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九、生死相托

  江慈趴在窗前,望著院中銀絮亂飄,又回頭看了看沙漏,無奈地撅了撅嘴,吹滅了燭火。

  正睡得朦朧之時,隱約聽到房門被推開,她心中歡喜,卻將呼吸聲放得平緩悠長,似是熟睡過去。

  黑暗中,他輕輕走到床前,他在床邊坐下,他輕撫上了她的額頭。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讓她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只得坐起,嗔道:「明知道人家裝睡,故意這樣。」她又將衛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胃中一陣翻騰,伏在床邊乾嘔起來。

  衛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麼了?」江慈喘氣道:「興許是著涼了。」衛昭不欲讓她看見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來茶杯。

  江慈喝茶漱淨口,仍舊躺下。衛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鑽入被中將她抱住。

  二人靜靜地依偎,屋外雪花飄舞,屋內,冰冷的身軀漸轉溫熱。

  「無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險的事情?」她終於將盤桓在心頭數日的話語問出。

  他一驚,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並不危險。」

  「真的?」

  「真的。」

  「不騙我?」

  「不騙你。」

  「騙我是小狗。」他將她抱緊了些,低聲道:「你怎麼不長記性,我們不做小狗,要做兩隻貓。」她笑了起來,得意道:「我現在覺得,兩隻貓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貓,滿屋子亂跑,那才好玩。」會有這一天嗎?

  他怔然,忽然湧上一陣極度的恐懼:從來以命搏險、從來渴求死亡,今日卻有了牽掛,若是--她該怎麼辦?

  月落又該怎麼辦?她覺察到了他的異樣,癡纏上他的身軀。他暗歎一聲,任這微弱的火苗,在這大雪之夜,將自己帶入無邊無際的溫暖之中。

  這場大雪,連綿下了三日。十一月初十起,裴琰與董方等大學士在內閣,整日籌備著冬闈與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離京,前往梁州調停督復河工。這日夜間,大雪終於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積雪及膝,冷曠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大學士殷士林正在燈下撰編今年冬闈的試題,當寫到

  「死喪之威,兄弟孔懷」時,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筆。他推開窗戶,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

  這一生,可還能登上星月谷的後山,與情同手足之人並肩靜看無邊秋色?

  他回轉桌前,視線落在案頭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搖頭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進京趕考之時,便被他殺死在野豬林中,現在的這個殷士林,誰能知道他本不過是個沉默寡言、只愛讀書的月落少年木適呢?

  窗外,從簷上悄然落下一個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將窗戶關上,轉身行禮道:「教主。」衛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闈的試題?」

  「是。」衛昭道:「今年冬闈是趕不上了,以後,還得勞煩五師叔,想法子多錄咱們月落的子弟。」殷士林一愣,訝道:「教主的意思是--」衛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師叔請坐。」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筆直,自有一番讀書人的端方與嚴肅。

  衛昭心中欣慰,將與裴琰之間諸事一一講述。這一年多來,風起雲湧,驚心動魄,衛昭卻講得雲淡風清,殷士林默默聽著,待衛昭講罷,他才發現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於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禮,可衛昭卻搶先一步,在他面前緩緩跪下。

  殷士林終忍不住流下兩行淚水,伸出手輕撫著衛昭的頭頂。衛昭感受著這份親人的疼撫,忽起孺慕之心,低聲道:「師叔,這些年來,我夜夜都做噩夢,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殷士林一聲長歎,衛昭喉頭哽咽,道:「師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無瑕還能繼續為我族人盡心盡力。可若是事敗,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無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來。」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厲害,無言以對。

  「師叔,四師叔有治國之才,將月落交給他,我很放心。可華朝這邊就只有拜託您了。」殷士林將衛昭拉起:「無瑕,你起來說話。」衛昭肅容道:「師叔,如果此番事敗,將來仍是太子登基,您作為清流一派,請力諫太子,不要再強迫我族強獻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殷士林對裴琰知之甚深,點頭道:「自當如此。」

  「我們現在能做的,便是盡力為月落爭取幾十年的時間,這幾十年,絕不能讓裴琰登上那個寶座,但也不能讓他失去現有的權力。」

  「嗯,他若為帝王,只怕會翻臉不認人,不肯兌現諾言;他若沒有權力,自然也無法為我月落謀利。」

  「是,靜王雖然勢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燈。師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間周旋,盡量保持讓他們互為制肘,讓裴琰落在我們手中的東西能起到作用。廢除我族奴役,允我月落立藩,這些,都要讓裴琰一一辦到!」衛昭的聲音沉肅而威嚴,殷士林不由單膝跪下,沉聲道:「木適謹遵教主吩咐,死而後已!」衛昭將他扶起,道:「師叔,還有一事托付於您。」

