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淨紙面,無可挽回地洇開去。他咬住下唇,索性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男孩兒的眼裡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硃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後折疊起來,交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絕決的神色,教湯乾自想起賭坊裡押下最後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麼,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後。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裡,不得上去。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彷彿再也不會飛揚起來。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裡,偶爾有一束落日的餘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牆上濺起眩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朱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
湯乾自在他身後,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震初。」季昶忽然停步,卻沒有回過頭來。「殿下。」湯乾自應了一聲。季昶靜靜地說:「剛才那些話,真對不住。你的母親還獨自留在秋葉城,音信全無。我只曉得自己傷心委屈……我太沒用了。」湯乾自怔住,道:「殿下言重。」「震初,你也有你自己想做的事罷?那天夜裡我問過你,你並非沒有武藝,何以禁軍武試落到最後一名的地步。你說,你父親生前是個副將,母親盼望你也從軍,可是你卻一心想跟著河絡匠人去學手藝,於是在武試場上刻意賣出許多破綻,指望著落了榜,好對母親交代。
」季昶頓了頓,低聲說:「想不到兵部會將你選來護送我,害你跟著我背井離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東陸去。沒有誰是自己願意到這兒來的……我們都是一樣不自由。」湯乾自站在身後昏暗的轉角里,良久,才聽見他說道:「殿下,問安快要來不及了。」季昶點點頭,又邁步向前走去。迴廊眼看就到了盡頭,外面明艷夕照中亭台凌空錯落,梯級轉折連接,其中最寬闊的一處懸台上,三面流水般垂下籐蔓花枝,一逕如火如荼開著,鎏金闌幹上倚斜幾個人影。季昶擰起了眉頭。
那懸台通往注輦王鈞梁的寢宮,每月十五的晚膳前,注輦王室子弟便聚集此處等待宣召,進入寢宮向鈞梁問安,季昶亦不能逃避。除了學習注輦文字以外,這是他最厭惡的一件事情。懸台儼然是個不小的園子,俯瞰著半個畢缽羅城,涼風爽適,極目遠眺,尚可望見一線碧海。他們方才登上懸台,便有人迎上前來,笑嘻嘻地說:「小酥酪,你可真慢啊。該不是又迷路了?」季昶臉上騰起了厭恨的紅暈,別開頭去,並不理睬他。薔薇架子下設有鞦韆,四處草茵花畦之間零散鋪設著錦氈,或坐或臥的,都是濃麗黝黑的貴族少年與少女。
惟有季昶與湯乾自兩個東陸人夾雜其中,尤為白皙觸目。過來搭話的注輦少年與湯乾自年紀相仿,身材高大,穿著紫金輕綃寬衫。他將臉湊近季昶漲紅的面頰,忽然露出一口白亮齊整的牙,大笑起來,「天哪,你們看,小酥酪的白臉皮兒上還擦了胭脂呢。」那少年左鬢邊一綹烏黑鬈發內辮入了細巧金鏈與珠寶瓔珞,胸前懸有沉重的皇家龍尾神黃金墜子,龍尾上那些米粒大的鱗片皆是名貴海藍石鑲嵌,顯是出身較高的王子之一。「五弟,你可別欺侮小酥酪啊。他ru脂一樣的人兒,要是被你那漆黑的手留下印子可怎麼辦?回了東陸,連他父皇也要不認識他了呀。
」另有一名裝束相仿的注輦少女在鞦韆上搖蕩,一面嘻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