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輦人中尚能廝殺的只餘五六人,季昶的隨扈羽林軍卻幾乎兩倍於此。眼見情勢扭轉,注輦人都失了鬥志,且戰且退。湯乾自喝令部下不必追擊,自己走到季昶面前,朝他伸出手來,道:「殿下,走吧。」季昶像是被驚嚇得失了魂,依然跌坐著,惶然抬眼道:「……去哪兒?」「咱們得先設法離開王城,到了港口,便可乘熟識的商船出海。
待局勢安定後,再做打算。 」少年的手因苦戰力竭而顫抖著,卻依然堅定地向孩子伸出。季昶慢慢地鬆開了懷裡的女孩兒,握住湯乾自伸出的手,站了起來,膝蓋還在發抖。「那她呢?」他問。小女孩獨個兒抱著嬰孩坐在地上,嫣紅絞金銀絲的垂條蓮袍子已有小半浸在了地上的血泊裡,大得可憐的盲眼,惶惑地向虛空中瞪著。湯乾自深深吸入一口氣,緩慢而沉重地搖了搖頭,「殿下,不能留她性命。」季昶臉色煞白,多半是因為恐懼。他抿著唇,面頰上的血污被新的淚洗了下來,卻只是無言地點了點頭,將頭埋進湯乾自的身側,不忍再看。
刀尖上懸垂著一滴血,將墜未墜,佩刀揚起的那瞬間,血滴甩到了女孩兒臉上,她驚跳了一下。少年擎著刀,卻無法立時斬下。遠處鼙鼓震響,和著鼓聲,水面上泛起細密的漣漪。透過漫天飛揚的火星與雨線,亭台樓閣之間,隱約可見有數百火把映在水上,蜿蜒曲折地朝這邊來了。很快,他們就要被發現了。「媽媽……哥哥……」小女孩兒不明白為什麼身邊的人都離開了她,喃喃地呼喚著,伸出一隻手來四處探尋,像是要找季昶。遍尋不著,又去地上摸索,卻摸到了滿手冷膩的血。
她怔住了,好一會才像是猛醒過來,小小的身體裡爆發出淒厲得難以置信的銳聲叫喊。喊聲劃破了猩紅的雨幕,彷彿宣告著這一夜亂象的真正開始。火光驟亂。王城內四面八方,都是咆哮喧嚷的人聲。鼙鼓的轟鳴猛然緊密起來,以驚人的速度向他們靠近。水榭下的小河川裡漾起層層細浪,扑打著岸石,彷彿大地都為之撼動。湯乾自震愕地看向火光來處。這感覺彷彿是熟悉的,在港口附近的街衢就常常能夠遇見,然而這一回,竟猛烈得教人不敢置信。他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季昶詫異地睜開了眼睛。鼓聲已經迫近了,混雜著金屬拍擊的聲音,彷彿有許多鐃鈸跟隨其後。樑柱間紛紛落下塵灰與木屑,如同整座水榭都被震盪得跳了起來,然後檁子、榫頭、簷角與瓴瓦又一件件落下來,重新疊合成原先的模樣。腳下的震動順著骨髓酥酥地直向上鑽,水榭下的細浪愈發頻密,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刀。通往水榭的橋樑多半已經倒塌或是焚燬,注輦兵士索性將松明舉過頭頂,紛紛跳下河道,涉水向他們湧來,喧天的呼喊聲連成一片。
一河流淌著熾橙光焰,照亮了人群前方一馬當先的巨大黑影。5那形體彷彿是剛從河絡神祇的砧錘之間鍛造出來,鋼甲間luo露的肌體泛著銅的光澤,夜雨拍打在他身上,騰起金紅的水汽。烏黑濃密的額發中每流淌下一道汗水,都如滾沸的岩漿般灼熱明亮。他奔跑著,對人類而言是齊胸的河水,剛沒到他的膝上。每一次抬起腳來,河面便激盪著降下數寸。雕飾華麗的橋樑在他的肋上撞成碎片。並沒有什麼鼙鼓,是他的步伐使大地顫抖,他的巨劍與甲冑隨著步伐鏗鏘拍擊,有如數百名戰士同聲用長矛敲打盾牌。
所有分散在雷州大地上的他的同族,沒有一個能高過他的腋下。在瀚州腹地以外,誰也不曾見過如此魁偉的誇父武士。他奔跑著,阻攔在面前的一切都顫抖著崩毀。沒有一個人想到逃走,如同誰也無法從山脈、海洋或天空面前逃開。鋼刀一柄接著一柄紛紛跌落在地,刀刃上還糾纏著凝滯的血痕。在這個十八尺高的巨人面前,人類的武器顯得那樣細弱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