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顛簸,窒悶。
在篤篤馬蹄聲中,我醒了過來,我以為我只做了一場噩夢,此時卻驚覺自己無法動彈,甚至口中也被塞了布條,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更是漆黑不見光亮……這是夢,一定只是場噩夢,我要醒來,立刻醒來。
黑暗中,我竭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
我用盡全力,四肢卻沒有半分力氣,連一根手指也抬不起來。
心臟急促地跳動著,在窒悶漆黑的空間裡迴響著,幾乎要撞出胸口。
我喘不過氣來,冷汗瞬間濕透衣裳。
這是哪裡,我在什麼地方?
耳邊只聽見馬蹄聲急,時有吱嘎碰撞之聲 ,不斷顛簸搖晃——我定是在疾馳中的馬車上,可這前後左右都是木板,像在一口狹窄的長形箱子裡……這難道是,棺木?
只有死人才會躺進棺木,一股寒意躥遍了週身,竟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除了雙手雙足被捆綁得僵痛發麻,我並沒有覺出自己受傷跡象——看來我還沒死。
是什麼人膽敢謀害我?是父親的政敵,宿仇,或是亂黨逆賊……劫掠了我,對他們有何用?
我一時間又驚又怕又怒。
千百個念頭在腦中盤旋紛雜,身子控制不住地發起抖來,恐懼與孤獨鋪天蓋地襲來。
黑暗窒悶中,我發了狂地掙扎起來,拼盡全力想要掙開捆綁,身子卻陡然撞上一個軟而溫熱的物事……不,是個人……漆黑狹窄的棺中竟還有一人躺在我身旁!
這令我魂飛魄散,駭得就要從喉中發出驚恐含糊的呼救。
「噓。」
幽冷語聲在身旁響起。
「安靜。」
我僵如木石。
「別吵醒我睡覺,若是再將我……將我驚醒……」這語聲頓住,異常低弱,帶著連連喘息,下一刻卻有只死人般冷冰冰的手,摸到我臉頰,令我簌簌顫抖。
這手指劃過我的嘴唇下巴,停在頸上,慢慢收緊,「我會掐斷你的脖子。」
這是誰,是人還是惡鬼?
我狠狠地咬緊了唇,仍控制不住發抖。
黑暗中卻傳來急促的咳嗽聲,身旁這人,咳得像要死去。
馬車疾馳的勢頭彷彿緩了,外邊有人憂切地問:「少主可還安好?」
這人嘶聲怒道:「誰叫你停,走,快走!」
馬車立刻加速飛馳,顛沛劇烈,撞得我渾身疼痛,一陣陣天旋地轉。就連我身旁的惡魔也忍不住低聲呻吟,彷彿痛苦不堪,冰冷的手胡亂在我身上遊走,抓住我的衣衫,像在忍耐劇烈煎熬。
那滋味像被一條毒蛇纏住。
此時,我冷餓交加,驚恐忐忑,渾渾噩噩。
馬車一刻不停地疾馳,我努力維持著清醒,分辨著能聽到的聲響——有水聲、市井人聲,甚至風雨之聲 ……一次次昏睡過去,又一次次在馬車顛簸中醒來。不知道過了多久,越來越冷,越來越餓,昏沉中,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再次醒來,只聽砰一聲響,刺目的光線突然間讓我睜不開眼。
「少主,少主!」
「當心,快將少主抬出來!」
亂紛紛的人聲人影裡,依稀看到他們從我旁邊抬起一個人。
我的神志還處於混沌狀態,只覺被人架住,從棺材裡拖了出來,扔在冷硬的地上,全身疼得似要裂開,喉間乾澀,連一絲動彈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小娘看著不妙,要死不死的,快叫老田來瞧,別剛弄來就嚥了氣。」
