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纓亦不囉嗦,自脅下解了銀壺出來在海市臉前搖晃。海市眼也不睜,伸手抓過銀壺,擰開便是一氣痛飲。暢快地噯了口氣,才瞇眼望了望濯纓,嫣然一笑。濯纓在她身旁並肩躺下,問道:「怎麼了?」「也沒什麼。」海市低低回答,「只是方才聽淑容妃說了那麼句話,心裡忽然憋悶得慌。」濯纓接過銀壺一氣飲盡。「什麼?」「淑容妃對湯將軍說,她恨他,恨他將她親手送給別人。我總覺得義父他,早晚也要將我親手送給別人去。」濯纓轉頭看她,海市卻又不勝酒力似地合上了眼。
他看著月漸西沉,隱現於林間的,已是細細一鉤——朔日將近。第二日,濯纓往織造坊探訪柘榴。花期已至尾聲,滿樹烈烈如荼蘼。小院中數日無人灑掃,遍地錦紅重重堆積於緊閉的屋門外。柘榴數日前被昶王府接去傳授繡藝,至今未歸。又過了一日,方諸不知為何忽然起了飲酒的興致,教濯纓去城西醍醐樓買一壇千年碧。濯纓出門前,方諸囑了一句:「你施叔叔今日派人去昶王府接柘榴回宮,你快去快回。今日不能一見,以後怕是更難。」濯纓答應一聲,便急急退下,牽出馬廄中最得意的「風駿」來,打馬直向最近的垂華門奔去。
監守垂華門的十二名禁衛遠遠聽見宮中蹄聲動地向這邊來了,方轉頭yu看個究竟,誰想那一騎轉瞬已到眼前,勢同風雷直掠出垂華門去,險險要帶翻了門口的一輛青布小騾車。車內人兒聽得人喊馬嘶,撩起了簾子,一名老宮人急忙迎上前來扶著她的手:「繡師,沒驚著您吧?」柘榴搖頭輕笑:「沒事。剛才是怎麼了?」「哎呦,老身也不明白啊,現在宮中這些年輕禁衛,越發的不講規矩了。」禁衛道:「婆婆,不是咱們不善盡職守,那位是我們羽林的萬騎方大人,御准宮內走馬的。
」柘榴微微笑道:「蘇姨,算了,人家大約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咱們走吧。」老宮人扶穩柘榴的兩手:「來,繡師,咱們到垂華門了,不是御用的車輦不可進宮,老身扶您進去罷。」送得柘榴到了別院,那老宮人又絮叨起來。「這滿地是花,真不像話。」便執意將柘榴安置在院中石凳上,自執了一把細帚,清掃起院落來,柘榴也只得由她安排。那日天氣晴好,蜂蝶穿梭,偶有細碎花瓣鑽入柘榴後領內,她便垂下削如蓮瓣的小臉,不勝嬌癢似地撫著後頸。聽見漸漸近前的腳步聲,她詫異地側過臉去,想了一刻,面孔上浮現困惑神色:「您是……」「這柘榴樹,再過數日怕是就要開始結實了吧?」來客嗓音溫醇,和煦如春風拂面,柘榴只覺得那人聲音似曾相識,卻一時回憶不起是誰。
「這柘榴是千葉紅花,但凡柘榴千葉者皆不結實,即便結了實,裡面亦不會有子。」柘榴恭謹答道,忽然輕輕掩口,連忙起身施禮。「方總管,柘榴無禮,還請恕罪。」「不必拘束。」方諸輕聲笑道,復又輕輕一歎。「如此說來,這滿樹紅花,竟是白白開過一夏的了。」柘榴不知如何對答,只得低下了臉。「柘榴姑娘。」「是。」柘榴茫然抬起頭來。「濯纓他現在有性命之虞,迫在眉睫。」依然是平淡溫雅的聲音,覺不出一絲波瀾。柘榴擱在裙裾上的纖巧雙手無聲地絞緊。「他是鵠庫王與紅藥帝姬的末子,單憑他那與鵠庫王絕似的容貌,便有資格繼承王位。
如今昶王與濯纓的親生兄長鵠庫左菩敦王**,yu揭發他的身世,借皇上之手除去濯纓。」柘榴那淺透茶色的瞳人一瞬不瞬地向著方諸,彷彿那雙盲了的眼睛還能自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我要濯纓回瀚州去投奔他叔父,然而他是個重情的傻孩子——他說,不與你一起,他便不走。可是前路如此凶險,縱然他武藝超群,怕也只能堪堪自保。我怕這孩子,是決意了要送死的。」他不急不緩地說完,也不像是要等她的回話,久久不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