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還倒在方纔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過,殷殷地汪著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著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著點什麼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了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後面,自己亦跟著閃了進去。還不及喘息,湯乾自心裡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了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了結,豈不虛偽?「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只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季昶忽然衝他擺了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粗礪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乾脆預備突入進來了。「他們……怎麼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著肋側的傷,聲音裡因疼痛起了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回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了。「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願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衝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了別人的獵物。」他頓了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挺直了脊背。湯乾自鏘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風後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
」於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著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了。隔著身後的水面,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熔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著水面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著地面,依次朝屏風前劃了過來。那是注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衝鋒急行的時候為了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
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藉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將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份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了。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乾脆打算仗著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面接戰。
平日溫文俊秀的少年,髮際與眼梢凝著血污,決然扶刀而起。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纖細剪影,惟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麼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裡的刀告訴他們吧!」少年們被逼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胸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吶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地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只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