回到隴州。」
薄雲山沉默不語,淳於離小心翼翼道:「主公,要不,我出去查探一下?」
「你?」薄雲山面有疑色:「你沒武功,太危險了。」
「正是因為屬下沒武功,只要裝扮成一個文弱書生,裴軍絕不會懷疑我,長風騎一貫標榜不殺無辜,屬下下山,並無危險。」淳於離道:「主公的傷,急需用藥,不能再拖,若是能通知易將軍派人來接主公回隴州,再好不過,至不濟,屬下也要尋些藥回來。」
薄雲山低頭片刻,道:「好,你速去速回,記住,軍情、傷藥什麼都不要緊,你一定要平安回來,長華,異日我東山再起,離不得你。」
薄雲山再躺半個時辰,慢慢站了起來,他深吸幾口氣,待體內真氣平穩,緩步走向洞外。
阿柳正守於洞口,見他出來,忙過來將他扶住:「主公!」
此時已是破曉時分,東方天空露出一絲魚白色,薄雲山黑臉陰沉,望著遠處的層巒疊嶂,不發一言。
阿柳怯怯道:「主公,軍師說您傷重,得多躺著,山間風大,您還是進去休息吧,阿柳會在這裡守著,絕不讓任何人傷害主公。」
薄雲山冷冷一笑,猛然伸手扼住阿柳的咽喉,阿柳目中流露出恐懼和不解之色,卻未有絲毫反抗,雙手漸漸垂於身側。
薄雲山目光游離不定,又慢慢鬆開右手,阿柳不敢大聲咳嗽,壓抑著依於石壁前,低聲咳著。
薄雲山再盯著他看了片刻,冷聲道:「走!」大步向洞外走去。
阿柳急忙跟上:「主公,軍師還未---」
「少廢話!」薄雲山向北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阿柳不敢再問,隨著他披荊斬棘,曙光大盛,二人終尋到一處隱蔽的山洞,阿柳又砍下灌木將洞口掩住,薄雲山放下心頭大石,依著洞壁,閉目調息。
阿柳立於他身側,望著他黝黑深沉的面容,清秀的面容上神情數次微變,終安恬一笑。
待薄雲山睜開雙眼,他解下腰間水囊,又取出用樹葉包著的烤野雞,雙手奉給薄雲山:「主公。」
薄雲山並不接,抬眼望了望他。阿柳會意,撕下一條烤雞肉放入口中細嚼,又將水囊木塞拔掉,對著水囊飲了數口。薄雲山終有了一絲笑意,接過水囊與雞肉。
牛鼻山這一役,長風騎雖勝得漂亮,但仍有傷亡。自四月二十三日辰時起,便有傷員不斷從關塞方向抬下,送入後方醫帳。再過個多時辰,傷員漸多,醫帳內已無法安置,皆擺於露天草地之上。
由於早有準備,小天等人前幾日又從晶州押了一批傷藥過來,藥材不缺,但人手明顯不足。軍醫和藥童們忙得腳不沾地,一日下來,竟連口水都來不及飲。
江慈經過這些日子的學習,有了一些經驗,凌軍醫也對她頗為滿意,簡單的傷口便交由她處理。一日下來,上百名傷兵讓江慈累得筋疲力盡。
但親眼看著傷員們能在自己手下減輕痛楚,聽到他們低聲道謝,江慈覺心情舒暢,勁頭十足,直忙到子夜時分,方在凌軍醫的嚴令下回帳休息。
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她又惦記著煎藥,重新回到醫帳。凌軍醫正累得頭昏眼花,也不再說她,由她忙碌。
接下來的兩日,留守牛鼻山的一萬名長風騎分批清掃戰場。由於天氣漸轉炎熱,凌軍醫燒了艾草水,給長風騎服下,讓他們將戰場上的屍身迅速掩埋。又在戰場附近廣撒生灰,以防瘟疫。
清掃戰場的過程中,仍零星有傷兵被發現,陸續抬來醫帳。這些傷兵因發現較遲,傷勢較重,多數人醫治無效,凌軍醫也有些束手無策。
江慈看在眼中,焦慮不安,她知早一些發現傷兵,這些人便多一分生機,見自己經手的傷員們傷勢穩定,便向凌軍醫提出親上戰場附近尋治傷員。凌軍醫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請求,並將一套銀針交給江慈,讓她在發現重傷員時,及時扎針護住心脈,再抬回醫帳救治。
