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低估了舊黨,儘管再三清洗宮禁,仍然有忠於先皇的舊人潛藏在了宮中。
今日早朝時皇上還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蕭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獲宮中傳來的急訊——皇上墜馬,身受重傷。
西域進貢的颯露名馬剛剛送入宮中,皇上一下朝便興沖沖去試馬。左右宮人眼看著皇上策馬奔馳,越馳越快,起先誰也不曾發覺異樣,直到那馬突然驚嘶著衝出圍場,奮蹄狂奔,一路沖踏撞倒數名內侍,皇上大聲呼叫……左右還來不及圍截阻攔,卻見那驚馬驀然躍下高台,將皇上從半空掀翻墜地……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
此刻再聽宋懷恩複述當時情形,仍令我震駭得全身冰涼,幾乎立足不穩。
蕭綦趕回宮中,立刻封閉了宮禁,調集禁軍鎮守宮門,將一干涉嫌宮人監禁。隨即,內禁衛發現一名馴馬的內侍已服毒自盡。
為防範叛黨趁亂起事,蕭綦命宋懷恩率領兵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並命他親自鎮守王府,嚴防叛黨行刺,更不許我踏出府門半步。
我在房裡坐立不安,心憂如焚,此時情勢詭異莫測,蕭綦在宮中不知是否有危險,也不知皇上傷勢如何……只怕蕭綦也預見不了情勢的變化,不知吉凶,所以強行將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貿然入宮。
無數可怕的念頭揮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軍萬馬之中,我也習慣了他天神一樣的身影,相信他無所不能,戰無不勝,永遠都不會倒下。卻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險境,又該如何。這麼久以來,我習慣了對他的依賴和索取,卻忽略了他也只是個凡人,給他的體諒、寬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當心神恍惚激盪之時,門外傳來倉促腳步聲。
我推門而出,卻見宋懷恩大步奔來,「王爺 派人傳話,命王妃速速入宮!」
宮中四下戒備森嚴,每隔百餘步即有一隊禁軍巡邏,各處宮門都被禁軍封閉。眼下雖有山雨欲來之勢,卻無變亂之象,看來宮中情勢已在蕭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衛林立,醫官匆匆進出,斜陽餘暉將殿前玉階染上血一樣的顏色。偌大的殿上,一眾宮人內侍屏息斂氣,黑壓壓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齊,連父親和臥病已久的顧老侯爺也在,哥哥亦垂手立於父親身後。眾臣之前,蕭綦負手而立,面色冷峻,週身散出肅殺之氣。
一眼望見他的身影,我懸了半日的心終於落回實處,卻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肅殺包圍,手足俱是冰涼。
我緩緩步入大殿,環顧滿殿的文武,卻只有我一個女子,每個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蕭綦、父親和允德侯行禮,父親面色青白,一言不發;顧老侯爺被人攙扶著連連氣喘;蕭綦深深地凝視著我,神色莫測,語聲肅然,「皇后正在昭陽殿等候王妃。」
我一時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見妾身?」
蕭綦目光幽深,語意冰冷徹骨,「皇上已宣讀遺詔,幼主即位,後宮干政在所難免,特賜謝皇后殉節。」
我耳邊嗡的一聲,如聞霹靂,一口氣息哽在胸口,半晌緩不過來——子隆哥哥,數日前還在和我抱怨嘮叨,宛如還說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親,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還這麼小,還不會說話,沒有喚過一聲母親,便要永遠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見過豫章王妃,方肯殉節。」蕭綦的聲音傳入我耳中,一時竟陌生而遙遠。我有些恍惚,身子隱隱發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蕭綦沉默地看著我,眉目間籠罩著一層淡淡陰影。我看著他,又望向父親,目光緩緩從滿殿重臣臉上掃過。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臨朝,謝氏便會再度成為外戚之首,更莫說謝氏手中還有子澹,還有效忠先皇,以子澹為正統的舊黨餘孽……假若謝家借此翻身,宮闈朝堂很快又會再現血雨腥風,無論蕭綦還是父親,都不會允許這個局面出現。
宛如殉節,已成定局。
我腳下虛軟,竟要宮女攙扶,才能一步步踏上這昭陽殿。
宮燈初上,玉簾微動,有風從殿外直吹進來,嬰兒微弱的哭聲,一聲聲催人斷腸。
