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第二天蘇三省打開優待室的門時,看到李小男把那張白紙折成了紙船,船幫上用蘇三省給他的筆寫下了三個字:勝利號。
看到這三個字,蘇三省的腦袋嗡地響了一下,他突然意識到,李小男的小命可能是不太保得住了。他看著李小男很久,轉身走出了優待室。接著李小男被迅速地解往刑訊室。這天陳深依然像往常一樣,坐在柳美娜辦公室的矮木櫃上,舉著一瓶格瓦斯不停地往嘴裡送。柳美娜也像往常一樣,不停地修著指甲,只不過她不時地拿眼忐忑地瞄一下陳深。因為她知道這一次被捕的是蘇三省追求的三流電影 演員,同時也是對陳深有著好感的乾妹妹。
今天你不會去參加審訊嗎?柳美娜聲音中露出幾分脆生生的怯意。
一定會。
為什麼?
因為畢忠良一定會去審。他一定會叫上我,他要看看我和這個乾妹妹是不是串通一氣的。
那你們串通一氣嗎?
陳深彷彿是生氣了,他把手中的格瓦斯一口氣喝完,然後將空瓶重重地頓在了矮木櫃上。那巨大的聲音把柳美娜嚇了一跳,就在這時候扁頭出現在書記室門口,氣喘吁吁地說,畢隊長讓你去刑訊室。
白熾燈雪亮地照著李小男。李小男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被反綁著,她一直在等著陳深的到來。陳深來的時候她笑了,彷彿等到了望眼欲穿的故鄉親人。陳深也笑了。火紅的爐子裡煨著的烙鐵已經通紅,大小不一樣的皮鞭掛在牆上,辣椒水、老虎凳,所以有刑具都堆在牆角。但是顯然不需要用刑,因為看到陳深的時候,李小男說,給我一支煙。
那天陳深認真地給李小男點煙。畢忠良一直一言不發地注意著陳深和蘇三省的表情,他總是覺得無論是被擊斃在米高梅舞廳門口的中共 分子宰相,還是被埋在小樹林裡的軍統潛伏者唐山海,還是現在被捕的三流演員李小男,他們的背後還有一個像影子一樣的人。如果沒有這個人,這些人的努力可能都是白費心力的。畢忠良不是不懷疑陳深,而是害怕懷疑陳深。這個陳深會是一個稱職的理髮師,或者是直屬行動隊一分隊隊長,或者是中共 地下交 通員,或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麻雀?更或者所有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私下裡的猜測,完全冤枉了這個替自己走私煙土、曾經救過自己一命的割頭兄弟。
李小男在抽完一支煙後開始招供。李小男說出她其實是宰相多年未交往的親妹妹,從此他們家再也沒有一個人活在世上了。陳深表情平靜,他的眼前浮起米高梅舞廳門口李小男看到宰相吞槍自盡的時候一聲慘叫的情景,才明白原來李小男竟然早就看到了宰相和自己在舞廳內的接頭。陳深的心裡多了一些害怕,他害怕李小男扛不過大刑,那麼李小男腦子裡埋著的一堆聯絡人員名單怎麼辦?
除了這些,李小男不再說和情報有關的事。剛才說和宰相的關係,彷彿是故意說給陳深聽的。此後的大段時間,李小男都在說著片場的軼聞,以及某個導演的風流 韻事。畢忠良終於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看了蘇三省一眼說,我只要結果,你給我結果。如果你給不了結果,你自己向76號交 待,你自己向梅機關去交 待。如果你吃不了,那你就得兜著走。
蘇三省陰著一張臉,他長久地盯著這個他追求了許久的女人。後來他讓一名特工找來了乾毛巾,他說把乾毛巾塞進李小男的嘴裡,讓毛巾進入食道和胃,等到胃酸把毛巾融合後猛地外拉,據說可以將胃拉出。如果胃拉出了,那些情報紙一定還沒有消化完,所有的情報都有可能被他搶回來。即便是搶不回來,那麼對這種骨頭比鐵還硬的共產黨 人來說,就算是一種刑罰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畢忠良看了陳深一眼說,蘇隊長的方法,你怎麼看?
陳深盯著蘇三省咬著牙說,虧你還死乞白賴追求過她,我真想殺掉你。
蘇三省笑了,所有汪主席和新政府的敵人,就是我的敵人。敵人就得除去,不然敵人會把你除去。陳隊長想為嫌疑分子說話嗎?
