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般相依,風雪雖烈,二人卻不覺寒冷。急速跳動的心相隔如此之近,對方身上氣息中人欲醉,一時都不知身在何方。
宇文景倫暫時忘卻數萬大軍、艱難重任,只有滿懷溫香,綺絲麗也覺便是此時再有狼群,也絲毫無懼。
輕哼聲將二人驚醒,同時低頭,只見那嬰兒正睜大眼睛,似是好奇地盯著二人,看得一陣,許是覺得不是母親,小嘴便張開欲哭。
綺絲麗忙輕拍哄著,宇文景倫又去熱了羊乳,待嬰兒喝飽睡去,二人同時抬頭,對望片刻,又同時壓低聲音大笑。
直至此時,緊繃了半夜的神經終得以舒緩。二人笑罷,在一塊木板上並肩坐下,宇文景倫稍稍猶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臉頰微紅,但仍輕輕靠上了他的左肩。
過得一會,綺絲麗忽然好奇心起,低頭看著嬰兒,道:「你猜,這是男孩還是女孩?」
「男孩。」宇文景倫看了看,微笑道:「長大了是個勇士。」
「我覺得是個女孩,咱們碩風部的女子,並不比男兒差。」二人對望片刻,宇文景倫笑道:「要不,咱們打個賭?」
「賭什麼?」
「輸了的講笑話,直到把贏了的逗笑為止。如果沒有逗笑,就罰唱歌。」
「好。」綺絲麗頗覺有趣,忙應了,又去解嬰兒的襁褓。可剛解開一根束帶,便停了下來。
宇文景倫見她停下,問道:「怎麼了?」綺絲麗不答,他側頭一看,只見她面頰暈紅。
他省悟過來,本能下想大笑,強自忍住。綺絲麗和碩風部的大嫂大嬸們相處極佳,也曾幫她們帶過孩子,並非沒有見過男嬰與女嬰的區別。
可此時,要她當著一個年輕男子的面去分辨男嬰女嬰,縱是性情豪爽如她,也覺有些羞窘。
可聽到宇文景倫壓在喉間的笑聲,她性子受激,嗔道:「有什麼好笑的?」轉過身去,解開了襁褓。
她低下頭,雙肩有些微僵硬,片刻後又繫好襁褓,轉過來笑道:「我贏了,是個女孩!」宇文景倫視線不曾離開她片刻,看得清楚,哈哈一笑,右手忽然擊出,綺絲麗上身後仰,手中一空,宇文景倫已將嬰兒抱了過去。
綺絲麗大窘,宇文景倫解開襁褓一看,大笑道:「原來碩風部的馬賊,不但長得美,還會耍賴,哈哈---」他未笑完,懷中嬰兒忽然大哭,伴著哭聲的是一泡急尿,濺得極高,悉數射在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笑聲頓住,高高舉起男嬰,望著胸前濕漉漉的一大片,極是狼狽。
綺絲麗指著他,笑得前仰後合,險些岔氣,半天方才稍稍止住。見男嬰還在大哭,她忙接過,可視線掠過宇文景倫胸前,再度大笑。
宇文景倫不由也是苦笑。綺絲麗此時雙眸彎彎,頰染瑰紅,宇文景倫看得癡了,忽覺若是能每日看到這樣的笑容,便是被多淋幾泡童子尿,那也無妨。
綺絲麗漸漸笑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她先前與狼格鬥,本有些脫力,笑著笑著身子一低,依在了宇文景倫胸前。
宇文景倫忽覺心跳一陣加快,片刻後,嘴角漸湧微笑,雙臂慢慢展開,正待將她擁住,卻聽得一串急響,臭氣薰鼻。
二人急速分開,只見男嬰小臉漲得通紅,自是拉出了大便。這個夜晚,二人手忙腳亂,男嬰餓了、拉了都是大哭,宇文景倫一時熱羊乳,一時到氈帳中尋找乾淨的尿布烘熱,還要顧著火堆不滅,又怕綺絲麗和男嬰不抗風雪,重新架起氈帳,竟覺比指揮一場大戰還要吃力。
