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帝旭變得昏聵暴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裡,耗盡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優雅與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壽數。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無魂的日漸腐朽的軀殼。他知道人們都這樣說。人們都還避忌他,因為他是皇帝,並且,是個暴戾的皇帝。從內宮到朝堂,無一人敢於與他視線相接,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見瀰漫在宮廷中的恐懼與腹誹的雲翳。八年天地倒錯、十面埋伏的亂世裡,他東征西討連橫合縱,紅藥原一戰血流漂櫓,十里赭紅。
如今分崩離析的國土已被連綴起來,他至少有權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統,人們自會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詳著掌上玲瓏小巧的榕樹盆栽,輕輕掐去了一條逆枝。修剪樹木並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那樣未免太麻煩了。二十一年前,叛亂起時,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氣瘴熱,天空晴得發白,人都說是亂象。他那年十七歲,立春大社剛剛受封為旭王。他的父親帝修病殪,叔父儀王褚奉儀托詞鎮壓京畿動盪,假勤王之名進軍,意圖篡位。
一時四面兵起,蜂擁城下,夜間舉火,映得承稷門外半天炎紅。三大營換防兵馬出發已有月餘,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帝都內只餘近畿營三萬,禁衛羽林二萬,天啟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眾抵抗,一面冒險撤下三千羽林,yu護衛太子伯曜殺出帝都,以圖再起。誰想他苦戰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軍數十,終於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門,卻不見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貫文秀畏懦,卻有一股頑愚的死節,竟宣稱與國共命,已絕望懸樑自盡。
先帝遺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西陸雷州注輦國作為質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州竟只餘他一人。「枉費我拚死為他布下一條生路,伯曜,」仲旭奮力斬落一名攀城的叛軍,「就這麼不吭一聲地死了。」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補上。三千羽林往返不過半個時辰,城頭屍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於是便乾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殿下……不,陛下!請容臣等護衛您往瀚州召集兵馬,掃滅逆賊!」羽林千騎身著重甲,雙膝落地亦鏗鏘有聲。
仲旭轉回頭來,細細端詳那年輕千騎為戰盔遮掩的容貌,而後輕輕一哂,指向城下紛亂的叛幟中,火光掩映的「蘇」字大旗。「你是蘇靖非的什麼人?」他聲音不大,週遭聽見這話的幾個人,都是心頭一凜。年輕千騎仰起了臉,乾脆答道:「庶子蘇鳴。」城頭烽火映照下,坦蕩的一張面容,分明與叛亂的塗林郡太守蘇靖非十分神似。「蘇鳴,你護衛我,就是要與你父親兵刃相向了。」仲旭微笑著,身上也不披甲,鮮血塗污了他冠玉般的面龐,便偏頭擦拭在肩膊的錦繡袍子上。
「末將十四歲前不知有父,今後亦不打算認父。」「你佩的刀,卻是蘇家子弟慣用的彫蟲齋鋼口闊刃直刀。」「是母親遺物,末將立誓以此刀與蘇靖非一決高下,今日便請為前鋒,為陛下清掃路途,亦請陛下成全蘇鳴償此宿願。」蘇鳴說到後來,壓抑不住聲音裡的波動,眼裡泛上了一點光。「你年紀尚輕,城下這些叛將卻都是運兵老辣之輩,你這竟是要帶著這些手下送死了?」蘇鳴倔強地抿唇不答。「那倒大可不必。方才為掩護伯曜死了那許多人,已是白費了,我們再經不起這樣折損人馬。
」仲旭抬眼看了看天色。時辰已近中夜,承稷門上疾風逆揚,他取過角弓,仰天放出一枝鳴鏑。那鳴鏑的聲音與眾不同,做蒼隼聲,銳烈響亮。那鳴鏑之聲方才消失在夜空深處,城下叛軍陣營右翼裡忽然起了異動,一支打著「清海」旗號的人馬斜刺裡撞向城門,正是清海公麾下流觴軍。事出突然,叛軍措手不及,被流觴軍衝開了陣列。城門前正是炎王褚奉儀的嫡系河源軍,反應迅捷,便在城門前廝殺起來,兩側及殿後的王延年部、曹光部、羅思遠部、蘇靖非部皆是各地守將糾集而來,此時只是按兵不動,不願貿然捲入混戰。
河源軍左右包夾,流觴軍的陣形愈戰愈薄,漸漸變成一長龍形,自城門委蛇向外一里多長。正在此時,流觴軍中朝天放出一支鳴鏑,與先前承稷門上褚仲旭所放竟是一種聲音。城門應聲霍然洞開,一彪人馬自都城中直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