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颯然成衰蓬(47)

  季昶待要說些什麼,見緹蘭顯是逐客的意思,只得忍下。湯乾自深深望了緹蘭一眼,如鯁在喉,聲音卻還是清朗堅毅,「臣下告退。」說罷決然轉身便走,軍袍下擺捲起一陣小小氣旋,彷彿多一刻亦不能停留。弓葉引著一隊宮人,送進幾十本花樣冊子來,卻見緹蘭兩手攀住黃金窗欞,原本纖巧的兩肩像是忍著巨大疼痛,都垮了下去。那鴉黑的頭髮全拆散了,如子夜海上的波瀾一瀉至地,兩道絕長緞帶夾雜在內,白得觸目驚心。「殿下!」弓葉合身撲上去,慌了手腳。

  緹蘭霍然轉回身來,下唇咬成了殷濃的朱紅顏色,卻是在忍笑。艷麗寒苛,與年紀絕不相稱,然而那神情,的確是笑。弓葉駭得幾乎要哭了,心裡倒還明白,忙摒退了宮人,一陣簌簌衣襟響動後,屋子裡只剩了緹蘭與她。她去掩上了門,轉回來時,緹蘭已在桌畔支著額角頹然坐下了。弓葉輕手輕腳取了暖爐擱在她腳下,重沏一杯熱茶送到她手裡,卻被緹蘭握住了手,纖細冰冷的五指錮在腕子上。「弓葉,我有事求你。」她說,「你能應承我麼?」弓葉見緹蘭臉色淒涼,忙在她膝側跪下了,「弓葉的命都是殿下的。

  」緹蘭搖頭道:「這事非你應承不可,我求你。」弓葉止不住流下淚來,「殿下,海賊村寨之間,火並滅門從來不是稀罕的事情,不知有多少寨子裡的女孩兒被擄到岸上來販賣,賣不掉的全成了海賊祭祀龍尾神的人牲,若不是殿下,弓葉七歲上就沒命了,哪能錦衣玉食活到今天?哪怕殿下要弓葉的命……」緹蘭眼裡亦盈滿酸楚,彎身下去抱住了她的女奴,眼淚打在弓葉的輕綃衣裳上,都是銅錢大的印子,卻還是強笑著道:「那回表哥表姊們領我去挑奴隸,容貌艷麗、能歌善舞的都讓他們選走了,角落裡只剩你一個,大家都說又黑又瘦不好看,我本不想買,只是你拽著我的衣角不放,說你會講故事,我才買下了的。

  買你一輩子,卻只花了半個金銖,實在是筆一本萬利的生意。」弓葉哭得更厲害了,道:「不,殿下聽說賣不掉的奴隸要拿去祭神,連價錢都不問,便要買下弓葉,弓葉一輩子記得。」緹蘭撫著她的頭髮,垂淚道:「弓葉,我實在捨不得與你分開。只是那件事,希望再渺茫,我終要一試,你知道,我等了這許多年。」弓葉猛然抬起頭來,一臉驚惶淚痕。三月十二,東陸傳來消息,黃泉關北四日五夜的紅藥原合戰中,王師一役畢功,殲敵五萬餘,叛軍殘黨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僭王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只收得殘肢數三。

  四月十七,褚仲旭於東陸帝都天啟登基,稱帝旭,改元天享,領軍還朝。五月初九,大徵使者抵達畢缽羅,呈遞文書,通報新帝踐祚、故紫簪王妃冊立為皇后等一應事宜,又向昶王轉呈了召還的詔書。昶王與緹蘭公主一行的行期,定在五月廿日。14出了畢缽羅港,乘著仲夏的西南風航入滁潦海,晝夜兼程十五日,遠遠就望見了閔鍾山。從半天航程以外,便看得見天際朦朦一帶灰煙,逐漸駛得近了,才自蒼灰迷霧中顯露出崢嶸形狀來。水手們輕捷地在帆索間跳躍搖蕩,幾張右副帆以精巧準確的角度兜住了風,木蘭長船便平緩優美地漸漸向左劃出流暢弧線,人們驚歎著湧向右舷。

  這是地中三海上最大的島嶼,亦是一座漂浮於海上的山峰。島南的遲染灣內,劈面赫然就是數十丈高的石崖,如赤紅瀑布自半空中潑瀉下來,陡直險峭,絕頂處有飛鳥唳叫盤旋。據說這是數百年前一場山崩留下的遺跡,而坍落下來的萬斛巖礫都堆在斷崖腳下,成了一片嶙峋的血紅石灘,潮頭颯颯湧上,又自無數罅隙中倒流出來,風與細浪一同呼嘯著穿過那些罅隙,吹出淒涼嗚咽的悲聲,令人膽寒。

《九州·斛珠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