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亮這夜為裴琰和寧劍瑜等人講解《天玄兵法》中的天極陣法,他口才本就好,變化繁複的陣法經他一講,變得極為清晰明瞭,滿帳人聽得渾不知時間。待帳外隱約傳來換防的更鼓聲,崔亮停住話語,眾人才驚覺竟已是子時。
裴琰站起笑道:「子明辛苦了。今夜真是令我等大開眼界。」
寧劍瑜心癢難熬,過來拍了拍崔亮的左肩:「子明,不如今夜咱們抵足夜談吧,我還有幾處不明,要請子明指教。」
許雋過來:「乾脆咱們一起,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寧劍瑜作勢踢他:「你就愛湊熱鬧,一邊去!子明今晚是我的。」
崔亮忙道:「改日吧,小慈還在我帳中,我得去照顧她,昨夜若非她捨命相救,我便要死於易寒之手。」
許雋「嘖嘖」搖了搖頭:「看不出這小丫頭,倒有一股子英雄氣概,不錯,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們強多了,不愧是咱們長風騎出來的!」
裴琰微笑道:「我送送子明。」
二人快到崔亮軍帳,崔亮立住腳步,笑道:「相爺早些歇著吧。」裴琰看了看,道:「小慈似是睡了,不如子明去我帳中吧。」
「這兩晚我得守著她,她患疫症時以身試藥,傷了臟腑,未曾康復,眼下又受劍傷,如果這兩日高燒不退,極為危險。」
裴琰面色微變,急行兩步,撩簾入帳。崔亮「嚓」地點燃燭火,裴琰蹲下,摸了摸熟睡過去的江慈額頭:「燒得厲害。」
他忽覺心頭竟有微痛。崔亮擰來濕巾,覆於江慈額頭,裴琰忽然端坐,握住江慈左腕,運起至純內力,沿著她手三陰經而入,在她體內數個周天,流轉不息。
崔亮忙取出蟒針,扎入江慈相關穴位,江慈昏睡中輕「嗯」了一聲,卻也未睜眼,依然沉睡。待覺她內息穩些,裴琰方放開她的左腕,再看了她片刻,道:「現在想起來,昨夜真是險。」
「是啊,若非小慈,我此刻已在閻王殿了。」崔亮苦笑一聲,望著江慈的目光充滿憐惜:「有時我覺得,她比許多男子漢大丈夫還要勇敢。相爺有所不知,那時為找出治療疫症的藥方,我換了很多方子,小慈試藥後疼痛的樣子,凌軍醫他們都看不下去,她卻還反過來安慰我們。」
裴琰聞言怔然不語,良久方道:「她變了很多。」
「是嗎?」崔亮輕輕搖了搖頭:「我倒覺得,她天性純良,從沒改變。相爺太不瞭解她了。」
裴琰取下江慈額頭的濕巾,再度浸入涼水之中,崔亮忙道:「還是我來吧。」
裴琰不語,擰了濕巾,輕輕地覆在了江慈額頭。江慈微微動了一下,口中似是說了句什麼,聲音極輕極含糊,崔亮沒有聽清,喚道:「小慈。」江慈卻依然沉睡。
崔亮抬頭,見裴琰面色有異,竟似有著一絲他從未見過的傷感,卻又好似還有幾分憤懣與不甘。
「無瑕,咱們回去吧--」
裴琰猛然站起,掀簾出帳,滿營燈火都似很遙遠,只有這句話,不停在他耳邊迴響。
次日桓軍守關不出,裴琰便於午時命長風衛傳令,召集諸將領齊聚大帳。寧劍瑜等人走入大帳,都微微一愣。只見裴琰端坐於長案後,甲冑鮮明,神情嚴肅,案上還擺著紫玉帥印。
裴琰平素親易平和,與眾人商議軍情也總是談袖決定,此時這般情形,令眾人暗凜,忙按軍職高低依次肅容站立。
待眾人到齊,裴琰向安潞道:「去請衛大人。」
衛昭片刻後進帳,看清帳內情形,在帳門口停立了片刻。裴琰抬頭,眼睛慢慢瞇起,聲音淡然:「監軍大人,請坐。」
一名長風衛搬過椅子,衛昭向裴琰微微欠身,一撩袍襟,端然坐下。
裴琰正待說話,眼角餘光掃過衛昭腰間,那處繡著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短暫的靜默,讓帳內之人心頭惴惴,裴琰終緩緩開口:「從今日起,全軍熟練『天極陣法』。」
他轉向崔亮,微笑道:「有勞子明瞭。」
崔亮將連夜抄錄畫好的陣法圖及註解發給眾將領,裴琰道:「此陣法用來對桓軍作重要一戰,需操練多日。眾將領一概聽從子明號令,帶好自己的兵,熟練陣法。」他頓了頓道:「此事僅限帳內之人知曉,如有洩露,斬無赦!」
眾將領躬腰應諾,聲音齊整,帳內便如起了一聲悶雷。衛昭面上神情平靜,坐於椅中,不發一言。
裴琰再沉默片刻,轉向崔亮道:「軍師。」
「在。」
「請問軍師,如有陣前違反軍令、不聽從軍師號令指揮者,按軍規該如何處置?」