「老田正給少主療傷,且把她丟到地窖去,給一碗菜粥就死不掉了。」
說話之人口音濁重,不像中原人氏,後一個冷戾的聲音竟是女子。
我的眼睛稍稍適應了眼前昏暗光亮,依稀看去,房梁破敗,懸塵積土,似是一處破舊民舍。
眼前站著幾個人,高矮各異,都做北地牧民打扮,面目掩在氈帽之下,不可分辨。
有人解了我手中繩索,扯了口中所塞的破布,將一碗涼水澆了上來。
我一個激靈有了幾分清醒,隨後被兩個大漢架起,跌跌撞撞地推進了一扇門內。
他們將我扔在鋪了乾草的潮濕地上。
片刻又一個人走了進來,將什麼東西擱在了地上,接著便折身關上了門。
我俯在草堆上,週身僵冷、麻木,奄奄一息,沒有一絲力氣。
鼻端聞到莫名異香,陡然令我感覺到飢餓。
我平生第一次知道飢餓的滋味,像無數只猿猴的爪子在肺腑間抓撓。
面前三步開外,擱著一隻豁口土碗,盛有半碗灰色的黏糊東西。
異香——穀物的異香正從這個碗裡散發出來。
肺腑間的「猿猴爪子」抓撓得更急了,令我勉力擠出最後一絲力氣,撐起身子,竭力伸出手,指尖差一點兒,竟夠不到碗。
我眼前陣陣發黑,伏在地上,用盡全力爬過去,終於夠到碗。
我大口嚥下碗中黏糊食物,粗糙的穀物糠皮頓時刮得乾澀的喉嚨生疼,想吐出來,卻耐不過「猿猴爪子」的索求抓撓,只一口一口強往下嚥,直哽出了眼淚。
待我口中嘗到一縷鹹苦,卻因是自己的眼淚流到腮邊,與糠同咽的緣由。
碗裡見空,我的喉嚨隱隱作痛,穀物的回甘滋味卻在舌尖化開,頓覺勝過往日珍饈百倍。
我嚥下最後一口米粥,用手背抹淨嘴唇,靜靜地伏在乾草上,等待力氣慢慢回來,等候三魂六魄重新活過來。
我終於明白,世上再沒有什麼事,能比活著更重要。
我會活下去,活著逃出這裡,活著回家。
我心底一遍遍重複著這個念頭,我對自己說——琅琊王氏的女兒,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這地窖裡。
父親和哥哥一定會來救我,子澹會來救我,姑姑會來救我……或許,豫章王也會來救我。
豫章王。
這個名字躍入腦中,眼前冰冷迷霧裡浮現出犒軍那日的鐵騎寒甲,黑盔白纓,那策馬仗劍獨立的身影頂天立地,馬蹄踏過胡虜枯骨,旌旗獵獵,一個「蕭」字彷彿能鋪天蓋地……那個戰神般的人,是我的夫婿,是能征服天下的英雄!
不錯,我的夫婿是一個蓋世英雄,他能平定天下,擊敗這區區幾個賊寇易如反掌。
我伏在潮冷地面,週身起了一陣戰慄,強烈希冀自心底迸出,化作力氣湧向四肢。
此刻如果有人在此,看見豫章王的妻子竟伏在地上,像垂死的獸一樣匍匐著……不,我不能如此軟弱,如此被人羞辱!這念頭激得我慢慢地撐起身子,挪動麻木雙腿,扶著牆壁坐了起來。
我的雙目終於適應了黑暗,讓我能看得見地窖隱約輪廓。
此處雖然潮濕陰冷,比起之前可怖的棺材,已經好了太多。
至少有乾燥的草堆,不再顛簸,不再窒悶,更沒有那毒蛇般森冷的人纏在身旁。
想起被他們稱為「少主」的那人,和冷冷掐在頸上的手,我打了個寒戰,不由得蜷縮進草堆。
這一刻,我強烈地想家,想念父母,想念哥哥,想念子澹……默念著那些牽掛我的親人,每想到一個名字,一張面容,勇氣便多一分。
最後想到的是蕭綦。
還是那日城樓上遠遠望見的身影,給我最篤定的支撐。
疲憊如山倒般地壓了下來,昏沉中,我似夢似醒,看見了子澹青衫翩翩站在紫籐花下,朝我伸出手,我卻夠不到他,連身子也動不了。