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襯著明黃絲緞,一樣樣托在雕花金盤裡,帝王之家連死亡都來得如此華美堂皇,彷彿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發的謝皇后懷抱著襁褓中的嬰兒,俯身親吻,久久流連不捨。我站在內殿門口,望見這慘烈的一幕,再沒有力氣踏進門去。
宛如回頭看見我,浮起一抹蒼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緩步走近,什麼話也說不出,只默默地望著她……眼前這無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親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攔,還要親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歎息,將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懷中。
這可憐的孩子,生來就受盡磨難,曾經連御醫都以為他活不長了,誰知他竟然堅強地撐了過來。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卻要撇下他雙雙離去了。
我抱著孩子,驀然仰首,淚水仍是奪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臉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臉上探來,似乎想替我抹去淚水。
宛如笑了,臉上瞬時散發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時候,「你看,寶寶喜歡你呢!」
我卻猝然轉頭,不忍再看。
「阿嫵。」宛如輕聲喚我,語聲無限溫柔,「往後你要替我看著寶寶長大,替我教他說話識字,別讓人欺負了他……還有我的女兒,無論以後做皇帝公主還是做草民,只要讓他們好好地活著,即使庸碌無為,也要長命百歲。」
她每說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著我,忽然偏頭一笑,恰如從前嬌憨模樣,眼中卻是無限淒涼,「你要答應了我,我才肯答應他們殉節呢。」
我再支撐不住,雙膝一屈,重重地跪在她面前,顫聲道:「從今日起,他們便是我的孩子,我會庇護疼惜他們,視若親生骨肉,不叫他們受到半分委屈。」
「多謝你,阿嫵。」宛如也跪了下來,含淚望著孩子,幽幽道,「大約這便是報應了,我害過的人不少,如今輪到自己……也好,都報應在我身上,別再讓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聲,轉頭朝她看去,眼珠烏漆透亮,彷彿聽懂了母親的話。
宛如驀地站起,抽身退後數步,淒厲笑道:「帶他走!別讓他看見我上路!」
我咬牙抱緊了懷中的嬰兒,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後一次默默喚她——此去黃泉路遙,宛如姐姐,珍重。
我踏出昭陽殿,一步步走下玉階,身後傳來內侍尖細悠長的送駕聲,「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過殿閣,從昭陽殿到乾元殿,繁複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過龍陛鳳階,錦羅窸窣有聲。
天地間一片蕭瑟,撲面而來的寒風捲起我臂間帔紗飛舞,風那樣冷,心那樣寒,只有懷中小小的人兒,給予我僅有的溫暖。
這個瑟縮在我懷中,小貓一樣脆弱的嬰兒,尚不知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經開始。
我緩緩踏進大殿,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迎著蕭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龍玉璧屏風前,廣袖峨冠,不怒而威,與這大殿彷彿融為一體,剎那間令我錯覺,以為他才是這裡的主人。我抱著孩子望著他,緩緩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時間,殿上沉寂無聲。
「讓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側的父親忽然低低開口,鬚髮微顫,一眼望去彷彿又蒼老了不少。
蕭綦沉默點頭,望向我懷中的嬰兒,冷峻眉目間似乎掠過一絲悲憫。
我默默穿過垂幔,抱著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龍床 ,在榻邊跪下,「皇上,阿嫵帶著小殿下看您來了。」床 上氣息奄奄的年輕帝王發出一聲微弱歎息,從榻邊垂下手來,艱難地招了招。我靠近榻邊,將襁褓中的嬰兒送到他枕邊,看見他慘白的臉上,眼窩發青,嘴唇已褪盡了血色。他似乎說不出話來,眼珠定定地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突然一眨眼,露出個古怪的笑容。
