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五,黃道吉日。
忠孝王、內閣首輔裴琰迎娶大學士、內閣首輔董方的二女兒,自是華朝頭等大事。雖處於國喪期間,一切從簡,這喜事也辦得十分熱鬧。朝中一應官員都到府祝賀。
裴琰著大紅喜服,面上帶著淡淡的微笑,與園中群臣一一點頭為禮,牽著紅綢將鳳冠霞帔的新娘子帶入喜堂。一眾長風衛忍不住圍了過來,卻又懾於裴夫人積威,不敢如童敏婚禮時那般胡鬧。
鄭承輝等一幫世家公子則躲於一旁,商議著等會鬧洞房的高招,定下計策,各自行動。
大學士陶行德親任司禮官,唱諾聲中,喜樂齊奏。裴琰牽著新娘一拜天地,再向裴夫人和從梁州趕回來的震北侯裴子放下拜,裴夫人盈盈而笑,倒讓一眾文武官員看得挪不開目光。
正廳一角,慶威侯、靜淑公主駙馬姜遠歎了口氣,猛然仰頭,將杯中之酒一口飲盡。
禮成,便有宮中內侍傳下聖旨,封忠孝王妃為一品誥命,並賜下奇珍異寶,皇后也另有賞賜,裴琰與王妃叩謝聖恩後,王妃便被一眾侍女擁著出了喜堂,直入喜房。
這日,王府擺下盛宴,笑聲喧天,張燈結綵,喜慶氣氛將先皇薨逝的沉痛一掃而光。文武百官爭相向裴琰敬酒,待到喜宴結束,裴琰縱是內力高深,也有了幾分醉意。
鄭承輝等人互使眼色,與一眾長風衛擁著裴琰鬧哄哄入慎園,崔亮也出席了婚宴,被童敏拉著一起來看熱鬧。
鄭承輝自是衝在最前面,到了喜房門口,卻是一愣。只見喜房大門緊閉,門口也無喜娘侍女,靜寂無聲。
眾人都是愣住,鄭承輝率先反應過來,將喜房門拍得「砰砰」響,又擠眉弄眼,眾人齊聲起哄。
「比翼雙飛,如魚得水,鯉躍龍門,運轉乾坤——」一長串隱晦的鬧喜詞被眾人哈哈笑著大聲唱出。
裴琰俊面酡紅,左手斜撐在門框上,嘴角含笑,看著眾人哄鬧。崔亮立於一旁,聽鬧喜詞越來越離譜,不由笑著搖了搖頭。
正鬧得不可收拾,喜房門突然打開,鄭承輝正撐在門上,回頭笑得厲害,不曾提防,向前一撲,倒在地上,眾人哈哈大笑。
一名十五六歲的俏麗丫環抿嘴笑道:「唉喲,侍書我才二八,可受不起這位公子的大禮。」
鄭承輝狼狽地爬起來,狠狠地瞪了這小丫環一眼,正待說話,侍書搶先道:「這位公子風流倜儻、英俊無雙,想來便是京城有名的鄭小侯爺?」
鄭承輝不料自己風流之名竟傳入董學士府下人耳中,遂得意地挺了挺胸,笑道:「正是。」他見這侍書長得頗為俏麗可人,便動了三分心思,一時有些心猿意馬。
侍書瞄了一眼倚於門邊、淡淡而笑的裴琰,又向鄭承輝拋了個媚眼,道:「我曾聽人說過,鄭公子才名甚著。今日難得一見鄭公子,有個對子,想向鄭公子求個下對,鄭公子若答不上,侍書可不能讓公子進這喜房。」
鄭承輝哪肯相讓,便道:「小丫頭也敢出對子,放馬過來便是。」
眾人鬧洞房自是以他為主,便皆安靜下來,聽這丫環出對。
侍書一笑,道:「半畝紅蓮映碧波。」
幾名世家公子一聽,便起哄道:「這有什麼對不上的,這分明就是『碧波亭』前的楹聯嘛。快,承輝,對下聯。咱們好進去。」
鄭承輝也是哈哈一笑,正待說出下聯,卻猛然醒覺,轉而滿面通紅,怎麼也說不出下聯來。
侍書只是抿嘴而笑,裴琰眼神微閃,嘴角笑意漸濃。
眾人見鄭承輝只是囁嚅,便道:「承輝,怎麼了?」
鄭承輝恨恨地瞪了侍書一眼,道:「算你狠!」拂袖道:「你們鬧吧,我先走了。」
裴琰笑道:「承輝慢走,不送了。」
這時戶部尚書徐鍛的二公子醒悟過來,他的母親與鄭承輝的母親為閨中密友,自是依稀記得鄭承輝母親的閨名為「白月」,而這句詩的下句正是「一堂白月搖清風」。鄭承輝再浪蕩,那也不敢當眾吟出母親的閨名,否則被他那死板的侯爺老爹知道,必死無疑。