我焦急地朝他喊:「子澹,你過來,快到我身邊來!」
他來了,一步步走近,面容卻漸漸模糊隱入霧裡,身上青衫變成寒光閃閃的鎧甲。
我惶然後退。
他騎在一匹黑色巨龍般彪悍的坐騎背上,戰馬憤怒地張開鼻孔,噴出火焰。
馬背上的人,俯身向我伸出了手,我卻看不清他的面容。
大夢初醒,門上鎖響,有人進來將我拽起。
那人押著我出了地窖,來到一間破陋木屋,我又見到了那日黃衫娉婷的「吳蕙心」。
她換了一身臃腫的棉袍,頭戴氈帽,做男裝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卻狠厲,看上去比立在她身後的幾名彪形大漢更有地位些。
那幾人身形魁梧,高靴佩刀,曲髯結辮,顯然不是中原人。
見我直視她,「吳蕙心」狠狠剜來一眼,「不知死活的賤人!」
我不理會,轉目打量這屋子,見門窗緊閉,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像是荒棄的民宅。裡間有道門,嚴嚴實實地掛著布簾,一股濃烈藥味從那屋內飄出。
外面不知晝夜,卻有凌厲風聲,中原的風不是這樣,這裡怕是北邊了。
身後有人將我一推,我踉蹌幾步到那門前。
「少主,人帶來了。」
「讓她進來。」那個熟悉冰冷的語聲傳出。
一個佝僂蓄須的老者挑起布簾,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遍。
內間光線更是昏暗,迎面土炕上,半倚半臥著一個人。
滿屋都是辛澀濃重的草藥味,還有一股冰冷的,像是死亡的氣味,如同那日棺材中的氣味。
身後老者無聲地退了出去,布簾重又放下。
炕上那人似有傷病在身,擁在厚厚棉絮裡,斜靠炕頭,冷冷地看著我。
「過來。」他語聲低弱。
我抬手理了理鬢髮,緩緩走到他榻前,極力不流露絲毫恐懼。
迎著窗縫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雙漆黑冰冷的眸子。
竟是一個年輕俊美的男子,蒼白臉龐,輪廓深刻,長眉斜飛,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卻森亮逼人,含了針尖似的鋒芒,看我的眼神像冰針刺過。
這樣一個人,便是劫擄我的匪首,是棺中那凶獰的惡人。
他的目光,肆無忌憚地掃過我週身。
「車裡摸著你的身子,很是香軟,便想瞧瞧你這張臉……果真是個絕色,蕭綦艷福不淺。」他目光妖邪,言語像在說一個娼妓,以為這樣便能羞辱我嗎?
我輕蔑地看著這卑劣之人。
他迎著我蔑視的目光,森然一笑,「過來躺下,替我暖身,這兒太冷了。」
我忍住心頭嫌惡,淡淡道:「你病得快死了,只剩下凌辱女流的能耐了嗎?」
他臉色一僵,蒼白裡浮上病態的怒紅,驟然自炕上探起身子,出手疾如鬼魅地抓向我。
指尖只差毫釐,幾乎觸到我的咽喉。
我駭然抽身退後。
他力頹,撐著炕沿,俯身大笑,笑得一陣喘咳,身上蕭索的白衣,立時露出點點猩紅血跡,像個浴血的鬼魅。
「你倒有幾分膽色。」
他抬起凌厲目光,毫無收斂,放肆地盯著我,儘是輕慢玩味之色。
「過獎。」我昂首與他對視。
他依然在笑,笑容卻漸漸陰冷,「人為刀俎,你為魚肉,再伶牙俐齒的魚肉終究難逃刀俎,你不如想想何種死法有趣些,是剝去衣衫懸在木樁上給風沙吹至皮開肉綻,還是半夜扔到野狼群裡,一口口讓狼撕去皮肉……對了,狼吃女人喜歡先吃臉,最後只剩頭皮連著髮絲,這個我喜歡。」
