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曼麗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後面跟著一輛黃包車,她只是看到了陶大春黑夜中的眼睛突然睜開,閃著精光,而一隻手已經摸在了腰間。在卡嚓的鋼鐵之音中,陶大春已經將手槍子彈上膛,並且將陳曼麗壓在了身下。陳曼麗的心臟狂亂地跳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她意識到兩件事情:一,危險就在前頭;二,陶大春根本就沒有醉。
就在同時,阿燦和阿乙的黃包車越過了陶大春的黃包車,阿燦和阿乙從車上躍下,向陶大春開槍的同時,陶大春突然從座位上躍起,連開了兩槍,一槍擊中了阿燦的前胸,另一槍擊在了電線桿上冒出火花。而一顆子彈穿過秋天的風,迅速地鑽進了陳曼麗的手臂。陳曼麗覺得手臂上微熱了一下,轉頭的時候已經看到胳膊上開出了一個美麗如花的小洞。陳曼麗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車伕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像一截木頭一樣筆直倒下了,一顆親切的子彈鑽進了他的胸膛。而陶大春也一槍擱到了阿乙,阿乙仰天倒了下去,和地上的阿燦組成十字形。陶大春笑了,他一步步走過去,把手槍裡的子彈全部射進兩個人的身體,然後劃了個十字說,阿門。
那天晚上陶大春肩膀上扛起了受傷的陳曼麗,把她帶回了租來的亭子間。他用一把煨過火的小刀割開陳曼麗的皮肉,動作嫻熟地替她取出彈頭。陳曼麗痛得昏死過去,差點把銜在嘴裡的毛巾給咬爛了。與此同時在陳淮安和蘇響座落在福開森路的新洋房裡,蘇響要把陳曼麗和陶大春送的賀禮給扔了,那是一口法國產的落地鐘,蘇響認為這是一件不吉利的東西。陳淮安沒有扔,陳淮安說,我欠了陳曼麗的,她怎麼做都不過份。
那天晚上蘇響把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了陳淮安,上面寫著約法三章,其中一章是如果蘇響不願意,陳淮安不能要求蘇響過夫妻生活。蘇響的意思是她害怕這事,陳淮安一下子就愣住了。他望著蘇響那不容討價還價的目光和蘇響手中的那支派克金筆,最後還是接過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當他把紙交 還給蘇響時,蘇響說,對不起。
陳淮安擠出了一個十分難看的笑容說,是我太失敗了。
那天晚上蘇響在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裡卸去新娘妝的時候,對著窗外黑如濃墨的天空輕聲說,程大棟你這個天殺的,為什麼還不給我滾回來。而第二天早晨,陳淮安坐在床 邊頭髮蓬亂,眼睛紅得像要殺人。
蘇響醒來的時候定定地看著他,她把手插進了陳淮安的頭髮裡,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蘇響和陳淮安的婚姻很平靜。她按組織的要求,從公共租界警務處保出了好多共產黨 地下黨 員。陶大春也經常來,他以舅爺的名義有事沒事就來送雲南茶葉。他以喝茶為名來碰陳淮安,然後讓陳淮安幫忙周旋,從租界警務處也保出了許多朋友。只有蘇響十分清楚,陶大春保出的一定是軍統上海站的人。
他的錢怎麼那麼多?他生意做得很好嗎?陳淮安這樣問蘇響。
蘇響不知道陳淮安是真裝傻還是假不懷疑,她也不知道陳淮安會不會懷疑她的身份。表面上看上去陳淮安十分戀家,除了處理律師事務所的公事,基本上待在家裡看報喝茶。有一天他喝了點酒,紅著眼睛從背後抱住了蘇響。他的手在蘇響身上摸索著,這讓蘇響的身體漸漸變熱。她反過手去摟住陳淮安的脖子,認真地和陳淮安好好地吻了一場。然而她的腦子裡一直是程大棟的笑臉在沉沉浮浮,她終於一把推開了陳淮安,氣喘吁吁地說,我害怕這事。
陳淮安終於吼了起來,有什麼好怕的,我不是你先生嗎?