剎那間歲月倒流,依稀又見那個驕橫無禮的太子哥哥,總喜歡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惡得逞,便衝我們眨眼,露出促狹得意的笑容。我的淚水奪眶而出,顫聲喚了他一聲,「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憊懶模樣,瞳光漸散的眼裡竟又亮了亮。
我將孩子抱得近些,讓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長得好像你,等他長大了,定是一個淘氣的小皇帝……」
我驟然哽咽得說不下去,他卻笑出聲,微弱地說出一句,「小可憐蟲。」
「馬兒跳下去時,像飛一樣……飛起來……」他斷斷續續開口,雖氣若游絲,目光卻有了異樣的精神。我頓時驚喜不已,以為他好起來了,轉頭急喚御醫,卻見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地盯著頂上,臉上泛起亢奮的潮紅,「我飛起來,看見宮門,差一點兒就能飛……出去……」陡然間,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就這麼斷了。
乾元殿再一次掛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昭示著又一位帝王的辭世。
時隔不到一年,宮中哀鍾長鳴,兩代帝王相繼駕崩。謝皇后追隨先帝,以身殉節,上尊謚為孝烈明貞皇后,隨葬帝陵。
一夜 之間,帝后相繼崩逝。他們爭爭鬧鬧一生,在世時是怨侶,死後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卻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離。
當夜,永安宮再傳惡訊,太后驚聞噩耗,中風昏厥。
當我趕到時,姑姑已經不會說話,只能木然地躺在床 上,目光混沌呆滯,無論我說什麼她都不會回應了。自宮變之後,她就閉門不出,再不願見人。她恨我,更恨親生兒子對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宮,必被她冷言冷語斥走,而我甚至連永安宮的殿門也不得踏入,只能遠遠地從殿外看她。數月之間,她迅速老去,鬢旁白髮叢生,脊背佝僂,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嫗……而今皇上駕崩,終於抽去了她最後的支撐,無異於致命一擊。
我一遍遍喚她,她卻只是怔怔地盯著沒有邊際的遠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時念叨著幾個字。
沒有人聽懂她在重複說著什麼,只有我明白。
她說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本朝開國以來從無皇后殉葬的先例,謝皇后的突然殉節震動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關頭,蕭綦和父親放下舊怨,再度成為盟友。蕭綦脅迫年邁庸碌的顧雍與其餘親貴重臣,逼令謝皇后殉節。父親一手封鎖了姑姑中風的消息,外間只知太后悲痛過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撫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簾輔政,這便意味著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謝家為首的先皇舊黨,原以為可以黃雀在後,趁王氏被扳倒,蕭綦立足未穩,搶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頭上。他們以為手中握著皇后和子澹這兩枚籌碼,便是朝堂上不敗的贏家,卻不知那冰冷的長劍早已懸在他們頭頂,即便是皇后的頭顱也一樣斬下,沒有絲毫猶豫。
當日在先皇左右護駕不力的宮人,連同太僕寺馴馬的官吏僕從,都已下獄刑訊。很快有人供出謀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擁戴子澹即位,身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誠侯謝緯——弒君,罪及九族,曾經與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門,就此從史冊抹去。
謝家的覆敗之下,我越發清楚地看見,世家高門的昔日風光再也掩蓋不住底下的殘破。有些人永遠停留在過往的輝煌裡,不肯正視眼前的風雨,或許這便是門閥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當年的天下,蕭綦和父親不同,他不是孔孟門人,他信的是成王敗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將功成萬骨枯,或許終有一天,他會以手中長劍辟開一片全新的江山,踏著屍山血海重建一個鐵血皇朝。
面對當朝三大首輔、永安宮太后以及蕭綦手中重兵,原本搖擺不定,欲擁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紛紛倒戈,稱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經地義。
帝后大殤,天下舉哀。