肺腑裡一陣翻湧,脊樑生寒。我緊咬了牙,極力維持平穩語聲,緩緩開口,「都不好,你想殺我,最好是當著我夫君的面,在豫章王眼前殺,讓他看著你動手。」
他的冷笑凝固在唇邊,森然看向我,「你以為我怕他?」
「這不正是你劫我北上的圖謀嗎?」我鄙夷地看著他臉上血色全無、怒色如狂,便知心中猜測十有八九是對了——這個人果然是蕭綦的仇敵,他提起蕭綦名字時恨聲切齒。他若只想刺殺我,在千鳶會上一刀便殺了,卻大費周章地將我藏匿在棺材裡,帶到接近邊塞的北方。他的目標,顯然不在我,只在蕭綦。
恐怕我是他要挾蕭綦的人質,抑或誘餌。
「可見,我對你很有用,一時還不能死。」
我不動聲色地退到一張舊椅前,拂去上面灰塵,大方落座。
他瞇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彷彿一隻打量著獵物的豺狼。
這目光令我雙臂肌膚泛起涼意。
「不錯,你很有用,但要看我喜歡怎麼用。」他笑得惡毒,將我從頭看到腳。
我默然握拳,憤怒從心底直衝上來。
「你那夫君自命英雄,若是知曉他的王妃,失貞於他親手滅其族,屠戮如豬狗的賀蘭族人——」他目中如有兩簇鬼火跳動,唇角勾起陰寒的笑,「你說,蕭大將軍會作何感想?」
我如被驚電擊中。
賀蘭,他說他是賀蘭族人。
賀蘭氏,這個部族幾乎已被世人遺忘,已被蕭綦一手從輿圖上抹去。
百餘年前,賀蘭部從一個小小的遊牧氏族逐漸壯大,劃疆自立,建國賀蘭,向我朝按歲納貢,互通商旅。許多賀蘭族人與中原通婚,漸漸受中原禮教同化,語言禮儀都與中原無異。
後來戰亂紛起,突厥趁機進犯,賀蘭國為求自保,歸附了突厥人,斬殺我朝鎮守使,掠殺中原商旅,與我朝決裂為敵。
此後突厥人佔據北疆多年,直至被蕭綦於朔河之戰打得丟盔棄甲,僵持三年,終於敗走大漠。
那一戰,賀蘭王拒絕了蕭綦的招降,殺了蕭綦傳書的信使,幫著突厥出兵,偷襲我軍糧草必經之路,放火燒我糧草。時為寧朔將軍的蕭綦震怒,只率一萬精兵,兵圍賀蘭王城,斷其水源,絕其食糧。賀蘭王求突厥發兵來救,突厥卻自顧不暇,正被蕭綦大軍主力追堵痛擊。
賀蘭世子知大勢已去,發動叛亂,逼其父王自盡,開城向蕭綦投降。
蕭綦接受了賀蘭人的降表,立世子為新王,新王對天立誓效忠我朝。
隨即,蕭綦取道賀蘭,揮師向北夾擊突厥,留下守將駐城。
未料賀蘭氏王族趁蕭綦一走,再次叛亂,殺死守將,企圖與突厥兩面夾攻,合擊只帶了一萬鐵騎的蕭綦於大漠。他們低估了蕭綦最精銳的親衛之師,那一戰,賀蘭人傾一國之兵五萬人,血戰兩天兩夜,被蕭綦的一萬精騎殺得只剩五千,潰退回王城。新王再次請降,蕭綦連使臣送去的降表也沒看一眼,揮師破城而入,將賀蘭王族三百餘人盡數處死,親手斬下新王的頭顱,作為給背盟者的懲戒,懸城十日。
這一段大漠屠城的血腥傳奇,細枝末節我都記得清楚。
賜婚之後,父親命人將朝廷多年來旌表蕭綦戰功的文書,盡數抄了送與我看。
我明白父親的苦心,逐字逐句地看了,即便沒有自幼過目成誦的記性,想要忘記那字裡行間都驚心動魄的故事也是很難——至今我還沒見過蕭綦的容貌,沒聽他說過一個字,卻已熟知他平生所經大小戰役,有如親見。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勳,是如何得來?豫章王一門榮耀,又是多少冤魂枯骨堆積而成?」這個賀蘭氏的遺孤,傾身逼視我,目光如霜刃,面孔煞白得怕人,「覆國之日,王族三百餘人盡數被屠,連剛降生的嬰兒也不放過!平民被他鐵蹄踐踏,有如碾死螻蟻!」
