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綃煙羅帳外,跪了一地的太醫,蕭綦負了手,來回急急踱步。
從來沒有這麼多人一起進到內室,太醫院內所有醫侍幾乎都在這裡了。睜開眼看到的這一幕,讓我心裡陡然抽緊,驚恐得不能出聲。當年小產後的記憶驀然躍出腦海,難道這一次,又是同樣的結果……我再不敢想,極力撐起身子,卻驚動了簾外的侍女,低呼一聲,「王妃醒來了!」
蕭綦霍然轉身,大步奔到床 前,不顧外人在側,一手掀開床 幔,定定地望著我,竟似說不出話來。
眾人忙躬身退出,轉眼只剩我與他二人,默然相對。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樣,從他口中聽到最壞的結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啞聲道:「你怎麼敢瞞著我冒這樣的風險!」我怔怔地望著他,恍惚想著,他到底知道了,這麼說……彷彿有什麼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裡綻開,迸出萬千光芒,照得眼前熾亮。
「阿嫵!你這傻丫頭……」他聲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著我,似捧著易碎的輕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驚是喜是怒。我呆呆地望著他,直至他狂熱的吻落在我額頭、臉頰、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顧來得這般容易,我夢寐以求的孩子就這樣悄然來到了。
沒等我們從驚喜緊張中回過神來,道賀的人已經快要踏破王府的門檻。
上一次的意外還令我們心有餘悸,太醫尤其擔心我難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蕭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將我禁足在內室整整三日,不許離開床 榻,不許任何人打擾我的休養,連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門外。直至太醫確定我康健無恙之後,才解除禁令,還回我自由 身。每個人都喜形於色,但潛藏在這欣喜背後的,卻是更多的憂慮。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將會面臨怎樣的危險。蕭綦更是喜憂難分,終日提心吊膽。
連太醫也擔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沒有纏綿 病榻,反而精神大好,連從前一向挑揀厭惡的食物也突然喜歡起來,不再如往常一樣畏寒怕冷,整個人都似有了無窮活力。徐姑姑笑著歎息說,這孩子必定是個淘氣的小世子。阿越卻說,她希望是個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與郡主的意義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唸唸期盼過男孩,可是到了此時,卻陡然覺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們的孩子就足夠了。
哥哥終於得以見我,踏進門來就大罵蕭綦太混賬,怎麼能將舅父擋在外頭。他雖已是兒女繞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興得眉飛色舞。隨他同來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總跟在他身邊的朱顏卻不見了。我隨口問及朱顏,哥哥的臉色卻立刻沉鬱下去。
哥哥告訴我,當日蕭綦將倩兒和嬸母都幽禁在鎮國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連夜出逃,驚動了午門戍衛,被當場擒住,此事立即傳遍帝京,鬧得人盡皆知。而我被蕭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點音訊。
我驚怒交集,「真是糊塗透頂!鎮國公府是什麼地方,怎會由得她們說逃就逃?」
哥哥面色鐵青,「是朱顏暗中相助,讓她們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顏?」我看著哥哥臉色,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心中只為朱顏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嬸母會存心利用她。」哥哥沉沉歎息。
嬸母與朱顏一向來往甚密,私下更認她做了義女。我原只當朱顏出身寒微,自幼無母,只想攀個王氏尊長做靠山。如今看來,她竟是真對嬸母如此言聽計從,也真心將倩兒視為妹妹一般回護。朱顏爽朗率直的笑顏掠過眼前,那紅衣翩躚、笑靨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時的糊塗,已將自己推入深淵。
王氏之女將要和親突厥,已經傳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鬧得人盡皆知,一夜 之間讓整個京城都傳遍了王氏的笑話。堂堂左相大人,縱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親大事於不顧——這話傳揚開來,哥哥非但顏面無存,更難辭管束不嚴的罪咎。
各種流言紛起,壞事總是以最快的速度傳開,越是強壓,越是傳揚得更廣。
王倩是再不能作為和親的人選了,無奈之下,我只能從宗室女兒之中另行擇人,作為太后的義女,充作王氏女兒去和親。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來收拾殘局,以堵悠悠眾口。