他正想間,侍書望向他笑道:「這位是徐尚書的二公子吧?」
徐公子心呼不妙,母親與董學士夫人那也是閨中密友,這董二小姐只怕也知母親閨名,他忙向裴琰道:「王爺,我先告辭。」說完一溜煙而去。
裴琰哈哈大笑,踏入喜房,侍書卻將手一攔,道:「姑爺也得回答一個問題,才能入這喜房。」
裴琰饒有興趣地望著她,道:「那得叫你家小姐親自來問我才行。」
長風衛頓時在門口起哄:「那是,要問我家王爺問題,得王妃親自出馬才行。」
「侍書。」一個極淡靜的聲音由內屋傳來,侍書忙返身,扶了一人出來。
廣袖翟衣、金釵鳳冠,忠孝王妃娉婷行來,從容中不失矜持。她低頭走到裴琰身前數步處,輕柔道:「侍書自幼被我嬌慣了,有些不識禮數,請王爺莫怪。」
童敏帶頭笑道:「不怪不怪,今夜當然不用講什麼禮數,您愛怎麼整咱們王爺都行!」
喜房外,眾人哈哈大笑,崔亮卻面色發白,胸口如遭錘擊,身形輕晃。
喜房內,眾人笑鬧聲中,忠孝王妃終緩緩抬頭,靜婉端麗的面容讓眾人眼前一亮,卻也讓立於門邊的崔亮一個踉蹌,恰好身後有人擁擠,他被門檻一跘,跌入房中。
裴琰眼急手快,在崔亮即將倒地前的一瞬間將他扶起,笑道:「子明,你不是也要學他們一般胡鬧吧?」
崔亮竭力讓面上保持著笑容,掩飾著再見她的痛楚,笑道:「這可是唯一能對王爺放肆的機會,豈能放過?」說完仍忍不住看了王妃一眼。
眾人再度起哄,一擁而入,忠孝王妃笑容僵在臉上,腳下有些虛俘無力,退後幾步。侍書忙過來扶住她:「小姐!」
忠孝王妃目光越過眾人,再看了崔亮一眼,慢慢轉開目光,又望向裴琰,淡淡道:「王爺,可願回答我一個問題?」
裴琰面上酒紅更濃,嘴角含笑,微微欠身:「王妃請問。」
她的聲音很淡定,但崔亮卻聽得出,她是在極力保持著淡定。他帶著她去偷大覺寺的枇杷,被眾僧追趕躲至柴屋中時,她的聲音也如此時一般。只有那一刻,他才覺得她像一個普通人家的少女,而不是,不是眼前這個董首輔家的二小姐、忠孝王正妃。
他聽不清她究竟問了裴琰一個什麼問題,他緩緩地退出人群,退出喜房,慢慢地走向王府後院。頭頂的月亮又圓又亮,園中的梅花開得嬌艷。
花好月圓?也許,便是這樣的夜晚吧。
紅燭高照,裴琰笑著接過喜娘遞上的酒盞,笑著與自己的王妃交臂而纏、一飲而盡,又笑著任喜娘將自己和她的衣襟結在一起。
待喜房內再無他人,裴琰笑容漸斂,解開二人衣襟結扣,腳步踉蹌,走至床後的小屋中,不久,便傳來他的嘔吐聲。
良久,他方踉蹌著走出,滿面酡紅,話語也有些打結:「這幫兔崽子,遲早,遲早一個個鬧回來!」
董涓見他步伐踉蹌,猶豫片刻,過來將他扶住。裴琰似是站立不穩,一到床邊,便倒在床上,不到片刻功夫,便沉沉睡去。
紅燭爆出一團燭花,董涓坐於桌前,聽著身後喜床上的男子稍顯沉重的呼吸聲,聽著院外隱隱傳來的歡笑聲,悄無聲息地歎了口氣。
十四歲那年,看著心中記掛著江先生的姐姐無奈地嫁給太子,她便知道,自己也終有一日,要嫁入某個大臣或是世族家中,成為董家維繫地位的紐帶。
從此,她便告誡著自己,做一個大家閨秀、名門淑女,婚姻大事一切依從父母之命,如姐姐一般,為董氏一族盡心盡力。
她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淡定。董府的下人們,也越來越看不透這位二小姐,當董夫人病重,她以十六歲的年紀持家,下人們卻從不敢在她面前有一絲懈怠。