陳深不再說什麼,起身離開了刑訊室。在離開之前,李小男突然叫住了陳深。她又要了一支煙,陳深再次為她點燃了香煙。李小男說,如果有時間,幫我去看看那盆仙人球。
陳深十分鄭重地點了點頭。但是李小男的話卻落在了畢忠良的耳朵裡。
在長長的走廊上,陳深的步子沉重而緩慢,一會兒李小男的乾嘔和慘叫的聲音傳了過來。陳深的眼睛裡浮起一陣薄霧,他知道蘇三省已經在讓人往李小男的嘴裡塞乾毛巾了。
再接著,畢忠良也出現在走廊上。他一直跟在陳深後面不遠的地方,一陣陣的慘叫讓他的頭皮發麻。自從剿赤匪時頭皮上挨了那一枚彈片後,他頭皮發麻的毛病時常會發作。特別是在陰雨天的時候。
五分鐘後,畢忠良讓身邊的一名隊員馬上趕往廢倉庫,把那盆花帶到他的辦公室。那天下午,畢忠良花了一個多小時時間,研究他的手下從倉庫裡帶回來的一應雜物,以及那盆仙人球。畢忠良最終也沒有發現什麼,最後他把花交 給了陳深。陳深說,你是不是懷疑這花裡有情報?我看到花盆的土已經動過了。
畢忠良說,換誰都會懷疑的,不過,這花罈子裡沒有任何秘密。
陳深拿著花,小心翼翼地捧走了,他拿著花回到辦公室以後,把花放在了向陽的窗前。那墨綠色的球體上,星星般的淡色小花開得熱烈而奔放。陳深就想,仙人球的秘密,大概就是,勝利。
貳拾
陳深帶著那枚從李小男手心裡滑落的鑰匙來到了上海銀行。在李小男租用的上海銀行025保險櫃裡,陳深看到了一封信和李小男留下的一塊紅色毛線圍巾。陳深終於知道,這圍巾原來是給自己織的,而不是給所謂的正在追求她的蘇三省織的。那天陳深花半天時間將頭埋在圍巾裡,深深地吸著毛線的味道,一會兒這塊圍巾就濕了一大片。
陳深又去了歐嘉路和沙涇路交 界處,在海報牆上發現了醫生被捕前下達的最後指令。這次的指令顯得十分單調,但是單調中卻又有那麼深重的急催的味道。內容是這樣的:歸零歸零歸零歸零歸零……
陳深久久地站在海報牆前,聽著不遠處沙涇路上工部局屠宰場傳來的陣陣豬的嚎叫,他的腦子裡開始急速地動轉起來。牆上那些顏色不一的海報,有好多已經翹起了角,在風中嘩啦啦地響著。從很遠的地方看過去,可以看到陳深寬闊的背影,以及乾燥起殼的海報在風中有節律的舞動。在陳深大步離開海報牆以前,他已經作了一個決定:以暴露為代價,迅速拿到歸零計劃。
拿到歸零計劃首先要進入書記室的鐵門,然後是打開保險櫃的鎖。後來陳深一直都在自責,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內心充滿了陰暗。那天他帶著柳美娜去了米高梅跳舞,他還和柳美娜喝了好多酒,總之是他把柳美娜灌醉了,然後從她的包裡拿到了鐵門鑰匙。
陳深帶著鐵門鑰匙匆匆地回到了55號,當著游動哨的面,說是來拿柳美娜的一隻小包。在別人眼裡,他彷彿和柳美娜有了那種意思。他用早先配製的鑰匙打開了保險箱,拿到歸零計劃後,匆匆地回到了舞廳。那時候柳美娜還伏在包廂的長沙發上酣睡著。等她醒來的時候,舞廳就快散場了,她醉眼朦朧中看到了坐在一邊的陳深。陳深看到她醒來的時候,瞇著眼笑了一下。
柳美娜想要站起來,但是她覺得頭有點兒痛。所以她站著的身子晃了晃,像一棵被風吹歪的樹。這時候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張火車票和一顆子彈,她的酒就全醒了過來。
柳美娜悵然地坐了下來,說,你是讓我選一樣是不是?
陳深把那顆子彈收了起來說,我希望你選火車票。
其實那天保險箱裡的鈔票多了出來,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是共產黨 。我只是不想說出來。
為什麼不說?
我害怕說了以後,你就消失了。
為什麼不是軍統?
軍統的氣味和你不像。
片刻的沉默後,柳美娜又說,你是讓我選,死還是走?我選走。其實我老家一直有個男人等我回去成親,只是我不喜歡他而已。我喜歡你也是自找的……
柳美娜拿起了包,匆匆地向外走去。她的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因為她的人生將發生巨大的變故。陳深突然叫住了她說,你不能回老家臨安,也不能再回你的住處。
柳美娜笑中帶淚地說,我早就沒有住處了。自從愛上你後,我身心都再也沒有地方可以住。
靜默了好久以後,柳美娜說,我們還會見面嗎?
會的。
見面了你還會給我剪頭髮嗎?
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