崔亮心中明白,有些為難,卻也只能答道:「陣前最忌違反軍令、不聽從指揮,凡有犯者,斬無赦。」
「你們都聽清楚了?」裴琰聲音帶上了幾分嚴厲。
一眾將領懾服於他的嚴威,甲冑擦響,齊齊單膝跪地:「屬下謹記!」
衛昭嘴角慢慢湧上一抹冷笑,他拂袖起身,負手而立,淡淡道:「衛昭昨日有違軍令,且誤傷了幾名長風騎弟兄,現自請侯爺軍法處置。」
「不敢。」裴琰神色淡靜,道:「衛大人乃監軍,代表天子尊嚴,裴琰此話,並無針對大人之意。」
衛昭眼光徐徐掃過帳內諸人,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大步出帳。
眾人都覺裴琰與衛昭今日有些異樣,見衛昭出帳,均暗中輕吁了一口氣,但不到片刻,衛昭又返回大帳。
眾將領轉頭,見衛昭雙手托著蟠龍寶劍,忙又齊齊下跪。裴琰眉頭微皺,無奈下從案後起身,正要下跪,衛昭卻將蟠龍寶劍放於紫玉帥印旁,再向長案單膝下跪,冷聲道:「衛昭有違軍令,現暫交出天子寶劍,並請主帥軍法處置。」
衛昭此言一出,帳內之人除三人外,都大感震驚。衛昭飛揚跋扈、恃寵而驕之名傳遍天下,傳言中他見了太子也從不下跪行禮。這數月來,眾人對他或避而遠之、或見他與侯爺相處融洽敬他幾分。大家雖也在背後暗讚他武功出眾,但在心底,總存著幾分鄙夷輕視之心。此時見他竟是如此行事,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層看法。
裴琰低頭不語,慢慢坐回長案後,盯著衛昭看了一陣,面上湧出一絲淺笑,叫了一聲:「衛大人。」
「在。」
「衛大人陣前違反軍令,本來定要以軍規處置。但大人乃監軍,代表天子尊嚴,身份貴重,且大人並非我長風騎之人,以前也從未入伍,不識軍規,情有可原,大懲可免,但小戒難逃。」
「衛昭甘願受罰。」衛昭的聲音漠然而平靜。
裴琰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帥就罰衛大人在帳內禁閉三日,不得出帳一步。」
衛昭也不答話,倏然起身,向裴琰微微躬腰,再雙手托起蟠龍寶劍,出帳而去。
崔亮微笑道:「諸位對陣法有什麼不明白的,儘管來問我。」
眾人回過神來,見裴琰神色如常,便又齊齊圍住了崔亮。
江慈這日燒得有些迷糊,睡了一整日,無力起身。帳外漸黑,仍未盼到那人身影。她躺於席上,一時在心底輕喚著他的名字,一時又擔憂他在戰場上激憤行事,一顆心時上時下,紛亂如麻。
正胡思亂想間,一人掀簾進來,帳內未燃燭火,江慈又有些迷糊,張口喚道:「無--」瞬間發現不對,將後面的字嚥了回去。
裴琰面上笑容微僵,轉而走近,點燃燭火,和聲道:「可好些?」
江慈淡淡道:「好些了。」
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皺眉道:「怎麼比昨日還燒得厲害些?」
「沒有大礙,崔大哥說,會有兩日發燒。」江慈輕聲道:「相爺軍務繁忙,親來探望,江慈心中有愧,還請相爺早些回去歇著。」
裴琰卻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軍師,便如同救了長風騎,我來看望是應該的。」說著擰來濕巾,覆於江慈額頭。
他又柔聲問道:「吃過東西了沒有?」
江慈盼著他早些離去,忙道:「吃過了。」
「吃的什麼?」
江慈噎了一下,道:「小天給我送了些粥過來。」
「白粥?」
「嗯。」
裴琰一笑:「那怎麼行?得吃點補氣養血的。我命人熬了雞粥,等下會送過來。」
江慈無力抬手,忙搖頭道:「不用了,啊--」她這一搖頭,額頭上的濕巾便往下滑,蓋住了她的眼睛。
裴琰忙將濕巾拿起,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頗感不適,便拚命地眨了幾下眼睛。
高燒讓她的臉分外酡紅,她拚命眨眼的神情,一如當日在相府西園被藥油抹入眼後的神態。裴琰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是將濕巾用力擰乾,輕輕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
江慈卻滿心惦記著那人,怕他此時前來與裴琰撞上,便望著裴琰,輕聲道:「相爺,我要睡了。」
