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了數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楓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紅得更是熱鬧。
族長木風長高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氣質,套劍法也使得像模像樣。站於旁的蕭離和蘇俊互望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蕭離想起遠在河西的衛昭,神情黯然,待木風收劍奔來,方才舒展開來。
戴著面紗的程瀟瀟欲掏出絲帕,替木風拭去額頭上的汗珠,蕭離冷冷道:「小聖姑。」
程瀟瀟心中一凜,忙退後兩步:「是。」
「族長是頂立地的男子漢,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將來即使是流血,那也只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蕭離的話語透著威嚴。
木風頗以為然,也不拭滿頭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乾脆,把我院中那幾個奴婢也撤了吧。」
淳於離返回月落,便復原名為蕭離,應「教主」之邀、族長之令,擔任月落的都相一職。數月來,他訓練軍務,執掌內政,月落諸事漸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連聖教主都對他言聽計從,各都司對他也不得不心悅誠服。
蕭離記得衛昭所囑,回來後便用藥毒殺烏雅,又讓蘇俊正式收木風為徒。木風聰慧,蕭離與蘇俊文武悉心栽培,見他進步神速,倒也頗為欣慰,覺得不負衛昭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面上便帶幾分思念之意,木風看得清楚,仰頭笑道:「都相在想什麼人嗎?」
蕭離回過神,笑:「正是。」
幾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風邊走邊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個讓我尊敬的人。」
「哦?能讓都相尊敬的人,一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見?」
「他自會有與族長相見的一日,他若見到族長文武雙全,一定會十分欣喜。」
平無傷急匆匆過來,在山海堂前攔住眾人,也不及行禮,快速道:「事情不妙,桓軍包圍長樂城。」
蕭離一驚,華桓開戰之後,長樂直留有一萬多名駐軍,以防月落生亂或是桓軍入侵,也一直是桓國與月落之間的u個緩衝,現在桓國大軍開來,包圍長樂城,只怕下一個目標就是月落。
他與衛昭直暗有聯繫,衛昭也一直叮囑他嚴防桓軍入侵,眼下看來,倒被衛昭不幸言中。他與戴著面具的蘇俊互望一眼,轉向木風道:「請族長下令,緊急備戰,守住流霞峰和飛鶴峽!」
木風也知事態嚴重,忙取出族長印章,蕭離雙手接過,轉向程瀟瀟道:「備馬,去流霞峰!」
桓軍平靜相當長的一段時日,長風騎卻是不敢放鬆,日日厲兵秣馬。當西邊的訊息抵達軍營,卻是個秋高氣爽的艷陽。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簡單的四個字:「長樂被圍。」
崔亮一驚抬頭:「危險!」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情形,月落與我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讓桓軍拿下月落,濟北必將淪陷,到時夾擊河西,只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們鞭長莫及,也沒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頭間眼神微閃,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衛昭入帳,崔亮便即告辭,衛昭見這局棋還未下完,便在裴琰對面坐下來。裴琰卻是微笑:「三郎,今日陽光甚好,咱們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請。」衛昭將棋子一丟,洒然起身。
二人負手而行,如至交般輕鬆暢談,待到營地西面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長風衛,與衛昭登上峰頂。
峰頂,白雲寂寂,草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於滿秋色之中。
衛昭忽然笑:「少君有話直說。」
裴琰微笑:「看來三郎還未收到消息。」他從袖中掏出密函,遞給衛昭。衛昭接過細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變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無言。
「三郎,我們數次合作都極為愉快。只是以往,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誠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後兩步,深深一揖。
衛昭將他扶起,裴琰轉身遙望關塞,歎道:「以往,我只將三郎視為生平對手,半年來,卻與三郎攜手對敵,生死與共,心中,早將三郎視為生死之交。」
衛昭沉默了一會兒,道:「少君倒也會說這等酸話。」