我咬唇凝坐不動,手足冰涼,熱血卻從耳後直衝上臉頰,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幕幕血紅景象。
我從紙上看來的屠城滅族只覺駭然,此刻聽著此人裂眥欲狂的喝問,卻如置身極寒深淵。
他眼底那兩簇怨毒火焰,直迫向我,「王妃,你這金枝玉葉,可曾見過孤寡婦 孺,活生生凍死餓死,倒斃道旁,屍骨任野獸啃嚙;白髮老人親手掩埋慘死兒孫;村莊轉眼就成火海……你可知眼睜睜地看著國破家亡的滋味?」
「我知道那是人間至慘至痛。」我克制著語聲的微顫,閉了閉眼,驅散了眼前血色幻象,緩緩言道,「我也知道,當年若不是賀蘭王出爾反爾,背盟於前,絕不會招致滅國慘禍。」
我眼前驟然一黑,只見衣袂風動,那人竟離了炕,狀若瘋魔地朝我撲來,猛然地將我摁在椅中。
他狠狠地扼住我頸項,整個身軀壓上來,將我抵在堅硬的椅背上,讓我的背脊幾欲斷裂。
我咽喉被鎖緊,動彈不得,呼吸不能,連一聲痛呼都發不出來。
只望見他赤紅如血的雙目逼近,氣息直逼眉睫。
「你是說,我堂堂賀蘭王族就該坐以待斃,反抗便是死有餘辜?」他暴怒喝問,雙手鉗得我幾欲窒息。身下破舊木椅發出裂響,不堪撞壓地倒了,帶得我同他一起跌在地上。
我趁此掙扎,急喘著撐起身,抓到手邊一根木條向他打去。
「賤人!」他將我猛拽起來,抵上牆壁,欺身貼了上來。
我週身都僵了,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奮力舉起兩肘護在身前,撞向他胸口。
他一聲痛哼,鉗制我的力量陡然鬆開。
我跌倒在地,看見他踉蹌退後,以手捂胸,胸前白衣洇出一抹鮮紅。
他恨恨地看著我,面孔慘白如紙,身子顫了顫,猛地嗆出一口血,唇上儘是猩紅。
點點血沫濺上我的衣襟。
我掩口將一聲驚叫摀住,驚駭地退到窗下,心口突突劇烈地跳動著。
他倚著炕邊軟軟倒下,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布簾隔斷了門外視線,即使有人聽見裡面的響動,也只聽見他凌辱我的話,和撕裂我衣襟的聲音,聽見椅子翻倒和我的掙扎喘息聲……沒人會在此時闖進來,打擾他們少主的「好事」。
窗戶雖然被釘死,炕上卻有一柄匕首。
我沒有半分遲疑,立即撲上前將匕首搶在手中。抽劍出鞘,寒光耀目,與哥哥那柄海底精鐵所鑄的寶劍一般無二。
我咬牙揮匕,削鐵如泥的刀鋒,果然三兩下便砍開了窗戶。
倒在炕邊的那人,張口急劇喘息,像要呼喊出聲。
我心頭一緊,回身逼近他,將手中匕首舉了起來,刀尖直指他胸膛。
這人傷病發作,毫無反抗之力,只需一刀下去就可取他性命。
我緊咬了唇,手上發顫,對上他怨毒卻無懼的目光。
他胸前洇開的血跡已大片,喉中發出低啞呻吟,單薄身軀在痛楚中蜷縮如嬰孩,臉色慘白近乎透明,漆黑眼裡映出我手中刀光——命在頃刻,他眼裡的仇恨濃烈如火,看不到半分軟弱恐懼。縱是惡人,這份勇氣,教人不得不佩服。
他是惡人嗎?
我遲疑於舉刀欲刺的一剎那。
想起他說,堂堂王族難道該坐以待斃,反抗便是死有餘辜嗎?
在我眼中他是異族餘孽,在他眼中我何嘗不是異族死敵?
