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寬廣殿門深陷在明晃晃天光中,是一方幽邃莫測的黑。那就是他父祖先輩君臨天下的帝位所在,軒敞殿堂內埋葬著他微賤無光的幼年歲月,不堪言說。季昶勾起半個淡漠的笑,輕振衣裾,一步踏進那黑暗裡去,並無猶疑。一瞬間他眼前只是昏蒙的黑,像是誰一巴掌摀住了他的眼。漸漸眼神緩了過來,無數臉孔從深窅的暗處逐一浮出,熟悉的與不熟悉的,一張張逼近前來。這才看清了文武官員分列兩側,一道織金銀雷紋與萬字紋的紅氈直通大殿盡頭的最高處。
季昶邁步前行,湯乾自列於武將末位聽宣。起先身側官員的服色是品級稍低的紫,由濃至淺,越數十列,方見著了位階更高的青色,再向前,行列卻戛然斷了。前頭本該是朱衣的宗室王侯與皇子,舊年裡駐在京畿的總有十餘位,此時卻空蕩蕩的,不見一人,只有猩紅的氈繼續一路向前。狂瀾淘沙,經過這八年戰事,昔日枝繁葉茂的皇家,竟像是沒有幾個生還的了。青衣行列之首,一側是五名服色高貴的陌生武將,皆是少壯之年,其中更有一名女子;另一側只孤零零的一個人站著,起先被後頭的文臣們遮擋了,此時才側轉身來向季昶輕輕一揖,一身五重輕絹衣全露了出來。
季昶心頭發緊,面上卻懶洋洋笑著頷首回禮。那人外袍四重皆是極薄的淺天青,裡頭實底子的淺天青色織錦極盡華貴,下襟堆繡著麒麟紋,血一樣鮮艷的崢嶸頭角,隔著外袍隱約透露出驚心的暗紅色——那是清海公的紋徽。清海公方氏世襲五十三代,先祖方景風與大徵開國帝褚荊同起草莽,乃是徵朝惟一的異姓王公。歷代清海公大世子皆送入宮中,與太子一同教養,可謂位高權重。麟泰三十二年夏,前代清海公方之翊圍剿東陸中州塗林郡叛軍,大世子方鑒明隨侍於北陸霜還城旭王左右,時年二十,功勳無匹,是六翼將中最受倚重的一個。
七月,方之翊戰死,流觴、合安兩郡先後陷落,方氏一族血脈幾乎無存。方鑒明陣前承襲父爵,成為本朝第五十三代清海公、流觴郡領主。季昶記得方鑒明年紀與自己大略相仿,臉容還是少年時的端方俊雅,只是唇角多了道舊刀痕,輕輕上挑半寸,像是隨時含著似是而非的笑,無端端令人不敢直視。定睛再看,那眼光看似溫和,深處原來肅靜警醒,是久經沙場的神色了。季昶照規矩又走了幾步,越出群臣行列,才停了下來,俯首跪拜。「小七兒,你回來了。」大殿盡頭至高處的人依然是端坐著,喚出季昶的ru名。
暌違十年,聲音渾厚了些,依然是清涼爽淨,朗如鍾謦。面貌眉目均是不見的,湮沒於暗影深處不可分辨,一身袞服緇黑,惟有身下帝座上的珠玉與衣袍上純金蟠龍紋時時折出清冷的光,刺目生疼。「托皇兄的洪福。」季昶抬頭,微微一笑。一切皆如季昶意料,帝旭將城西的寧王府賜與他居住,食祿三百萬石,僕役七百,一應的器物早由府庫司開了流水樣的單子,送了過去。湯乾自護衛有功,擢為黃泉關副帥。八年平叛中,六翼將戰功彪炳,除了方鑒明仍是王公身份以外,其餘五人分任黃泉、成城、莫紇、近畿四大營與羽林軍主帥,皆是扼守要衝的重臣,其副帥自然也是出眾將才。
湯乾自御前謝恩,正與季昶比肩而立,不禁對視一眼。他們皆料到湯乾自必會被調出羽林軍,安插到遠離京畿的職缺上,卻想不到是這樣高的地位。湯乾自亡父曾是黃泉關參將,得此任命,身在秋葉的寡母想來十分欣慰。這時候有內臣上殿稟報,注輦公主已整妝完畢,請求覲見,群臣中有不少人面露微愕。季昶淡淡笑道:「他們西陸人嫁女兒的規矩是這樣的,到了男家,只讓新郎第一眼瞧見面容,而後便棄去皂紗,向賓朋誇耀新嫁娘美貌。」帝旭頷首,「當年皇后與朕大婚時,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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