但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老成持重的少女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她愛看書,尤其是山水筆記,她一直嚮往著傳記中的名山大川,她想像自己像風兒一樣,自由地拂過原野,拂過山巒。
一日,她走出學士府,在東市閒逛,順便問一下物價,以核對府中錢銀支出,沒想到在東市遇到了他。
他的笑容很親切,他的眼睛很明亮,他說話的聲音聽著也很舒服,他寫的字,更是讓她不忍離去。
於是,她一次又一次去東市,她喜歡聽他說走過的名山大川,聽他說遊歷的奇聞趣事,更喜歡看他偶爾的面頰微紅。她只知道他姓崔,他也只知道她姓董。
可當他帶著她去偷大覺寺的枇杷的時候,當她和他躲入柴房中的時候,他與她隔得那般近,他的氣息讓她心顫,讓她失去了一貫的淡定,甚至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她終於知道,她不能再去東市了。
從此,董二小姐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家門,她只是經常握著書,坐在學士府的後園中,偶爾望向頭頂湛藍的天空。
終於有一天,父親告訴她,她要嫁給忠孝王了,她要與姐姐一樣,為的是保證董氏無論在什麼政局下都能屹立不倒。
父親對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裡帶著一絲內疚,但她只是默默地點點頭,一句話也沒說。回到房間,她悄悄地,將他寫給自己的那首詞鎖進了箱中。
只是自己再聰明,也不會算到,竟會在洞房之夜,在這喜房之中,看到他勉強的笑容,聽到他輕顫的話語。原來,他就是父親和姐夫暗中調查的那位崔軍師,就是自己夫君倚為左膀右臂的天玄門人。
她抬起頭,環顧室內,紅燭映喜、富貴滿堂,想來,便是這樣的景象吧。
明帝登基後,內閣在兩位首輔的主持下運作良好,冬闈順利開科,月落也於十二月初十立藩,並進獻藩表,從此正式成為華朝藩屬。
明帝一系列的惠政,贏得民間一片頌聖之聲,兩位內閣首輔裴琰和董方更是深受百姓擁護和愛戴。
眼見年關將到,殿試、各項祭禮、宴請各國使臣,讓裴琰忙得喘不過氣來,直到臘月二十八這日,皇帝正式休朝,他才送了口氣。
甫回王府,他想起前幾日見崔亮所繪之圖似已完成大半,便直奔西園。江慈見他入園,來不及躲回西廂房,忙罩上披風掩住略微隆起的腹部。
崔亮見裴琰進屋,笑道:「王爺來得正好。」
裴琰走近一看,大喜道:「畫好了?」
「是,有小慈幫忙,比預想的要快很多。」
裴琰笑著看了看江慈,又輕撫著《天下堪輿圖》,歎道:「華朝江山,一覽無遺,鉅細不差,真不愧是魚大師的傑作!」
崔亮微笑道:「各處礦藏,我會在這幾日一一標注。」
「子明辛苦了,歇息幾日,過完年再弄吧。」
崔亮伸了伸雙臂,歎道:「確實有些累,整天在這西園也有些悶。」
裴琰道:「子明莫急,我總會想辦法把盯著你的幾條狗弄走的。對了,我也一直想讓你入內閣幫我的忙。」
崔亮忙擺手道:「王爺千萬別拉我入內閣,我這性子,當官可當不來。」
裴琰也不急,笑道:「那就先放放,過完年再說。」又轉向江慈道:「小慈也辛苦了。」
江慈微微笑了笑,道:「王爺今天可在這吃飯?」
「當然。」裴琰脫口而出。
等飯菜擺好,江慈卻躲入了房中,裴琰也未留意,與崔亮吃罷,再喝了杯茶,才起身告辭。他心情暢快,走至西園門口,忽然心中一動,停住腳步。院中牆下,倒著一堆藥渣,裴琰蹲下細看,眉頭微蹙。
「王爺,讓藥鋪的人看過了,是保胎的藥。」