  「教主請說。」衛昭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遞給殷士林:「這些年來,我利用皇上賞賜的財產和受賄所得,在全國各地辦了多家商行,現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櫃在主理。我若不在,這些人和商行便交給師叔了。師叔是讀書人,可也應當明白,若無雄厚的錢財做後盾,咱們將一事無成。」

  「是,木適明白。」

  「還有,這些年我抓到了很多官員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員家中安插了眼線,都記在冊子中,師叔您見機行事吧。」殷士林將冊子展開,從頭至尾看了兩遍,再閉目一刻,將冊子投入了炭盆之中。

  衛昭曾聽師父說過這位五師叔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也不驚訝,微笑道:「師叔行事謹慎,無瑕實是欣慰。」殷士林卻似有些猶豫,衛昭道:「師叔有話請說。」

  「教主,裴琰的那些罪證和他親書的詔令呢?」衛昭為這件事想了數日,心中有了決斷,便道:「師叔,您在華朝,與虎狼周旋,那些東西放在您這裡,有風險()。」殷士林也知自己宦海沉浮,平時為了在清流一派中維持聲名,得罪了不少人,保不準哪一天就有事敗或是被削職抄家的危險,放在自己這處確實是有極大風險。

  而自己顯然也無法親回月落,把東西交到四師兄手上。但他仍忍不住問道:「教主打算將東西交給何人?眼下送回月落也來不及了。」衛昭起身,道:「我想把這些東西托付給一個人,如果我回不來,就請他帶去月落,交給四師叔。」

  「哦?何人?」

  「他是一個君子,一個當今世上,最瞭解裴琰、也最有能力保護這些東西的人!」京城大雪,位於京城以北二百餘里處的朝陽莊更是覆於積雪之下。

  黑夜,雪地散發著一種幽幽的冷芒,亥時末,一隊運送軍糧的推車進了河西軍軍營。

  高成得稟,便親至糧倉查看,他持刀橫割,「唰」聲輕響,白米自縫隙處嘩嘩而下,高成用手接了一捧細看,冷冷一笑,什麼也沒說,轉身回了營房。

  剛進屋,他面色一變,但馬上又若無其事地將門關上,吹熄燭火,帶著一點怒意大聲道:「都散了,不要杵在外面()。」值守的親兵知他最近心情不好,恐成被殃及之池魚,忙都遠遠躲開。

  高成跪下,低聲道:「王爺怎麼親自來了?天寒地凍的。」莊王坐於黑暗中,眼眸幽幽閃閃:「我不親自來和你交待怎麼行事,放心不下。準備得怎麼樣了?」高成壓低聲音道:「我昨晚沿裴琰提供的地形圖走了一遍,由馬蹄坡至皇陵,確實有一條隱蔽的山道,可以繞過錦石口京畿大營。只是需穿過一處山洞,山洞內有巨石壅堵,只可容一人匍伏通過,估計這處得耽誤一點時間。」

  「如果太早動兵,怕會引起懷疑。」莊王沉吟道。高成道:「也不能用火藥炸石,我倒有個主意。」

  「說。」

  「還有十天的時間,可以找些石匠來,將那巨石鑿開些,事畢將他們殺了滅口便是。」

  「只有這樣了。」莊王點點頭:「大祭是巳時準時開始,我和裴琰、三郎會將父皇還有太子拖在方城上,讓他們不能下方城發號施令。三郎會讓光明司衛控制皇陵內其他地方。你一聽到鐘響,便在這個時候迅速拿下皇陵外姜遠的禁衛軍,然後換了禁衛軍的衣服,開進皇陵,只說靜王在京城謀逆,你們奉旨進陵保護皇上()。你讓一部分人控制文武百官,其餘的人上方城除掉父皇和太子,控制住裴琰。」高成訝然:「靜王不去皇陵嗎?」莊王冷冷一笑:「哼,裴琰要利用我,我就反利用他,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我借三郎之口,允他劃關而治,讓他以為我真的是走投無路才找他。他反過來勸我不要起兵,要咱們借皇陵大祭,向父皇和太子下手,然後栽贓給靜王,他再扶我上台。我估計,到時靜王肯定會裝病不去皇陵。」高成也想明白,高氏傾覆的仇恨滔天而來,咬牙道:「這是他慣用的伎倆,借刀殺人,過河拆橋!」

  「不錯,他想借我們的手除去父皇和太子,然後把罪名推我們身上,說咱們謀逆,他就可扶靜王上台。嘿嘿,他打的如意算盤!不過,三郎早就想到了這層,他讓我假裝上當。只要我們一起事,陶行德就會帶人在城內將靜王殺掉。靜王一死,裴琰又被我們控制住,那時就由不得他了。」

  「王爺為何不趁機除了裴琰,說他和靜王聯合謀逆?」莊王歎了口氣:「寧劍瑜重兵屯於河西,誰敢動他?眼下我還要借他的力量來牽制小慶德王和岳藩。等我坐穩了皇位,把小慶德王和岳藩這邊擺平了,再慢慢處置他。」

《流水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