宮中舊的白紗還來不及換下,又掛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駐足空蕩蕩的乾元殿上,已不會流淚。目睹一次又一次生離死別之後,我的心,終於變得足夠堅硬。曾經垂髫同樂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終被沉入記憶的深淵,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過是先帝和明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舉行。
大殿之上,金碧輝煌的巨大龍椅之後掛起了垂簾。宮女強行攙扶著太皇太后升殿垂簾,我抱著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側。
蕭綦以攝政王之尊,立於丹陛之上,劍履上殿,見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萬歲之聲 響徹金殿。
或許那丹陛之下的每個人心中都在揣測,不知他們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嬰兒,還是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攝政王,不知誰才是這九重天闕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過影影綽綽的垂簾,望向三步之遙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繡滿燦金九龍紋,王冠巍峨,佩劍華彰,垂目俯視丹墀之下的眾臣,輪廓鮮明的側臉上,隱現一絲睥睨眾生的微笑。他彷彿不經意間回首,目光卻穿透珠簾,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劍下染過多少人的鮮血,也知道他腳下踏過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雙手也不再潔淨。自古成王敗寇,這權力的巔峰上永遠有人倒下,永遠有人崛起。此刻,我身處金殿之高,俯瞰腳下匍匐的眾生,而落敗的宛如和敬誠侯,卻已墜入黃泉之遙,淪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地慶幸,此刻站在這裡的勝者是蕭綦,站在他身側的女子是我。
一切塵埃落定,京城陰冷的冬天也終於過去了。
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時常留在宮裡,整夜都陪伴在這孩子身邊。也許真的是母子連心,自宛如去後,這可憐的孩子好幾日哭鬧不休,連奶娘也無可奈何。唯獨在我懷中,才肯稍稍安靜。他開始依戀我,不論進食還是睡覺,都要有我在旁邊,常常擾得我徹夜不能安眠。
蕭綦如今一手攝政,政務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勢微妙,門閥世家的勢力不斷被削弱,寒族士子大受提拔。然而從寒族中選拔人才畢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經國治世也不是軍中武人可以辦到的,仍然還需倚仗門閥世家的勢力。瑣事紛擾不絕,我們也各自忙碌,竟沒有機會將心中隔閡解開。每當上朝時,我總隔著一道垂簾,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會不經意間掠過我。
初春暖陽,照著御苑裡碧樹寒枝,分外和煦。難得天氣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靜兒在苑子裡散步。
按皇室的規矩,小孩子要在滿月的時候才由父皇賜名,靜兒卻沒有機會得到父親給的名字。內史請太皇太后示下的時候,姑姑還是渾渾噩噩念叨著那八個字,琴瑟在御,莫不靜好,於是,我決定讓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靜兒。
這些日子總算讓他慢慢習慣了和奶娘睡,不再晝夜不離地纏住我,我想著這兩日也就該回王府了,長久留在宮裡總不安穩。
奶娘抱著孩子,忽然驚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瞇著一雙烏亮的眼睛,真的咧開小嘴,在對我笑。心中陡然湧上濃濃溫柔,我看著這純真無邪的笑容,竟然捨不得移開目光。
「他笑起來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過孩子,一抬頭,卻見奶娘和一眾侍女朝我身後跪下,俯身行禮——蕭綦卓然立在暖閣迴廊之下,面帶淡淡笑意,身邊沒有一個侍從,也不知道在那裡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沒有發覺。我怔怔地望著他,沉溺在他溫柔目光中,一時間忘記了言語。他緩步走來,容色溫煦,難得沒有慣常的冷肅之色。奶娘忙上前抱過孩子,領著一眾宮人悄無聲息地退下。
「好久不見你這樣開心。」他看著我,柔聲開口,帶了些許悵然。
我低了頭,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過是王爺 好久不曾留意罷了。」