裴陽退出慎園,裴琰呆呆坐於椅中,直至董涓進來,方才醒覺,見董涓手中捧著幾枝臘梅,便微笑道:「哪來的?」
董涓也報以微笑:「聽說母親喜歡臘梅,我便去宮中折了幾枝,這是最好的『踏雪寒梅』,正要送去給母親。」
「王妃費心了。」裴琰自是知她入宮所為何事,卻只是微笑。
二人就這般端著笑,各自心照不宣。裴琰起身欲行,董涓卻叫住了他:「王爺。」
「王妃請說。」
「過年得給各園子的人發年例,其他人倒好辦,就是西園子的崔先生和那位姑娘,該依何例?」
裴琰想了想,道:「這二位都不是愛財之人,發年例沒的辱沒了他們,勞煩王妃備些好酒送去便是。」
「是,王爺。」
晚上偕董涓給裴夫人送臘梅並請過安,裴琰正待退出,裴夫人卻叫住了他。
待董涓帶著一眾侍女離去,裴夫人站起來,慢慢走至窗前,凝望著董涓遠去的身影,輕聲道:「你這位王妃,倒不愧是董方的女兒。」
裴琰微笑道:「母親給孩兒找的好親事,孩兒正要多謝母親。」
裴夫人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道:「你給我說老實話,西園子那位將姑娘,是怎麼回事?」
裴琰心中一咯登,垂下頭。裴夫人踱至他身邊,淡淡道:「你以前說她是崔亮看中的人,可她與崔亮之間以兄妹相稱、執禮甚恭;聽說她在你軍中做了大半年的軍醫,如今回來,卻有了身孕。母親很想知道,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到底是誰的?」
裴琰只是低頭看著腳下的錦氈,不發一言。裴夫人有了些怒意,道:「你堂堂一個王爺,看中哪個女人,納了便是,何必弄這些鬼鬼祟祟的名堂!她若懷的不是你的骨肉,明日便讓她離開王府!」
裴琰橫下心,抬頭道:「是,她懷的是孩兒的骨肉,只因、因我們是在軍中,所以——」
裴夫人滿意地笑了笑,柔聲道:「你的王妃也不是善妒之人,趁過年吉慶,納了她,母親也好在你父親靈前告知:裴氏有了後人。」
裴琰下了決心,也覺輕鬆了很多,微笑道:「孩兒多謝母親。」
看著崔亮將圖捲起,江慈低聲道:「崔大哥,多謝。」
崔亮歎了口氣,道:「小慈,你快別這樣說,我受蕭兄所托,是一定要完成他的遺願的。」
江慈淚水在眼中打轉,一低頭,成串掉落。
崔亮看得心疼,伸出手去,替她拭去淚水,見她仍是低泣,便撫上她的秀髮,低頭勸道:「你的胎兒剛穩些,千萬別傷心了。」
江慈不住點頭:「是,我知道。」她忽感一陣眩暈,頭便抵在了崔亮肩頭。
西園園門輕輕開啟,董涓提著一罈酒,輕步進來,卻在院中的籐蘿架下停住了腳步。由這處望去,可以看到屋內燭火照映下,他正輕柔地替那位姑娘擦去眼淚,他輕撫著她的頭頂,她的額頭抵在他的肩上,他似在說著什麼,神情那般溫柔。
她長久立於籐蘿架下,提不動腳步,直至見到屋內之人分開,見到他似是抬頭望向內院,才忙平定心情,微笑著踏入屋內。
崔亮未料她竟會來到西園,望著她端麗的面容,一時說不出話來。江慈見她服飾,忙行禮道:「王妃。」
董涓凝目看了她片刻,笑道:「早聽說江姑娘秀外慧中,今日一見,果然。」
崔亮清醒過來,也長身一禮:「平州崔亮,拜見王妃。」
董涓還禮,柔聲道:「崔軍師切莫多禮,你是王爺的左膀右臂,更是王爺的知己好友。年關將近,我備了一壇上好的『蘭陵醉』,請崔軍師和江姑娘笑納。」
崔亮沉默片刻,道:「多謝王妃。」
董涓再看了看江慈,目光在她腹部停了一瞬,若有所思。崔亮看得清楚,忙道:「小慈,你去將『三脈經』默出來,明日我要問你。」
江慈也覺室內氣氛有些怪異,便接過酒罈回了西廂房。
崔亮出屋,走到院中,董涓跟了出來。