二人只能趁男嬰睡著的間隙輪流打個盹,綺絲麗有些支撐不住,又不肯獨自酣睡,宇文景倫索性拂了她的睡穴,左手抱著男嬰,右臂將她攬於肩頭。
篝火跳躍,風雪呼嘯,他聽著身邊之人的呼吸聲,忽然想起幼時承歡母妃膝下的日子,只覺心頭某處變得很軟很軟,從未有過的柔軟。
次日清晨,宇文景倫到帳中找出幾件舊外衫,二人穿上,又在附近查看了一番,未見其他牧民,無法找到這名男嬰的親人。
此處乾柴不足,且有野狼出沒,二人只得將那女屍埋於雪地之中,抱了男嬰,繼續南行。
風雪仍是很大,又要顧著嬰兒,這番行進更慢,到了中午,二人在大雪中迷了方向,所幸誤打誤著,找到一處被牧民遺棄了的草圍子,方才略喘了口氣。
宇文景倫縱是內力高深,這三日下來也覺支撐不住,綺絲麗更是面色發白,見這破草圍子避風極佳,乾柴又足,二人便索性不再南行,在草圍子住下。
到了晚間,綺絲麗有些受了風寒的跡象,宇文景倫找來乾草鋪上,將她強按著睡下,抱著男嬰守於她身邊。
次日清晨,綺絲麗醒轉,一縷陽光從草圍子外透進來,她眼睛微瞇了一下,喜得坐起,道:「雪停了。」她一轉頭,只見宇文景倫正抱著男嬰斜靠在木柱上,睡得極香。
陽光熹微,她長久望著他的眉眼,目光不曾挪開半分。他的呼吸很均勻,縱是熟睡,仍給人一種沉穩威肅的感覺。
綺絲麗慢慢伸出手去,卻不敢碰觸他的面頰,只在空中虛畫著他的眉眼,片刻後搖了搖頭,低聲道:「睡覺也這麼嚴肅,你還是笑的時候俊一些。」宇文景倫懷中的男嬰忽然睜開雙眼,輕聲哼哼,似是表示贊同。
綺絲麗吐舌一笑,又將食指豎於唇前:「別吵醒他。」男嬰極是配合,咂了咂嘴,又合上眼睛。
綺絲麗鬆了口氣,抬起頭,正對上宇文景倫略含笑意的雙眸。她覺自己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偏身子僵住,不能移動。
她與他就這麼對望著,都覺似有話要說,又似是想避開對方的目光,可直到男嬰再度啼哭,才都慌慌然收回目光。
男嬰已近半歲的樣子,吃飽喝足了便精神十足,一時望著宇文景倫嬉笑,一時又伸手去拽綺絲麗的長髮。
陽光燦爛,寒風漸息,這一日,二人與男嬰玩耍著,誰也沒有提出一個
「走」字。待到夜色降臨,綺絲麗望著熟睡的男嬰,輕聲道:「元靜。」宇文景倫拍了拍左肩,綺絲麗抿嘴一笑,靠上他肩頭,道:「得給他取個名字。」宇文景倫想了想,道:「他是我們在風雪中撿到的,你們碩風部男子多姓跋野,叫他跋野風吧。」
「跋野風?」綺絲麗念了一遍,點頭道:「好。」她心中有話,便覺當說出來,縱是有些害羞,也只遲疑少許,終抬頭看著宇文景倫,道:「他已經沒有親人,我得把他帶在身邊,你若是回了桓國,以後還會來看他嗎?」她的目光熱烈得如同身邊的火焰,宇文景倫熱血上湧,脫口而出:「會!」綺絲麗呼吸有些急促,正待說話,夜風中隱隱傳來馬兒嘶鳴聲。
不一會,馬蹄震響,似是有上百騎正往此處而來,宇文景倫倏然清醒,忙踢滅火堆,將綺絲麗一拉,隱於角落。
馬蹄聲越來越近,還有人在高呼,綺絲麗側耳聽了一下,大喜呼著奔了出去。
宇文景倫來不及拉住她,聽她用月戎話相呼,竟是
「思結舅舅」。他對月戎情況作過瞭解,覺得
「思結」這個名字似是聽過,仔細一想,記起這思結正是碩風部有名的馬賊,統領上千騎在月戎草原南部來去如風,似是還曾與沙羅王有些過節,沙羅王也拿他沒轍。
