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清海公方之翊戰死的消息傳到了霜還,探子陸續回報,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皆遭滅門。口信遞到時,八萬大軍正待開拔,奔赴新近陷落的宛州離瀾郡首府通平城。方鑒明聞信默然良久,仲旭在馬背上喚了他一聲。少年副帥稍稍抬起頭,望著眼前亦兄亦君的青年,開了口,終究沒能說出什麼,默默離了陣列前,再回來時,鎧甲已內換了喪服,依舊輕身上馬,目眶微紅,臉上卻看不出一些哭過的樣子。王師急行十一日,於通平城西門外五十里處駐紮下來。
先是遣出小股兵力叫罵saO擾數日,叛軍開城迎戰時,便佯為退卻,反覆再三,終於激得褚奉儀親率主力出城,沿著離瀾江畔狹長平原展開陣勢。離瀾江是建水支流,自白水起,至柳南入海。通平城一段,江南岸平原闊不過五六里,再向南,便是一帶綿延丘陵。拂曉前天空淺白,山嶺蒼鬱,草木輪廓森然羅列於山脊。刀劍與輕甲偶然相擊,在寧靜空氣中激起小小漣漪,鮮紅的流觴軍旌旗在蒙昧的天光下褪成濃黑——方鑒明已是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
非黑即白,樹木投下昏灰的影子,再沒有第三種色彩。仲旭仰起頭看著馬上的少年。方鑒明的甲冑下依然穿著緇黑喪服,凝黑的眉頭掩在戰盔下,仲旭只能看見他薄白的唇,繃成一線。少年轉動頭顱,仲旭猜想少年是在看著他。凌晨靜寂清涼的空氣中,少年那不可見的眼光散出凜冽寒意,一股壓抑的、凝凍的怒火,黑色透明的火焰,沒有熱度,卻要將一切焚燒殆盡。那怒火不是沖仲旭來的,少年胸臆中翻滾著的,是渴血的戰意。「鑒明。」仲旭低聲說道,「記得,明日日出時分衝鋒合圍。
」鑒明微微頷首,撥轉馬頭,向南方丘陵中無聲行去,很快消失在濃綠的林間晨霧之中。龐大的陣列延伸成為縱隊,沉默地追隨在他身後。無數腳步與馬蹄踐踏過夏季初露的草叢。年少的清海公帶領二千精銳騎兵與三萬步卒,在丘陵中向東繞行六十餘里,當日午後近晚時分已潛至通平城守備薄弱的東門外。此時黑雲四合遮天蔽日,繼而下起亂暴大雨,雷鳴動地,令人兩股戰戰。離瀾江南平原上,雨打鐵甲,十里錚錚聲響。仲旭已帶領王師與僭王褚奉儀嫡系軍隊開戰。
天地昏黃,血泥糅雜。進退拉鋸之下,通路漸漸為屍身堵塞,豪雨中,狹窄平原幾成黃泉道。王師甲冑厚重,衣衫浸雨後行動不便,而褚奉儀嫡系軍隊已在西南轉戰數年,早已見慣暴雨天氣,身輕刃利。近一個時辰後,王師已敗退至中軍大帳前三里。鼙鼓轟鳴,巨大的震動自地底鑽上人的脊樑芯子裡。叛軍的陣形漸漸收束,一場一鼓作氣的衝鋒正在成形。王師前鋒亦漸漸聚攏成為尖鋒形狀,預備著搏命抵抗。鼓聲乍停。除了離瀾江濁怒的咆哮,以及滂沱大雨拍打刀脊、鎧甲的聲音,平原上一片靜寂。
死了的不會再有聲息,而活著的,也不發出旁的響動。男人們無聲地喘息著,面孔上流淌著血和泥,骯髒的雨水自頭頂沖刷下來,模糊了視線。下一陣交鋒過後,許多人就要與他們的同袍一樣跌倒在泥水中,留下他們無知無覺的冰冷軀殼,任由大雨將那些致命的傷口沖洗乾淨。忽然,自東而西,叛軍中傳遞來一陣saO亂的波瀾。「看啊,城上!」一個嘶聲的叫嚷,刺破茫茫雨簾。東面天空中,數道狼煙沖天而起,半刻過後,暴雨中一角天空顯露微紅,真是通平城上起了告急的烽火。
「是東軍,東軍開始攻城了!」王師中猛然爆發出歡喜而殘暴的吶喊。通平城已為王師東西夾攻,情勢岌岌可危。叛軍陣中,僭王的帥旗開始向東移動,想是褚奉儀急著要趕回城中解圍,狹長平原上,只留下叛將羅繼翰與二萬五千名叛軍苦苦支撐。褚仲旭統率王師西軍,穩健地向東推進,羅繼翰部緩慢向通平城中且戰且退,每一步都在泥濘紅黃的地面上留下死屍與殘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