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義挽住馬,閉目思索。海市從旁看著他那張黑得難辨眉目的臉。片刻,符義高舉起右手,截然向前一指,淡淡道:「出關。」草原的黃昏分外熾烈艷麗。天際壘起萬狀雲堡,金烏未沉,冰輪已然東昇,日月星辰皆明媚碩大,與關內所見的天穹竟似是全然兩樣。夏草芃茂,高與馬背相齊,夕陽下,眼見得那離離之草如赤金的波濤,自廣袤遠方一浪浪湧動而來。濯纓瞇起眼,夕照將他俊秀的臉孔塗澤金紅。他信馬由韁,任胯下駿馬停停走走。北地天候遲晚,莫紇關內一城柘榴開得如火如荼,即便是七八里開外,亦看得見那流溢潑灑的紅。
青天下遠遠揚起一道塵土,自東南朝西北方向奔馳而來。來了。濯纓稍稍夾緊馬腹,那匹九花虯便輕快地跑了起來。呼喝聲漸漸散開,向他圍攏過來。他側身回頭望去,蒼茫碧野上,黃塵呈半圓形狀自後包抄過來,已不過兩里左右路程,騎者的身影踴躍隱現於草浪中。濯纓週身的血脈裡,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欣快。果然,他還是個鵠庫人,寺九的子孫。他長笑一聲,打了一個響鞭,伏身向馬耳邊用鵠庫語言低聲說道:「飛光,讓我瞧瞧,你到底是不是匹好馬。」飛光聽懂了人言似地,猛然厲聲嘶鳴,揚蹄騰躍,果然足不沾塵地飛奔起來。
濯纓亦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寸寸活了過來。心與眼都無遮無翳,身輕如燕,馬上衣袂飄飛。夏榮冬枯的萬頃碧野裡,人們代代繁衍朝生暮死,忙著縱馬揚踏高聲歌唱,生於曠野,沒於曠野,如草芥一般渺小,卻快意自得。回來了。真的回來了。「那是他麼?」符義問道。海市面無表情答道:「那聲音,應該是罷。」符義冷笑道:「夠逍遙的,唱起歌兒來了。包抄過去。」「大人!」猛然有人驚呼。西北方亦有一道滾滾黃塵捲來,有人吹響草葉,尖利的聲音漂浮在金紅色的暮靄中。
馬蹄聲整齊劃一,隊形嚴整,顯是訓練有素。「是迦滿軍?」「不對,他們穿著便衣!」「不會錯,那些馬清一色都是黃驃軍馬!」低聲的議論登時傳遍了四百騎中。「迦滿人……」符義擰起了眉,「原來是這樣……」鵠庫東部與迦滿接壤,南為左菩敦部,北為右菩敦部,兩王素來不和。左菩敦王奪洛近日似對迦滿有所圖謀,迦滿自然要竭力拉攏右菩敦王額爾濟。那方濯纓是奪洛之弟,額爾濟想要對付奪洛,最名正言順的手段莫過於扶植方濯纓,爭奪左菩敦王之位,迦滿為了扳倒奪洛,竟然也不惜出兵來與徵朝搶奪方濯纓。
可恨的是迦滿人又藏頭露尾,把軍裝換了牧民衣裳,日後交涉起來,大可推搪說是流寇劫去。迦滿向來畏服徵朝,左菩敦部最初來滋擾時,迦滿亦曾經向天啟求援,帝旭卻打發了使者,不聞不問。如今看來,迦滿已對徵朝徹底斷絕了指望。「然而,即便如此,」符義恨然想道,「迦滿人情急之下,若是舉國反撲,亦是可畏。」他一個近畿營副將,沒有在迦滿境內輕易開啟戰端之理。「符大人,不妨讓末將一試。」身側的年輕武將催馬前進一步,符義轉過頭去,看見了方海市清秀近於女子的側臉。
方濯纓縱馬迎向鵠庫軍,眼見得只隔一里餘地,便要沒入那千人陣中,追無可追。符義點頭道:「去罷。」海市一抖手中韁繩,連下兩鞭,輕捷地追了出去,少年清瘦身姿直像是要消融在夕陽中。風聲盈耳。海市鬆開轡頭,單手取下背後六石強弓,又一手自箭壺摸出一支白隼翎箭,上弦。左持右挽,箭平於眼,壯漢亦未必能開滿的六石弓,這少年不動聲色便開到滿圓。開弓的右手拇指上沒有了原先慣用的扳指,草草用熟革裹了幾層。意定神明,無妄無斷。萬念俱灰,萬心同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