越是狼狽的時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態。梳妝畢,我緩緩轉身,凝視鏡中的自己——宮錦華服,廣袖博帶,嵯峨高髻上鳳釵橫斜,寶光流轉。珠屑丹砂勻施雙頰,掩去容色的蒼白,眉心點染的一抹緋紅平添了肅殺的艷色。這似曾相識的容光裡,我分明照出了姑姑當年的影子。
儀仗煊赫,扈從嚴整,長驅直入宮禁。
胡皇后鳳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宮正殿。
「臣妾叩見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搶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萬金之軀,不必多禮。」胡皇后雖也被我來勢所驚,仍鎮定得體,不失六宮之主風範。
我不再與她謙辭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來向皇后請罪。」
胡皇后大驚,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無方,以致舍妹年少妄為,前日犯下大錯,想必皇后已經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乾脆地一點頭,「略有耳聞。」
我肅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嚴而起,自是難辭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誤和親大事,令家國蒙羞。臣妾今日便將信遠侯母女執送御前,聽憑皇后發落。」
內侍將嬸母母女帶了上來。數日不見,嬸母鬢髮凌亂,老態盡顯,倩兒容色也黯淡了幾分,卻仍倔強如故。
徐姑姑惱恨她母女,顯然下了狠手整治,跟著後頭的四個嬤嬤,儘是訓誡司裡酷厲聞名之人。
「雖說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為,終究是太過糊塗。」胡皇后側首看我,見我點頭,便端肅神色道,「念在信遠侯一生忠顯,我從輕論處……」
「皇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可礙於門庭,有違公正。」我打斷胡皇后的話,冷冷開口,「臣妾懇請,將信遠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過,王倩行為不檢,應送入訓誡司管教懲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寂然無聲。訓誡司這三個字,是每個宮人最不願聽見的噩夢,那意味著往後的日子都將生不如死。
嬸母跌到地上,雙目發直,仿若失神。倩兒掙扎了要去攙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擋在面前。
倩兒回頭,恨恨地盯著我,「阿嫵姐姐,聽說你有了身孕,倩兒還沒來得及跟你道喜,你千萬保重身體,千萬別有閃失,否則就是一屍兩……」
她最後一個「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記耳光重重摑上,打得她直往後跌去。
「倩兒!」嬸母尖叫,奮力撲到她身邊,還未觸到她衣角,即被兩名嬤嬤拽回。
嬸母終於歇斯底里,「你們害死我一個兒子,又來害我女兒,遲早你們滿門都會遭報應!」
「帶下去。」我無動於衷地聽嬸母一路叫罵,與倩兒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頭沉默,臉色蒼白,似乎猶未從震駭中緩過神來。
倩兒之罪可輕可重,憑了蕭綦的權勢,就算我要強壓下來,也無人敢當面置喙。
然而我對嬸母和倩兒的懲處之嚴酷,震懾了所有等著看戲的人,在眾人來不及非議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們的口。
哥哥與蕭綦商議和親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間正說笑,阿越匆匆進來,稟報江夏王府總管有急事求見。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這裡來。」哥哥沉下臉,大為不悅,這幾日他為著朱顏之事已經甚為煩心。
我心頭掠過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勸慰他,卻見那總管奔了進來,連禮數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稟王爺 ,府中出事了。」
「又鬧什麼?」哥哥頭也不抬,重重擱了銀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盡了。」
一聲清脆裂響,玉杯從哥哥手中滑脫,跌了個粉碎。
朱顏一向是哥哥最喜歡的侍妾,即便犯下這樣的過錯,哥哥也不曾嚴責,只是將她禁足,令她閉門思過,一連數日不曾理會。
誰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顏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諷,竟然懸樑自盡。而挑唆眾姬妾落井下石,對朱顏惡言相激的人,正是與她一同入府,感情甚篤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裡奼紫嫣紅,各逞風流 ,背後爭寵算計的一面卻藏在花團錦簇之下,唯獨他一人看不見而已。
朱顏之死,以及眾姬爭寵背後的殘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責至今,如今他越發認定自己命中帶煞,凡是他身邊的女人都難逃淒涼結局。
朱顏殮葬三日之後,哥哥將府中沒有子女的姬妾盡數遣出,厚賜金銀還鄉。
哥哥是真正憐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處死,只將她逐出了府去。
他說天下女子皆是可憐人,這句話由哥哥口中說出,不知道是頓悟,還是無奈。