「是嗎?」他似笑非笑地瞧著我,「王妃這話聽來,竟有幾分閨怨的意味。」
我一時紅了臉頰,許久不曾與他調笑,竟不知道如何回應。
「隨我走走。」他莞爾一笑,牽了我的手,不由分說攜了我往御苑深處走去。
林徑幽深,庭閣空寂,偶爾飛鳥掠過空枝,啾啾細鳴迴繞林間。細碎枯葉踩在腳下簌簌作響,我們並肩攜手而行,各自緘默,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這份沉寂。
他握著我的手,十指糾纏相扣,掌心格外溫暖。我心頭百轉千回,往日無數次攜手同行的情景掠過眼前,千言萬語到此刻都成了多餘。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纏住?」他淡淡開口,一如素日裡閒敘家常。我微笑,「現在靜兒很乖了,不那麼纏人,這些天慢慢習慣和奶娘睡了。」
「那為何一臉倦容?」他的手指扣緊,讓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終於鼓足勇氣,脫口而出,「因為,有人令我徹夜無眠。」
他駐足,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每當想到此人,總令我憂心牽掛,不知該如何是好。」我蹙眉歎息。
他的目光溫柔,灼熱得似要將人融化,「那是為何?」
我咬唇道:「我曾經錯怪他,十分對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蕭綦陡然笑出聲來,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頭,誰會捨得怨你!」
一時間,只覺料峭輕寒盡化作春意和暖,我仰頭笑看他,見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玩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會怨我嗎?」
蕭綦的笑容僵在臉上,那一剎的神色讓我再也忍不住,陡然大笑起來……腰間驀地一緊,被他狠狠拽入懷中。他惱羞成怒,一雙深眸微微瞇起,閃動懾人怒色。我咬唇輕笑,揚起臉來,挑釁地望著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幾欲覆到我唇上,卻又輕飄飄地掃過臉頰,溫熱氣息一絲絲撩撥在耳際。我渾身酥軟,竟無半分力氣抵擋,微微閉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過了良久,毫無動靜。我詫異地睜眼,卻見他似笑非笑地睨著我,「你在等什麼?」
我大窘,恨恨地推他,卻被他更緊地環住。他的唇,驟然落在我耳畔、頸項、鬢間。
我閉目伏在他胸前,終於說出心底盤桓許久的話,「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會不會另納妻妾?」
他雙臂陡然收緊,將我更緊地擁在懷中,「我在寧朔向你許諾過的話,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說一次!」
「我從未忘記。」我抬眸凝視他,不覺語聲已發顫,「可是,我若從此……」
「不會的!」他厲聲打斷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總有法子醫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窮盡千山萬水,但凡世間能找到的靈藥,我通通為你尋來。」
「如果永遠找不到呢?」我含淚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會不會後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堅毅篤定,喟然歎道,「我一生殺伐無數,即便孤寡一生也是應得之報。然而上天竟將你賜予我……蕭某此生何幸,就算讓老天收回了別的,我們至少還有彼此!將來我老邁昏庸之時,至少有你陪著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癡癡地望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鬢髮……無處不是此生癡戀。心底暖意漸濃漸熾,化作明媚的火焰,焚盡了彼此的猜疑和悲傷。
淚水滾落,止不住地滑下臉龐,我緩緩微笑,「你曾說要共赴此生,從此不許反悔,就算我悍妒、惡疾、無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動容,一語不發地凝視我,驀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的動作,佩劍便已還鞘。我手上微痛,低頭看去,卻只是極小的傷口,滲出一點兒猩紅血珠。他掌心傷口也有鮮血湧出,旋即與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貼,兩人的鮮血混流在一起。
蕭綦肅然望著我,緩緩道:「我所生子女,必為王儇所出,即便永無子嗣,終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為誓,天地同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