崔亮退後幾步,立於籐蘿架下,微微欠身:「王妃,你我男女有別,不宜獨處,還請王妃早些回去。」
董涓微微仰頭,看著他一如昔日明朗的面容,歎了口氣:「那你和她呢?不是男女有別嗎?」
崔亮別過臉去,口中急道:「她是我妹子,自然不同。」
董涓一笑,輕笑聲也一如往日,崔亮聽得心中一酸,硬生生地克制住想轉過頭去直視著那張端麗臉龐的**。
董涓幽然歎了口氣,道:「你還回去遊歷天下嗎?」
「也許會吧,眼下還沒有什麼打算。」崔亮低頭道。
董涓也低頭,輕聲道:「你若去,將來寫了遊記,還會接我一觀嗎?」
崔亮沉默,良久方澀澀道:「王妃若是想看,崔亮必當相借。」
「那就好。」董涓再無話說,盯著自己的鹿皮靴看了許久,歎了口氣,默默轉身。崔亮下意識伸了伸右手,卻見園門開啟,裴琰走了進來,忙退後幾步。
裴琰見董涓迎面而來,微微一愣,董涓笑道:「王爺可是來找崔先生飲酒?正好,我剛送了一壇『蘭陵醉』過來。」
「有勞王妃了。」
「王爺請便。」董涓施了一禮,微笑著與裴琰擦肩而過。
江慈弄了幾個小菜,端來一盆炭火,又幫二人將酒熱好,仍舊回了西廂房。裴琰替崔亮將酒杯斟滿,歎道:「還是你這西園自在。」
崔亮握著酒杯出神,裴琰也有心事,二人許久都未說話,直到炭火爆起一團灰塵,這才醒覺。裴琰笑道:「乾脆,日後我還是到你這西園吃飯好了。」
崔亮忙道:「王爺,您剛成親,可不能冷落——」轉眼想起這是人家夫妻間的事,便說不下去。
裴琰放鬆身軀,仰頭喝下一杯酒,歎道:「朝中之事,一步都不能行錯,子明還是來幫我吧。」
崔亮默默飲著,道:「王爺,不是崔亮不願入朝幫你,實是我的性情,不喜這些明爭暗鬥。崔亮今日也有幾句話想勸王爺。」
「子明請說。」
「王爺,自古權力爭鬥,苦的卻是百姓。即使是太平年間,朝廷的每一項政策都決定著萬千百姓的生死存亡。以『攤丁法』為例,先皇本意是增加朝廷稅銀,同時制約各地士族吞併土地、蓄養家奴。可各世家貴族呢,又想盡辦法將稅銀攤到佃農的身上。由河西回京城的路上,亮曾詳細瞭解過,有多個州府已因此事導致佃農外逃,田地荒蕪。」
「確是如此,可眼下要廢除『攤丁法』,有一定困難。」
「王爺,崔亮斗膽說一句,這困難,並非因為這是先皇頒布的法令,而是因為要顧及朝中各方勢力的利益!」
裴琰呵呵一笑:「子明倒是比朝中的某些人還要看得透徹,所以我說,子明,你若入朝來幫我,這樣——」
崔亮打斷了他的話:「王爺,崔亮今晚說這個,只是舉個例子。崔亮希望王爺以後在照顧各方勢力的利益的同時,也要多關注民生民計,以百姓利益為重!」
裴琰覺崔亮今晚有些異樣,笑道:「那是自然,此次華桓之戰,我也親見百姓的疾苦,自當如此。」
「我就怕王爺將來眼中只有裴氏一族,只有朝堂的權力,而看不見權力陰影下的千萬百姓啊!」崔亮喝了口酒,眉間隱有惆悵,又輕聲道:「王爺,《天下堪輿圖》我這幾日便可繪好,礦藏地我也會一一標注,但亮有一言,想告之王爺。」
「子明請說。」
「以銅礦為例,亮希望王爺不要為了一時的利益,而濫採銅礦,也不要為了制約他人,而故意造成銀錢短缺、市幣失衡。還有這地形圖,崔亮希望王爺將來是用它來守疆護土,保護萬千百姓,而不是用作爭權奪利的工具。崔亮懇請王爺,日後少考慮一族之利益,多考慮百姓之艱難。望王爺助帝君優恤黎庶,與民休息,勤修仁政,慎動干戈。崔亮在這裡謝過王爺了!」說罷,他長身而起,深深地揖了一禮。
裴琰忙面容一肅,還禮道:「子明之話,裴琰定當記在心間。」
崔亮不再說,只是默默地飲酒,裴琰見他悵然若失的樣子,心中一動,笑道:「子明,說實話,你也該成家了。若有心儀的女子,我幫你去保媒。」