他放下心來,抱著跋野風走出草圍子。一名貂帽灰裘,四十多歲的粗豪大漢坐於馬鞍上,綺絲麗奔近,大漢手中馬鞭
「啪」地一響,擊向綺絲麗面容。宇文景倫在後看得清楚,面色一變,身形急閃,在馬鞭要擊上綺絲麗面容時拽住馬鞭,怒道:「住手!」大漢微驚,手中用勁,宇文景倫運起內力,待運至七成,大漢頂不住,眼見就要被從馬鞍上扯落,綺絲麗哈哈大笑:「思結舅舅,以後看您怎麼吹牛皮,再吹牛皮,我就拔了您的鬍子。」宇文景倫忙收回內力,鬆開馬鞭,思結在馬鞍上搖晃了一下,方才穩住身形,他斜睨著宇文景倫,冷冷道:「這小子是什麼人?」綺絲麗笑著奔近,拉住他的衣袖,道:「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裡?」思結瞪了她一眼,道:「你把大家急死了,還好意思笑,回去我非得抽你幾鞭子不可!」綺絲麗嘻嘻笑了笑,轉身拉過宇文景倫,笑道:「是他救了我。」思結面上仍有氣,但目光柔和了許多,淡淡道:「走吧。」有手下牽過駿馬,綺絲麗踏蹬上馬,宇文景倫猶豫片刻,將跋野風遞給了她。
綺絲麗笑容微僵,宇文景倫縱是萬般不捨,仍輕聲道:「你既與親人重聚,我們---」話未說完,思結策馬過來,俯身抓住宇文景倫右肩,怒道:「囉嗦什麼,上馬吧。」宇文景倫不便相抗,本就捨不得作別,便坐于思結身後,眼光不時望向前方的綺絲麗,心中卻百般安慰自己:並非不顧軍國大事,只是風雪剛息,又是深夜,索性去碩風部歇上一晚,明日借得馬匹再回霍州不遲。
奔得半夜,已可見前方篝火點點,自是早有人回去報信,歡呼聲陣陣,馬蹄急急,許多人迎了出來。
綺絲麗極為興奮,攝唇而呼,又大叫道:「我回來了,綺絲麗回來了!」火光將她的臉映得通紅,她策騎奔向迎接的人群,同時揮舞著手中的馬鞭,她的黑髮在風中起舞,宛如火焰。
思結大笑著回頭,拍了拍宇文景倫的肩膀,道:「她美不美?」
「美。」宇文景倫望著綺絲麗的身影,輕聲道。思結笑得極為驕傲,又歎道:「可惜就是脾氣大了點,動不動就要拔我的鬍子。」是夜,雪原上歌聲悠揚,篝火燦爛,慶祝綺絲麗躲過雪暴,平安歸來。
思結知宇文景倫身手高強,又救了綺絲麗一命,對他極為和悅,請他坐在自己身邊,還命人取出了月戎人最喜喝的烈酒。
不多時,人們便圍著篝火起舞,熱烈的氣氛將暴風雪帶來的陰霾一掃而空,也讓宇文景倫想起了幾天前疏勒府篝火大會的情形。
他微微而笑,飲下一碗烈酒,又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和綺絲麗一起出現在篝火大會上、與默懷義一曲定情的少女阿麗莎。
他知篝火大會次日清晨,是阿麗莎和綺絲麗對換衣衫,引開守城的士兵,綺絲麗才藉機躲在自己馬隊中出了城,也不知這阿麗莎是如何擺脫沙羅王的追捕回到碩風部的。
他正想著,那邊綺絲麗和阿麗莎笑著咬了會耳朵,阿麗莎奔向場邊。不多會,腰鼓陣陣,琴聲連撥,宇文景倫本是低頭飲酒,聽得音樂有些熟悉,心頭一陣劇跳,抬起頭來。
篝火燦爛,他的眼中卻只有那比火焰還要熱烈舞動著的身影。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嚓嚓嚓!」她如世間最自由無拘的靈魂,在烈焰邊起舞,旋舞間,她的目光始終與他膠著。
她仿似在展翅高飛,歌聲也在雪野上空飛翔:「阿息山有多高?雪神她住在哪裡?雪蓮花盛開在何處?聰明的勇士啊誰能告訴我?」花子海有多深?