裴琰大笑,道:「卻也是真心話。」
衛昭心中激流洶湧,面上卻仍淡淡:「明白少君的意思,只是事關重大,關係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想。」
「三郎,裴琰此番請你相助,確是誠心為月落族著想。眼下寧平王率軍包圍長樂,只怕緊接著便會向月落開戰,以其凶殘性情和與月落族的宿怨舊仇,你的族人,只怕要面對一場殘酷血腥的大屠殺,此是其一;
「此番寧平王率軍攻打月落,絕不是以前擄掠人口,搶奪財物那麼簡單,此次他是要徹底地吞併月落,將月落變為桓國的領土,繼而通過月落南下攻打華朝,以圖吞併朝。到時天下盡陷桓族鐵蹄之下,月落再無立藩的希望,只怕還有滅族危險,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說了。」衛昭冷冷道:「等我收到准信,自會給少君一個答覆。」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幾日。」裴琰面色嚴峻:「我也知要請三郎出兵相助,事關重大。只是想告訴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強大,若沒有相當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難堵悠悠眾口,日後也容易有變數。」
衛昭不語,裴琰又道:「現如今,形勢遠遠超出我們當初合作時的預期,也未料到桓軍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這一步,三郎,只怕我們不傾盡全力,拚死一搏,就會有滅族亡國之險!」
「月落地形險要,若是死守,桓軍不一定能拿下。但我若應少君請求,貿然出兵與你一起夾擊宇文景倫,那便是公然與桓國撕破臉皮。成則好,若敗了,月落將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衛昭話語沉靜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緩緩道:「只怕三郎想守,寧平王不讓守!」他話語輕細,卻在到「寧平王」三字時稍稍加重。
衛昭修眉緊蹙,輕輕拂袖轉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會給你一個答覆。」
「三郎。」裴琰見衛昭停住腳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儘管提出來。」
衛昭一笑,白影輕移,風中送來他的聲音:「少君這麼客氣,衛昭可擔當不起。」
夜深風寒,長風騎伙夫慶胖子將一切收拾妥當,又看看西角那溜大灶,打了個呵欠,自去歇息。
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掠來,將手伸入左首第口大灶的灶膛中,灶灰仍有些餘溫,他從灶灰中掏出個小鐵盒,身形微閃,瞬間便不見蹤影。
江慈正在崔亮帳中,向他請教心疾的治療之法,忽聽到帳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心中動,挑簾出帳,左右看看,見護衛的長風衛站得較遠,輕聲道:「怎麼到這裡來?」
衛昭看入她的眼底,微笑道:「我來找子明。」
江慈面頰一紅,崔亮出來道:「衛大人。」
「今夜月色甚好,我想邀子明同登山賞月,不知子明可願給衛昭一個面子?」衛昭瞇眼看著崔亮,悠然道。
崔亮想想,含笑頭:「衛大人有邀,自當奉陪。」
江慈跟上,衛昭與崔亮同時轉頭:「你早些歇息。」江慈不由笑出來:「那好,你們二位就盡情賞月吧。」轉身離去。
衛昭笑:「子明,請。」
見長風衛欲待跟上,衛昭轉身冷笑,長風衛知他身手,不虞崔亮遇刺,便也不再相隨。
秋夜清淺,月華如水,山間不時有落葉唦唦的聲音。
二人靜悠悠地走著,不多時便登上峰頂。站於峰頂遙望關塞南北,燈火連營,崔亮不由歎了口氣。
衛昭看他眼,雙目爍爍:「子明因何歎氣?」
崔亮轉頭看看他,又望向月色下的蒼茫大地,道:「當年『七國之亂』,有首流傳極廣的民謠,不知衛大人可曾聽過?」
「願聞其詳。」
崔亮吟道:「萬里蒼原,路有餓殍;遍地豺虎,累有白骨;不見親兮,肝腸寸斷,滿目鴉兮,盡食腐肉。愴愴蒺藜,茫茫黃泉,大夫君子兮,可知憂,大夫君子兮,可見苦!」
秋夜風高,衛昭默然聽著,忽然一聲冷笑:「可惜華桓兩國,滿朝文武,找不到一個像子明一樣的君子!」
崔亮看著衛昭,見他眸中有著凜冽的寒冷,透著徹骨的恨意,心中暗歎,終平靜道:「蕭教主。」
衛昭退後一步,揖禮:「請子明指點。」
崔亮將他扶起,道:「蕭教主定是不忍心見族人陷入戰火之中。可眼下,月落要想獨善其身,怕是不太可能。」
「我想請問子明,月落若出兵相助,這一戰有幾成勝算?」
崔亮吐出二字:「五成。」
衛昭默然,良久方道:「可月落若是堅守,倒有七成把握拒敵於流霞峰外。」
崔亮道:「可若是長風騎戰敗,桓軍勝出,中原亂起,月落想獨存的希望,一成都無。」
「只要桓軍不能借月落直插濟北,少君守住回雁關當無問題。」
「月落能堅守於一時,可若是戰爭長達數月甚至數年之久呢?蕭教主,請恕崔亮得直說,月落多年受兩國盤剝欺壓,物資貧乏,極易被長期的戰爭拖垮。月落現在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局勢,然後在一個睿智的首領帶領下,先求生存,再求強大。待勢力強大後,再圖後策。挑起大亂,坐山觀虎鬥絕非善策!」崔亮直視衛昭:「要知道,兩虎相鬥,是能毀整片山林的!」
衛昭靜默一陣,透了口氣,道:「以往我確是魯莽。」又道:「多謝子明指點。」
二人並肩下山,快到營地,崔亮停住腳步,衛昭轉身望著他,崔亮道:「我視小慈如親妹子一般,請不要辜負她。」
衛昭的神情微微恍惚,半晌才句:「子明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