崔亮再喝下一口她親手送來的酒。酒入愁腸,化作利刃,要割斷過往的一切。崔亮笑了笑:「不瞞王爺,我是曾有過心儀的人,不過她已嫁作人婦,一切都過去了。」
裴琰被他這話觸動心事,便也不再說話,二人默默飲酒,直至酒乾菜盡,都有了幾分醉意。
裴琰將崔亮扶至房中躺下,江慈進來,道:「怎麼醉了?」
「小慈。」裴琰轉過身,凝望著她。
江慈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時的熱度,忙退後幾步,道:「王爺,時候不早,您該回去歇著了。」
「那你送送我。」
裴琰走至籐蘿架下,停住腳步,忽然轉身,江慈見他盯著自己的腹部,下意識地遮了
一下,瞬即知道他已看了出來,便放開手,平靜道:」王爺慢走。」
」小慈,你打算怎麼辦?」裴琰的聲音很柔和。
江慈道:」崔大哥再授我一年醫術,我便可幵間藥堂,華朝也不乏女子行醫,這個挺適合我的。」
」孩子呢?」
江慈微微仰頭,望著夜空,輕聲道:」他會在天上看著,看著我將他的孩子撫養成人。」
裴琰心中微酸,卻仍艱難開口:」小慈,開藥堂很辛苦,你一個人撫養孩子也不容易,不如你,留在王府吧。」
江慈一愣,裴琰望著她,用從未有過的柔和語氣道:」小慈,你留在這西園,就不要再走了。」
江慈聽出裴琰言下之意,未料他竟作出如此決定,一時說不出話來。裴琰只道她在猶豫,低聲道:」三郎若是看到你和孩子有了著落,他也會安心的。」
寒風拂過,他解下身上狐裘,披在江慈肩頭。江慈低頭,二人同時怔住,這狐裘,正是去年那件銀雪珍珠裘。
良久,江慈方抬頭望著裴琰:」王爺,我想求您一事。」
裴琰聽她聲音十分輕柔溫和,不似這段時間以來的冷清,心中一蕩,微笑道:」好,不管何事,我都答應你。」
江慈眼圈漸紅,輕聲道:」後日是除夕,我想,想到他住過的地方看一看,走一走。」
裴琰怔住,她的話語,是他從未在任何人身上見過的癡情,終自己一生,可會有一個女子這般待自己?見江慈落下淚來,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好,我答應你,衛府和子爵府都封著,我後日帶你去。」
她的面頰冰涼,淚水卻滾燙,這冰熱相煎的感覺,長久存留在他的指間……
除夕這日,卻又下起了大雪,未時末,街道上便再無行人,西直大街東面,一輛錦簾馬車緩緩行至原一等忠勇子爵府門前。
崔亮和裴琰跳下馬車,二人同時伸手,將江慈扶下。見江慈穿得有些單薄,也未披狐裘,裴琰道:」怎麼不披了狐裘出來?」
江慈卻只是凝望著子爵府門口那白色的封條,嘴唇微顫,裴琰揮了揮手,童敏過去將封條扯下。一衙役持刀過來,喝道:」什麼人?!敢擅扯御封?!」
童敏出示手中令牌,那人惶恐不安,退了回去。
崔亮低聲道:」小慈,進去吧,看過了,你就不要再想了,好好過年,明年好好地將孩子生下來。〃
江慈低泣著點頭,崔亮扶著她踏上積雪,蓋的石階,裴琰跟在;二面。江慈回頭,輕聲道:」王爺,我想和崔大哥進去,您在外面等我們吧。」
裴琰微愣一下,轉而道:」好。」乂道,」你們看看就出來吧,府中還等著咱們回去吃年飯。」
江慈沉默片刻,向裴琰斂衽行禮,鄭重道:」多謝王爺!」崔亮恐裴琰看出端倪,扶著她的右手微微用力,江慈再看了石階下的裴琰一眼,轉過頭去。
府門」吱呀」開啟,江慈踏入門檻,再次回頭。
石階下,大雪中,他擁裘而立,望著她微微而笑。風捲起雪花,撲上他的面煩,他卻一直微笑著,望著她,一直望著她——
申時初,大雪中,三匹駿馬踏起一地雪泥,疾馳出了京城北門。