王族也罷,平民也好,終歸是一條命。
我緩緩放下了手中匕首,望著他冰一般的眼睛,心中有剎那惻然。
這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雖是異族蠻夷,也有美得孤清的面容,這霜雪般的孤清,是我藏在心底的那個人,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子澹,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這般單薄無助。
這人的淒厲眼神,竟與子澹冰雪般目光疊合在一起,在我心底最軟處,戳了一刀。
罷了,罷了。
我將匕首一橫,貼在他頸上,咬了咬唇道:「豫章王殺你族人,是為國殺敵,他沒有錯;你為國復仇,也沒有錯,所以……我不殺你。」
他定定地望著我,眼中淒厲如血,卻在這一刻浮起悲傷迷茫。
推開破損的窗戶,一股朔風直捲進來。
外面是灰黃凌亂的草場,我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鑽過窗洞,躍了下去。
我跌在鬆軟的草垛上,待踉蹌爬起,便發足急奔。可奔出不過數丈,我的腳被衣帶纏住,整個人摔在地上,撞得膝頭生疼。
眼前卻亮了,雪亮,刀光雪亮。我的心直墜入深谷,咬牙緩緩坐起。
「你當外頭十幾個人是瞎子嗎,說跑就跑得了?」一個粗濁的男子口音正哈哈大笑著。
他伸手來拖我。
我側頭避開,冷冷道:「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嘿,好辣的娘兒們!」那漢子探手又抓來。
我霍然抬頭,目光冷冷地瞪著他,「你敢放肆!」
他一怔。
我站起身,從容理好衣帶,轉身朝那剛剛逃出的屋子走去。
我跨進門內,腳下未待站穩,眼前人影一動,耳邊脆響,臉上是火辣辣的劇痛。
是那男裝少女揚手一掌摑來,「賤人,膽敢冒犯少主,罪該萬死!」
眼前一陣發黑,口中滲出血腥味,我咬牙,怒目迎視,耳中嗡嗡作響。
少女再度揚起手,卻聽一聲呵斥,「住手,小葉!」
佝僂長鬚的老者從那門後掀簾而出,沉聲道:「少主吩咐,不可傷她。」
「少主怎樣了?」那少女顧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問。
老者淡淡地看我一眼,沒有答話。
我被再次押回地窖。
這一次,大概是為防我逃跑,雙手雙腳都被粗繩捆綁。
地窖門重重地關上,黑暗中,我苦笑。
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一刀殺了那人,一命賺一命。
過了一夜 ,那名叫小葉的男裝少女親自將我押出,帶去後院,推進一間氈棚。
竟然有一桶熱水,還有乾淨的粗布衣衫。
我滿足地長長歎了口氣——管他們有什麼目的,能有一桶熱水沐浴,已足夠歡喜。
我換上乾淨衣物,擦乾濕發,綰起,神清氣爽地步出氈棚。
小葉姑娘二話不說,上前又將我雙手捆綁,麻繩特意扎得緊了又緊。
我忍痛對她笑笑,「你穿男裝不好看,還是穿回那天的黃色衫子更美。」
她寒著臉,在我肋下狠掐一記。
姑姑說過,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帶到那少主的房中。
他倚躺著,臉色更蒼白了些,陰沉目光在我臉上流連半晌,移到我手上。
「誰將你縛住的?」他皺眉。
「過來。」他探起身,伸手來解我腕間繩索,手指瘦削纖長,涼得沒有什麼溫度。
「淤青了。」他握住我的手腕。
我抽出手,退開一步,冷淡地注視著他。
他也靜靜地看著我,良久,瞇起眼睛,「後悔沒殺我?」
「無妨,或許還有機會。」我笑笑,等著看他假惺惺又有什麼新法子來羞辱我。
他縱聲笑,「蕭綦殺人如麻,娶的王妃倒是心慈手軟,有趣,有趣之極!」
我一笑,「將軍自該為國殺敵,我雖不願手染血腥,若逼不得已,也在所不辭。」
他冷笑,「你很維護夫婿,可惜豫章王不知憐香惜玉,如此佳人,卻冷落空閨三年。」
我緊抿住唇,抑制心中羞憤,怕被他窺去了半分窘態,冷冷道:「在下家事,何足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強撐顏面。」他笑得幸災樂禍。
「你非我,怎知我委屈。」我揚眉一笑,「我的夫婿為國征戰,光明磊落,又不是鬼鬼祟祟小人專與婦孺為難,有什麼可委屈的。」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發,笑容隱含惡毒,「當棄婦當得如此甘願,好生下賤。」
我怒極反笑,「仇人有妻如此,你也無須嫉妒。」
他灼灼地盯著我,胸膛起伏,似壓抑著極大的憤怒,「滾,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