海神他住在哪裡?金鱗龍游翔在何處?智慧的勇士啊誰能告訴我?」綺絲麗唱著舞著,在宇文景倫面前停住腳步,她的胸微微起伏,嘴角含笑,目光卻無比溫柔,靜靜地望著他。
宇文景倫恍如置身夢中,這一刻,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重任,他無法抗拒這火焰般的激情,緩緩站了起來。
男兒清亮的歌聲在雪野上遠遠傳開去:「阿息山是世間最高的山雪神她無處不在雪蓮花盛開在人們心中美麗的姑娘啊你就像雪蓮花一般美麗我要一生守護著你花子海是世間最深的海海神是水之靈魂金鱗龍在每一滴水中游翔美麗的姑娘啊你就像水一般溫柔我要做那金鱗龍永遠不離你的身邊!」綺絲麗眼中似有波光在閃,她輕輕地擲出手中的雲檀花種子,人們見部落中最讓人寵愛的姑娘終於找到情郎,震天歡呼。
思結更是不停摸著面上鬍鬚,哈哈大笑。笑聲中,綺絲麗牽住宇文景倫的手,帶著他離開人群,向遠處的帳篷走去。
宇文景倫不知自己是飲酒醉了還是心醉了,一路走來,腳步輕飄,宛如走在雲端之中。
歌聲笑聲越來越遠,帳篷中,他慢慢擁住她,低下頭,吻上了她嬌艷的紅唇。
她的唇,飽含少女的清香,柔軟得像早晨帶著露珠的花瓣。他的心中似被什麼裝得滿滿當當,從未有過的喜樂在體內膨脹,彷彿就要炸裂開來。
他將她輕柔地放在氈毯上,纏綿地吻上她的肌膚,她羞澀而熱烈地回應著,小鹿般的長腿盤上他的身軀。
他再也無法控制體內的激情,除盡衣衫,再將她最後一件衣裳用力扯去,丟於一邊(她緊閉著雙眸,面頰紅得那般動人,他心醉神迷,覆上她的身軀。
「元靜---」她喃喃輕呼著他的名字。他身子微僵,愧意一閃而過,低下頭,封住了她的雙唇。
「哇---」急促的啼哭聲響起,讓正要一力而下的他停住了動作。宇文景倫眉頭微皺,欲待不理,可帳內一角的跋野風堅持不懈地放聲嚎哭。
他恨恨地哼了聲,跋野風哭得愈發大聲.綺絲麗也清醒了些,偷眼看了看宇文景倫的神色,低聲道:「我忘了他在這裡了。」宇文景倫只得起身披好衣衫,綺絲麗紅著臉將跋野風抱過來,他忍不住輕擰了一下跋野風的面頰,跋野風自是哭得更加厲害。
綺絲麗又害羞又覺好笑,只得將他一推:「快拿羊乳過來,他定是餓了。」待這壞了好事的小子再度熟睡,宇文景倫也平靜下來,再想起自己對綺絲麗這般隱瞞,倒又有些慶幸未草率行事,玷污她這份純淨的感情()。
看來只有收服月戎以後,再求得她的諒解,納她為妃,方不負這一番情意、這般生死相交之心。
這般想著,他將綺絲麗抱在懷中,撫著她如瀑布般的黑髮,在她耳邊輕聲喚道:「綺絲麗。」
「嗯。」
「等我。」她有些驚慌,緊攥住他的手:「你要走嗎?」
「我還有未做完的事,這是我的責任,我要去完成。但這件事了,我必會回來找你,我想正正式式地娶你。」綺絲麗抬頭望著他堅毅的神色、溫柔的目光,終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一夜是這麼短,二人靜靜依偎,不知不覺便是天亮。怕驚動思結,綺絲麗悄悄牽出一匹駿馬,領著宇文景倫出了部落。
晨光中,二人慢慢走著,他捨不得上馬,她也說不出一個字。再走數里,宇文景倫終狠下心,用力抱了抱她,道:「綺絲麗,你等我。」綺絲麗緊抱住他的腰,輕聲道:「可我還欠著你一個笑話沒說,怎麼辦?」
「以後說吧,日子長著()。」
「不,我現在要說。」她仰頭看著他。
「好,你說,我聽著。」她抱著他,說著笑話,可說著說著,她卻落下淚來。
宇文景倫心中酸楚,忙伸手替她拭淚。綺絲麗卻忽將他一推:「上馬!」他踏蹬上馬,她已擦乾淚水,仰面燦然而笑:「我不會說笑話,還是唱歌吧。」宇文景倫未及說話,她已用力拍上馬臀,駿馬一聲長嘶,揚蹄而奔。
馬蹄踏破滿野白雪,宇文景倫策騎而奔,十餘里過去,他耳邊仍迴響著她的歌聲:「天上的雄鷹飛得再高它也要回到崖洞中休息遠行的人兒啊,你走得再遠也要記得這裡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