申時末,蹄聲隆隆,鑾鈴大振,威震天下的長風衛紛紛出動,由京城北門急速馳出。
守城衛士看得眼花繚亂,卻也有些驚慌,低聲交談。
」看到沒有,竟是忠孝王爺親自帶著人馬出城。」
」大過年的,這般急,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
」唉,今年真是多事之秋啊,只盼著明年能安穩一些。」
風雪中,裴琰打馬急奔,寒風刮面,宛如利刃。胸前的那封信函,卻如同一團烈火在燃燒,炙烤得他滿腔憤懣無處宣洩。
」王爺如晤:崔亮攜妹江慈拜謝王爺多年照顧,今日一別,當無再見之曰。蒙王爺抬愛,亮實感激涕零。唯是持身愚鈍,不堪重用,愧對王爺青眼。
」今天下初定,當重農桑、輕徭賦,用廉吏、聽民聲,唯菩是與,唯德是行。亮之手繪《天下堪輿圖》,瀟水河以北,一河一山,皆為真實,異曰外侮入侵,王爺當可用之:瀟水河以南,則真假相摻,切不可用,謹記。各地礦藏,皆在亮胸中矣。倘日後國家有事,亮自當酌情告知王爺,以助王爺造福蒼生,安定天下。
」月落雖己立藩,免除雜役,禁獻姬童,但王爺與蕭兄之約定尚有多項未曾落實。亮伏請王爺,謹記蕭兄恩義,兌現承諾,以慰泉下英靈。亮受蕭兄所托,握王爺多年來行事之證據,倘王爺有背信棄義之舉,亮當以王爺親筆之手諭昭告天下,慎之慎之。」亮當與妹江慈在山水之間,遙祝王爺布政天下,威德赫赫,成就一代良臣!崔亮攜妹江慈永德元年除夕拜上。」
風雪過耳,卻澆不滅裴琰心頭的烈焰,眼見對面有一騎馳來,怒喝一聲,勒住身下駿馬,長風衛也紛紛停馬。
素煙勒住馬繩,望著裴琰抿嘴而笑:」王爺,這大過年的,您去哪兒?」裴琰知崔亮和江慈由那地道溜至老柳巷後,定是由素煙接應送出城門。可素煙身後之人,卻也不便幵罪。至於自己為何要追回崔、江二人,那更是不能讓任何人得知,遂壓下心頭怒火,淡淡道:」素大姐,我只問你一句,他們往哪邊走的?」
素煙攏了攏鶴氅,笑道:」王爺,我剛從大覺寺進香回來,真不明白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裴琰怒哼,知多問無益,正待策馬,卻心屮一動,拔轉馬頭,往南而去。素煙面色微變,卻又鎮靜,望著裴琰及長風衛去的身影,笑道:」王爺,您縱是猜對,也追不上了。」
紅楓山,望京亭。
這是裴琰第二次登上這望京亭,去年他將崔亮截在這裡,一番長談,記憶猶新。只是這一次,他只能一個人在這處憑欄而望。
寒風呼嘯過耳,白雪厚蓋大地,滿目河山,潔淨晶瑩。他極目而望,渺無人跡,他們留下的,就只有他胸前的那封信函。
冬已盡,春又到,可曾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離他而去。
縱將這欄杆拍遍,縱將這天涯望斷,一切終隨流水而逝,再也不會回來。
裴琰不知自己在這望京亭站了多久,也不知自己在遠望什麼,傷感什麼,直至腳步聲急響,他才悚然驚醒。
童敏急急奔近,道:」王爺,加急快報!」
裴琰低頭看罷,眼中精光驟現,他手握快報,再望向遠處白雪覆蓋下的巍巍京城。忽然仰頭大笑:」謝熾啊謝熾,我以往,還真是太小看你了!」
寒風將他的狐裘吹得颯颯輕卷,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目光沉如深淵,颯然轉身,急匆匆離了望京亭,下了紅楓山。踏鐙上馬,在長風衛的拱扈下,如一道利劍劈破雪野。
向京城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