緹蘭靜靜聽到這一節,搖頭打斷他道:「黃泉關的兵馬不會來。要是北面蠻族騎兵真有入關襲擾百姓的危險,震初絕不會離開黃泉關半步。」索蘭不以為意地輕笑,「湯乾自不是心地慈柔的人,別說褚季昶的命令他不會不從,只要王姊你還在天啟,他亦不會不來。」緹蘭鴉翅樣濃黑的長髮上籠著燈燭的光,那樣靜,像是烏檀木刻出來的波浪,披了一背。沉默許久,她終於開口道:「若他是那樣放得下的人,我也不必煎熬這十五年了。」索蘭歎息道:「王姊,你不必擔憂這些。
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必然要褚季昶遣人來護衛你,萬無一失。」「什麼時候?」「二月初一,褚季昶送龍尾神歸浩瀚海,方才席上王姊也聽說的。京中叛亂,他要避開這個鋒頭,往海上去最好。」緹蘭淡笑。季昶就是這樣的考究,行了篡位的實,卻不願意擔這個名,他喜歡一切軒敞堂皇,不容半點瑕疵,至少看起來須得如此。她想起十五年前船隊航入泉明港時,他俯瞰舷下人頭蠕蠕,眼裡神光是明敏冷銳的。倘若沒有帝旭,褚季昶未嘗做不成一個好皇帝。多年前,在她父王寢殿內沒能揮出去的那一拳,此刻重新積蓄了力量,要將桎梏著他熊熊野心的枷鎖砸成粉碎了。
他必還記得她八歲時那個噩夢——他總有一日會死在海上。然而緹蘭也知道,以季昶的性子,決不肯放過這一線時機,與其全盤皆輸,不如放手一搏。為著攫取他自小渴望的東西,縱使早知道了是怎樣破敗的終局,這條路他也還是會走下去。索蘭接著道:「我們注輦、尼華羅與吐火魯的使臣均與他同去,一是避嫌,二是仔細著他翻臉無情。」緹蘭心裡突地一沉,道:「你不能去。」「我非去不可。我是王太子,卻不是嫡長子,多少人在一旁等著,只要英迦舅舅一去世,便跳出來奪這個王位……倘若連身邊人也覺得我是懦弱的孱頭,又有誰會願意追隨我?」索蘭說著,濃秀的眉頭攏在一處。
緹蘭身上一陣發冷,眼前昏黑,仍竭力壓低了聲音喝道:「你連我的話也聽不進去了?褚季昶是注定要死在海上的,指不定是哪一回就舟覆人亡,莫非你要陪著他冒險?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救你!」她纖細的手死死箍著索蘭,指甲全陷進他的皮肉裡去。索蘭輕柔而堅定地推開她,說:「王姊,我的膽氣總不比褚季昶差。你在天啟好好等我們回來,旁的都不必擔心。」他大踏步走出小閣,下樓自去了。緹蘭木然地站著,身上一陣陣發冷。她不是沒有想過,哪怕是以自戧威脅,只要能留下索蘭亦是好的。
只是方纔那一瞬她看清了索蘭的表情——軀體裡燃著旺盛而蓬勃的火焰,將整個人都照亮了,可心腔深處卻是不化的堅冰。這樣的年輕男子,都有著猛獸一樣的懾人雙瞳,有時黯淡,有時收斂,或冷銳或狂亂,卻絕不會有卑屈與退縮。那熾熱的是野心,冷如寒鐵的是意志,不可阻擋,亦不可扭轉。像極了季昶。緹蘭緩緩跌坐在地,淚水終於無聲淌下,她知道她是失去這個弟弟了。為了將龍尾神送歸浩瀚海,昶王與三國使臣一行於二月初一自天啟出發東去,淳容妃方氏率女官六十人同往,禁軍八千人護衛。
七日之後的拂曉,緹蘭睡夢中依稀覺得有夏日灼燙的焚風一陣陣撲在臉上,又像是陽光曬得燙人。她猛然醒來,才知道那不是陽光,而是火。她起身赤足奔至窗前,見愈安宮四圍已被數百名羽林軍士護衛起來。開平門方向有令人膽寒的鐵石巨響與磚檁崩壞之聲,數萬近畿營兵士擁著十數台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小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她驚跳起來,一手緊緊攥著心口,轉身去看。來人是個高大壯實的虯髯軍漢,萬騎腰珮,週身輕甲結束妥當,奇異的是他衣甲靛藍,竟是黃泉關的服色。
她依稀覺得哪裡見過,轉念想起來,原是領軍由瀚州護送索蘭南渡的黃泉關參將,立春夜宴時在外殿末座的。那軍漢在門口略略一揖道:「末將張承謙。請淑容妃安心,此處叛軍是決計攻不進來的。」言辭簡短,是多年行伍的習慣,語畢便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