「你睡吧。」裴琰從身後拿出一本書,微笑道:「子明現在我帳中給他們講解兵法,吵得很,我在這邊看看書,清靜一下,不會吵著你。」
江慈愣了一下,轉而微笑道:「可是相爺,我這人有個毛病,只要有一點燭火,我便睡不著。」
「是嗎?」裴琰右掌一揚,熄滅燭火,黑暗中,他微微而笑:「也好,我正要運氣練功,咱們互不干擾。」
江慈無奈,索性豁了出去,道:「相爺,還得麻煩您出去,我、我要小解。」
大半年前在清河鎮的往事驀地湧上裴琰心頭,他沉默片刻,淡淡道:「蕭教主今夜可不會來。」
江慈一驚,裴琰輕笑,笑聲中帶著些苦澀。笑罷,他站起來,道:「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樣,騙我說蕭教主要暗殺你。」說著快步掀簾出帳。
第二日,江慈燒退了些,也有力走動,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便出了崔亮軍帳,悄悄往衛昭軍帳走去。
衛昭正坐於燈下看書,見她進來,身形急閃,將她抱到內帳的竹榻上躺下,摸了摸她的額頭,修眉微蹙,語帶責備:「燒沒退,到處亂走做什麼?」
江慈覺有些委屈,便抿著嘴望著他,眼中波光微閃。衛昭一笑,低聲道:「我這三日不能出帳。」
江慈卻是一喜,道:「那就不用上戰場了?」
衛昭一時無言,握住她的左腕輸入真氣。江慈安下心來,輕聲道:「無瑕。」
「嗯。」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衛昭望上她的眼睛,秋水清瞳,黑若點漆,滿含著溫柔與期盼,他心中一暖,低聲道:「你放心。」轉而嘴角輕勾:「我若再衝動,少君罰我一輩子不能出帳,可怎麼辦?」
江慈這才知前因後果,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我也去違反軍令,讓他罰我和你一同關禁閉,關上一輩子。」
「那如果他將我們分開關上一輩子,怎麼辦?」
江慈想了想,笑道:「那咱們就挖條地道,每天偷偷見面--」她眼中閃著俏皮的光芒,衛昭也忍不住大笑。
正袖,衛昭面色微變,放下江慈的手,迅速閃到外帳,坐回椅中,帳外傳來了裴琰平靜的聲音:「三郎。」
「侯爺請進。」衛昭翻過一頁書,從容道。
裴琰含笑進帳,微微搖頭道:「三郎還生我的氣?」
「不敢。」衛昭斜睨了他一眼,依舊靠於椅中看著書,口中閒閒道:「我還得感謝侯爺,饒我一命。」
裴琰大笑,在椅中坐下,道:「我還要多謝三郎配合我演這場戲,要知這『天極陣法』是作最重要一戰之用,不讓這些猴崽子們知道點厲害--」
衛昭淡淡打斷他的話:「少君不必解釋,我正喜清靜,倒還希望少君多關我幾天禁閉。」
「是嗎?看來三郎這監軍營帳比我那中軍大帳還要舒服。」裴琰笑著站起,負手往內帳走去。衛昭身形一閃,擋在了他的面前。
二人眼神相交,互不相讓,裴琰唇邊笑意不斂,衛昭眸色冰冷,直視著他。片刻後,二人同時聽到內帳江慈憋了半天沒憋住的一聲低咳。
衛昭也知以裴琰耳力,一進來便已聽出江慈在內帳的呼吸聲,他索性向裴琰一笑,走入內帳,見江慈要下榻,過去將她按住,道:「躺著吧,別跑來跑去的。」
江慈向他溫柔地笑著,道:「我還是回自己的營帳,你和相爺有事要商量,我回去就睡,會好得快些。」
衛昭道:「好。」俯身將她扶起。江慈走過裴琰身邊,也未看他,只是微微欠身行禮。待她遠去,衛昭轉過身,向裴琰笑道:「少君請坐。」
裴琰盡力維持面上笑容,道:「不打擾三郎休息,告辭。」
「少君慢走。」
往左是去她的帳篷,往右是回中軍大帳。
營地的燈火下,她纖細的身影逐漸遠去,裴琰默立片刻,轉身向右。
中軍大帳內,崔亮仍在給眾將領講解天極陣法,聲音清澈:「諸位定都見過流水裡的漩渦。這『天極陣法』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各分陣便如同一圈圈水紋,將敵軍截斷,而在這一圈圈水紋之中呢,便是這個如漩渦般的陣眼。」
裴琰負手立於帳門口,薄唇輕抿,默默地聽著。
「漩渦之力一旦形成,將把一切吞噬,這股因旋轉而產生的巨力,無法抵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