這樣的爭吵並不多。大部分的時間裡,蘇響挽著陳淮安的手出席一些酒會,看上去蘇響已經輾轉在上海的名流圈裡了。偶爾她也會偷偷去梅娘的住處看看盧揚和程三思,偶爾她還會拉拉從西愛鹹斯路73號三樓那間朝北的公寓帶到新房的手風琴。她特別喜歡《三套車》是因為這個曲子可以讓她發呆,她能想像馬車越過雪地的場景。
那天陳淮安帶著蘇響和法租界警務處的賀老六一起在茶樓裡喝茶,賀老六說起有一個共產黨 嫌疑犯被極司菲爾路76號的龔放要求帶走了,那個人有九個手指頭。那天中午的陽光很散淡,這些細碎的陽光落在蘇響三人喝茶的茶樓露台上。蘇響端起了一杯綠茶,那綠茶也浸在陽光裡。蘇響的心裡卻翻騰起細浪,她不知道有什麼方法可以快捷地把情報傳給梅娘,她也不知道那個九個手指頭的人能挺住龔放的酷刑多久。看上去蘇響很平靜,甚至和賀老六聊起了家鄉揚州江 都邵伯鎮盛產的一種肚皮發白的魚。她找了一個機會去茶樓的吧檯借電話,但是那天的電話卻壞了。這讓蘇響幾乎陷入了絕望之中。
那天晚上蘇響找了個借口匆匆去六大埭梅娘的住處找梅娘,梅娘叼著煙站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盧揚站在梅娘的身邊,程三思躺在床 上扳著腳。在兩個孩子的眼裡,蘇響變得越來越陌生。她穿著考究,舉止文雅,越來越不像他們的媽媽。梅娘皺起了眉頭,因為她聽到的是被捕者只有九個手指頭這樣一條信息。
這樣的消息,顯然是十分蒼白的。梅娘吐出一口煙說,你趕緊回去吧。那天晚上陳淮安坐在沙發上看報紙,他一直在看著蘇響坐在妝台前卸妝。你是共產黨 還是軍統?陳淮安突然這樣問。蘇響對著鏡子笑了,說你覺得我像什麼?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你有些怪異。蘇響轉過頭來,對陳淮安嫵媚地笑。我讓你幫忙從租界保出幾個人來,你就懷疑我是軍統和共產黨 ?不是。我看你下午喝茶的時候心神不定。蘇響這時候意識到,她低估了陳淮安的眼睛。陳淮安低下頭繼續看報,但是他的嘴沒有停下來。他說,就算你是共產黨 也沒什麼。
蘇響不再說話。她加入了組織但從未入黨 ,因為她不用入黨 。為了保密起見,她的檔案也在共產黨 的陣營裡被撤去的。有時候她是一個影子,或者說她只是一陣風,穿過雨陣和陽光突然降臨的風。這個對於蘇響而言沉悶漫長的夜晚,她和陳淮安按部就班地上床 睡覺。但是她不知道這個夜晚有多少地下黨 員緊急轉移了,不知道她的哥哥龔放在76號的刑訊室裡已經坐了一整天。
龔放坐在刑訊室的黑暗中,他看到強光燈下照射著的九指的臉。他叫潘大嚴,是地下黨 一條線上的頭頭。他耷拉著頭坐在龔放的對面,看上去他還沒有吃過苦頭,只不過臉腫了起來,那是被76號的人從捕房帶過來時,被特工狠狠地甩了幾個耳光。
龔放一直在等著潘大嚴招供。他已經坐了一天了,而且一直在喝茶。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他終於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後慢慢地走向潘大嚴。他的褲子是新的,呢子料。他的皮鞋擦得珵亮,看上去他纖塵不染,十分儒雅。他走到潘大嚴的面前,一名特工隨即用一把刀的刀柄托住潘大嚴的下巴,把潘大嚴的頭抬了起來。
龔放笑了,他輕聲說,潘先生,我等了你一天,現在是午夜十二點。我決定不對你用刑,但是十二點到了你等到的只有兩個結果,一是招供,我給你一筆錢去大日本。二是不招供,用刀用槍都會讓你死得太難看,所以我讓你坐電椅。現在開始選擇,我給你五秒鐘,五,四,三……
潘大嚴的汗一下子就湧了滿頭。他惶恐地吼叫起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潘大嚴把什麼都說了,一邊說一邊哭,眼淚和鼻涕一下子糊了滿臉。龔放站在距他不遠的地方,始終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裡。他一直在微笑著,並且不停地點頭。記錄員在迅速記錄,在潘大嚴交 待完一切以後,記錄員把一張紙刷地撕下,遞到了龔放的手中。