我陪著哥哥,看著他親手封閉了漱玉別館。昔日無限風流 ,都被關在那扇沉沉大門背後,落鎖塵封。
他孑然轉身,依舊白衣如雪,鴉鬢玉冠,猶帶幾分不羈,眼底卻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們回去吧。」我如幼時一般偎在他身邊,牽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溫暖。
徐姑姑深恨嬸母母女,認定一切是非都是她們弄鬼,若不是她們也不會害得哥哥傷心若此。
她陪著我沿紫蘿小徑徐步行來,一路念叨著我太過心軟,應該直接將王倩賜死,永絕後患。
許久不曾見她如此大動肝火,畢竟哥哥也是她親眼看著長大的孩子。
紫籐枝條從頭頂垂落,粉紫花朵纍纍,蕊絲輕顫。
我歎了口氣,將雙手伸出,纖長指尖蒼白得沒有血色,「這雙手已染過無數血腥,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親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動,長歎了一聲,仍遲疑道:「老奴只擔心往後留下禍患。」
我笑了笑,心中無盡蕭索,「所謂後患,不過是自己的膽怯……愛憎禍福,都在我自己手裡,輪不到旁人來左右。」
挑選為和親公主的宗室女兒名錄,我反反覆覆看了數遍,都挑不出一個合意的人。但凡有些聲望勢力的世家,都捨不得讓女兒遠嫁異邦,能報上來的人選,都是些沒落門庭的女子。我不需要這個女子如何美貌聰慧,但求她忠貞可靠,務必效忠家國,效忠蕭綦。
一籌莫展之中,顧采薇卻突然登門求見。我也許久沒見著她了,那日一別,倒不知她現今如何。
這女孩不是輕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門,大概又是因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帶了她徑直來書齋見我。今日天色陰沉,我懶得動彈,只在書齋閒坐,翻看些古舊的曲譜。
垂簾半卷,一襲緋紅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內,盈盈下拜,向我問安。
這身妝容精緻明麗,襯得她越發清麗絕倫,眉目間淡淡含笑,不似往日憂鬱憔悴。
「好標緻的人兒。」我笑讚道,「坐吧,在我這裡不必拘禮。」
她依言落座,輕輕細細地開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謝你有心了。」
「采薇疏於禮數,道賀來遲。」她聲細如蚊,臉頰通紅,好似萬難開口。
我實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說不慣這些場面話,好端端學什麼虛禮。」
她滿面通紅地咬了唇,卻又長長地喘一口氣,自己也笑出來。看著她嬌憨羞窘的模樣,我對她越發多了幾分好感。
「不是虛禮,我是真心高興的。」她抬起頭,眼眸晶亮。
她的話,讓我心頭驀地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地看著她,柔聲道,「采薇,你和別人不同,你說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這份心意比任何賀禮都貴重,多謝你。」
她又臉紅,低了頭,但笑不語。我靜靜等了半晌不見她說話,忽然覺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門只為道賀,並無所求?
我正欲開口,卻見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門,一為道賀,二來有事相求。」
這女孩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拘謹彆扭,我笑了笑,「你且說來聽聽。」
「采薇冒昧自請,甘願嫁往突厥。」她低了頭,不辨神色,聲音卻是堅定。
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這才漸漸回過味來,「為什麼?」
她似早已準備好了說辭,侃侃說了一通大義之言,彷彿背誦一般流暢。
「這些話留給朝官去說,我只問你的真話。」我蹙眉,站起身來,走到她面前。
顧采薇也不抬頭,也不回話,瘦削雙肩微微顫抖,半晌終於抬起頭來,淚眼盈盈,目光卻是堅定無比,「既然求他一顧也不可得,那便讓他永遠記得我。」
「胡鬧!」我拂袖轉身,「你以為這樣做,江夏王就會挽留你嗎?」
顧采薇猛地搖頭,「不是的!」
「兒女之情,豈能與家國大事混為一談?」我背轉身,厲聲斥責,「這種話我不想再聽,你回去吧。」身後砰的一聲,她竟以額觸地,重重地叩在地上。「此生不得所愛,縱然嫁與他人,也是鬱鬱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體恤采薇!」我惱怒,「你還如此年輕,說什麼鬱鬱一生!」
徐姑姑掀簾進來,大概在外頭聽見我的怒斥,見了這副情狀,便沉了臉冷冷道:「王妃需靜心休養,不得吵鬧打擾。」
我苦笑,擺了擺手,「我累了,你退下吧。」顧采薇跪在那裡,只是默默地流淚,倔強地不肯起身。按下不忍之心,我拂袖離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對她無禮,只要不吵鬧生事,就由她去吧。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著顧采薇究竟出了什麼事,以至灰心絕望至此……不覺昏昏睡去。
一覺醒來已是傍晚,我剛梳洗了起身,就見蕭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問:「門口那女子是怎麼回事?」
「什麼女子?」我莫名其妙。
「就是那什麼……」他皺眉,一時想不起來名字,「那顧家的女兒。」
我啊了一聲,「顧采薇!她還在?」蕭綦點頭,「正是她,是你罰她跪在門口?出什麼差錯了?」我頓時愕然無語,此刻天色已經黑盡,濃雲密佈,隱隱有風雨將至,夜風吹得垂簾嘩嘩作響。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請哥哥過來,哥哥卻久久未至。夜風裡已經帶了些許雨意,風雨將至,顧采薇還執拗地跪在門前,已經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來,她打算一直跪死在這裡?」蕭綦不耐地皺眉。