艷陽當空,曬得江慈額頭沁出密密汗珠。她不敢除下軍帽,也不敢象身邊的長風騎一樣拉開軍衣,只得忍著炎熱隨長風騎們在牛鼻山附近清掃戰場。
當日激戰,牛鼻山東西兩側皆是戰場,薄軍雖大部被殲滅,仍有少量逃往附近山野,長風騎追剿,各有傷亡,林間溪邊,不斷發現新的傷兵和屍首。
搜尋範圍逐步向北部山巒延伸,正午時分,江慈隨十餘名長風騎尋到了一處山林中。林間樹下,躺著數十名長風騎和薄軍,顯然是雙方追斗至此,一番拚殺,齊齊倒地。
江慈查看一番,知還有數人有救治希望,也不管是長風騎還是薄軍,統統在這些人胸口處扎上銀針,請同行的長風騎們抬回軍營。
長風騎們抬著傷兵離去,她仍未死心,俯身查看數回,終發現還有二人尚有氣息。她撕開他們胸前軍衣,認準穴道,紮下銀針,護住其心脈,再直起身,才想起無人將他們迅速送往山下。
她試著拖起其中傷勢較重之人,可此人高大魁梧,極為沉重,拖出數十步,江慈便坐倒在地。
江慈知以己之力,無法將這二人送回軍營,只能靜待長風騎回來,便將其放於地面,眼見他氣息越來越弱,心中焦急,忽然靈機一動。
她站起身,微笑著雙手攏於唇前,大聲喚道:「徐大哥!」
清脆的聲音在山野間迴響,卻無人回應。江慈笑了笑,再喚:「長風衛大哥,出來吧。再不出來,我可要逃了!」
一人從青松後步出,苦笑道:「江姑娘,徐大哥今日休息。」
江慈微微側頭,笑道:「這位大哥,如何稱呼?」
「小姓周。」
「周大哥好。」江慈笑得眼睛瞇瞇:「周大哥,說不得,只能勞煩您將這位大哥送回軍營救治了。」
周密並不挪步,江慈笑容漸斂:「周大哥,這兩位可都是你們長風騎的弟兄,你就忍心看著他們斃命眼前嗎?」
見周密仍不動,江慈冷笑道:「我只聽聞,長風騎的英雄們極重手足之情,兄弟之義,原來都是騙人的!」
周密望向地上之人,眉間閃過不忍之色,但想起自己職責所在,仍有些遲疑。江慈想了想,大聲喚道:「光明大哥,你也出來吧。」
林邊青松樹枝微搖,一人縱身而下。江慈見正是那夜從河西軍帳中將自己救出之人,倍感親切,上前笑道:「光明大哥,您貴姓?」
「宋。」光明司衛宋俊哭笑不得。
江慈轉向周密:「周大哥,是由你送人回去好呢?還是由宋大哥送人回去較好?」
周密抬眼望向宋俊,二人目光相觸,想起這數日來同隨江慈,互相防備,眼中俱閃過一絲笑意。
江慈指著地上傷兵,急道:「你們別磨蹭,他傷勢較重,留一個人守著我,另一個快送他回軍營,再拖下去,他性命不保。送完他再趕緊來接那一個。」
周密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宋俊,終上前將傷員反負於肩頭,轉身往山下走去。
江慈回轉另一名傷員身前,探了探鼻息,心中稍安。她想了想,取下腰間水囊,用布條蘸了清水,塗抹傷員已近乾裂的雙唇,動作輕柔,神情專注。
宋俊看著江慈,忽然笑道:「看來,長風騎軍中,要多一名女軍醫了。」
江慈並不轉頭:「宋大哥見笑,若真能成為軍醫,倒是我的福氣。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救的人越多,我積下的福氣也就會越多。」
宋俊輕笑,正待接話,忽然面色一變,縱身撲向江慈身側的一叢灌木,痛嘶聲響起,他從灌木叢中揪出一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