龔放彈了一下紙,交 給身邊的行動中隊副隊長說,馬上出發。
但是那天晚上,有數輛腳踏車也從六大埭出發,滑行在上海清冷的街道上。一個個地下黨 員迅速轉移了,以至於76號的行動中隊隊員踢門入室的時候,所有的被窩都幾乎還是熱的。天亮以前,當行動中隊隊員們從四面八方空手回到極司菲爾路76號的時候,龔放的臉一下子就青了。他突然意識到,共產黨 的情報系統太強大了,遠比軍統的情報線來得堅固和靈活。
第二天潘大嚴就在龔放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走出了76號的大門,當他忐忑地走過 76號門口的木頭崗亭時,開始大步地奔跑起來。他害怕從76號某個角落裡突然追出一顆子彈把他擊斃。但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跑出好久以後也沒有見人追上來。在龔放的辦公室裡,副隊長對龔放放走潘大嚴百思不解。龔放從一堆書裡抬起頭來說,我懶得斃他。龔放又看了一會兒書,然後合上書本說,因為有人會制裁他。幾天後潘大嚴在一個亭子間裡被處決。那天他和一個女人躺在床 上,屋外突然響起了鞭炮聲。他光著身子拉起窗簾的一角往弄堂裡看,好像是一戶人家在娶媳婦。在最後一個鞭炮的聲音響起以前,門被踢開了,一聲槍響,潘大嚴的腦門上多了一個小窟窿。床 上的女人跌落下來,在床 邊顫抖成一隻從天上突然跌入水中的鳥。第二天潘大嚴躺在地上的照片就出現在報紙上,他很像一條被暴曬過的魚乾。
在梅廬書場的一個角落裡,蘇響和梅娘面對面站著。梅娘叼著煙說,你不用知道潘大嚴是誰殺的。所以蘇響只知道,潘大嚴死的時候沒穿衣服,腦門上有一個小窟窿。蘇響在上海灘的名頭越來越響了,其實她是一個很會交 際的人。儘管陳淮安在律師界的名氣很大,但是陳淮安並不十分喜歡應酬。而蘇響在輾轉酒會、舞廳的過程中,搜集到了許多情報。不久,熱愛蘇響的陳淮安在《申報》上登了招聘啟事,他為蘇響聘了一名司機,並且買了一輛別克汽車。那名穿格子西裝的司機出現在蘇響的面前時,蘇響笑了。
司機就是黃楊木。
陶大春依然常來找陳淮安,看上去他和陳淮安的關係比和蘇響還熟。常和陶大春在一起的陳曼麗卻始終對蘇響充滿著敵意,但是蘇響十分理解陳曼麗。蘇響是在一個充滿月亮的夜晚聽陳淮安說起,陳曼麗曾經為陳淮安打過胎,但是陳淮安的父親不允許陳曼麗進陳家的門,因為她只是個舞女。
陳淮安威嚴的父親反背著雙手,站在陳淮安面前說,你要是娶陳曼麗過門,你先把我像殺傅筱庵一樣,用菜刀給劈了。
龔放被軍統組織鋤殺,是在冬天的一個薄薄的夜晚。龔放從來不願意出門,那天是冬至,剛好下了一場雪。龔放手裡拿著一隻紙風車,帶著兩名特工走出了極司菲爾路
76號,那天他只是想去吃一碗羊肉湯。看到漫天飛雪的時候,龔放的心情就有些激動。那時候沒有風,他努起嘴吹了一下紙風車,風車就轉了起來。而風就是在這時候被他引來的,一陣風吹落了樹上的積雪,也吹得風車不停地轉動起來。這讓他想起老家揚州江 都邵伯鎮上的雪景,大雪鋪蓋了蘇家大院,大雪鋪蓋了邵伯鎮的街道與河流,以及邵伯人的睡夢,大雪還鋪蓋了整個的鄉村。偶爾一絲燈光在積雪的覆蓋下透出一絲清淡的溫 暖。龔放喜歡這樣的場景,所以走在街頭的時候他有些興奮地把兩手並舉,頭抬起來,仰望著天際。
那些紛揚的雪花落在他的臉上轉瞬即化,絲絲涼意給他帶來了快感。不遠處就是一個賣羊肉湯的夜排檔,一對中年夫婦正表情木然地在路燈光下忙碌著。紅色的爐火與雪交 映,十分奪目。就在這時候一聲槍響,龔放的身體被拋起來,重重地落地。接著又是兩聲槍響,兩名特工還來不及拔槍,就被擊斃在雪地裡。殷紅的鮮血拋灑,在雪地上形成一條清晰的血線。龔放仰臥著,臉容特別安詳,甚至臉上還漾著笑意。他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漫天的飛雪,雙眼的睫毛上落了雪花。他的左手還捏著那只紙風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