「什麼話?」我挑眉瞪他,復又歎息,「那也是個可憐可敬的女子,不要這樣說她。」
蕭綦訝然,「難得你會說一個小女子可敬。」
我歎息,「她敢堅持,既不放棄心中夢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蕭綦默然片刻,點頭道:「實屬難得。」
一陣風捲得珠簾高高拋起,清越脆響不絕,聽在耳中越發叫人心裡煩亂。
侍女忙將長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簾子,低聲稟報。
我與蕭綦詫異回首,見哥哥白衣落寞地出現在門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該從何問起。
他倦怠地揮退了侍女,鬱鬱坐下來。
「我見過采薇了,她不肯聽我勸。」哥哥臉上一絲笑意也無,也不見了平素的瀟灑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轉意嗎?」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盞,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問,卻見蕭綦微微搖頭。
哥哥喃喃開口,「那天她來府裡見我,或許是我將話說得太絕……當時我尚且不知顧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絕了她的癡想,早些死心為好。」
料不到中間還有這樣兩重情由,想起顧采薇那兄長的小人嘴臉,便叫人生厭。
「顧允汶將她許了什麼人家?」我想起她說過,與其嫁與旁人,鬱鬱一生,不如遠嫁突厥。
哥哥眉頭一擰,「是西北商賈豪富之家。」
我驚怒之下,還未開口,便聽蕭綦冷哼一聲,「無恥。」
這兩個字用在顧允汶身上,太貼切不過,這番行徑簡直是市井小人。顧家破落至此,大半家產被他揮霍殆盡,如今竟連唯一的妹妹也要賣,堂堂公侯之家,怎麼淪落到這一步。顧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訊,存了最後一線期望,卻被哥哥斷然回絕。
「那日我不明就裡,出言傷了她……方纔我應允向她兄長提親,納她為妾,她已斷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鬱鬱。
要怎樣的絕望,才能讓這樣一個弱女子,甘願捨棄一切,斬斷情絲,隻身遠嫁異國。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經歷過的種種,即便最艱難的時候也不曾如此絕望。只因我從來不是孤立無援,總有最信賴的一個人站在身側。比起顧采薇,或是朱顏那樣的女子,我實在太幸運。
雷聲隆隆滾過,雨點打在琉璃瓦上,急亂交錯,聲聲敲在人心。
「阿越,讓人撐傘出去,替她遮一遮雨吧。」我無奈歎息。
哥哥忽然起身,「讓我去。」
蕭綦沉默了許久,此時卻開口,「阿夙,你若不能愛她,不如放手讓她離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蕭綦,「放手離去,當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對她就是壞事。」我恍然有所頓悟,「哥哥,你若只因憐憫而納了她,或許只會傷她更深。」
哥哥神色悵惘,呆立良久,還是一轉身走了出去。
一時間,我與蕭綦相對無言,只聽得風雨之聲 ,分外蕭瑟。
「你們兄妹實在生反了性子。」蕭綦忽然歎道,「阿夙看似風流 ,實則膽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迴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決勇敢,也不會害這諸多女子傷心。」
「我勇敢嗎?」我苦笑。
他點頭笑道:「你是我所見過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沒有好話,待他話音未落,我已揚手將一本舊書擲了過去。
哥哥陪著顧采薇淋了徹夜的雨,她終究不肯改變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聰明還是太傻。從此,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個名叫顧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親手毀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許對於哥哥這樣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貴。顧采薇與哥哥這番癡纏,叫人欷歔不已。世間最不能強求的事,莫過於兩情相悅。一對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時候,恰好的時節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縱然有千種風情,萬般風流 ,也只落得擦肩而過。
平心而論,顧采薇堅貞剛烈,倒也確是和親的上上人選。數日後,太后懿旨下,收顧采薇為義女,晉封長寧公主,賜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黃沙,故國家園永隔。顧采薇別無他求,只有一個心願,請求以江夏王為送親使,親自送她出塞。哥哥當即應允。
長寧公主離京那日,京城裡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煙雨迷濛,離人斷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