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進達長得很醜,面色黧黑,獅口豹鼻,環眼虯髯,虎背熊腰。這是一個真正能在胳膊上跑馬,拳頭上站人的彪形大漢。
他是天生的軍人,勇武善戰,足智多謀,將令一下則赴湯蹈火九死不悔,李二陛下就是憑借手下這樣眾多的敢死之士起兵,平天下,逼宮,坐天下。原以為這些殺人如鍘草的屠夫見所有人的頭顱如見軍功,時時刻刻準備取你首級以達自己通天之夢,用白骨換取個人的錦繡前程。
可現在這桀驁不馴的硬漢在向自己道歉,手段是幼稚的,言語是貧乏的,威脅是無力地。他本不用這樣屈辱自己,只因為聽到一個可能,一個畝產十第二十二節我有親人在人間?五擔的神話就心神失守,方寸大亂,這不是一個身經百戰的老將應有的反應,只能說他太在乎莊稼收成的好壞,太在乎有多少人餓肚子,又有多少人會餓死。
雲燁沒經歷過餓肚子這樣的事,千里餓殍,易子而食只是史書上記載的八個字而已,老牛經歷過,知道飢餓有多可怕。
雲燁努力抬起手抓住老牛衣袖抬腿往外走,老牛一愣雲燁笑意吟吟也就隨他走了出去。
雨還在不緊不慢的下著,莊三停早早把土豆苗搬出草亭,讓土豆苗接受雨露的滋潤,墨綠色的枝葉被細密的雨絲打的沙沙作響,直徑一米的矮缸快被葉子覆滿了,不知為什麼,雲燁沒見過後世的土豆有這樣的生命力,難道是被蟲洞改造過?種子上太空就會產生異變,難道土豆穿蟲洞也會改變基因?
老牛興致勃勃的蹲在雨地裡輕撫著土豆葉片,就像撫摸心愛的女子,看的人有些噁心。雲燁壓下心頭的惡意猜想,對老牛說:
「牛伯伯,這土豆每株單產五斤以上,每畝可種第二十二節我有親人在人間?植一千五百株到兩千株,只要種植下去,待種子發芽堆土成垅,然後就是等待,只要不是大旱之年,十五擔還是有保證的。」
雲燁知道後世誰家種土豆畝產如果少於八千斤就算失敗,考慮唐朝一畝只有後世的0871畝,一擔為59公斤所以他說出不到兩千斤的產量,就是怕嚇到這些古人,只說十五擔就差點被捏死,要說五十擔還不得被挖坑埋了。:
「這幾枚土豆苗只怕是大唐僅有的幾株了,恩師一位海客友人從遙遠的海外無意中帶來,是做為一門稀罕食物讓老師嘗鮮,老師吃了兩枚,聞聽這駭人產量就打算試種,沒想到恩師到底沒撐到那一刻,初春就離開人世。一場桃花汛讓小侄流落荒原,幸好遇到送糧的張誠他們,聞聽大軍缺鹽,就幫處默制鹽,這一路忙下來,竟差點忘記土豆這回事了。六月間方才種下,估計十月方能成熟,到時一畝能產多少一目瞭然了。伯伯心憂天下疾苦,小侄欽佩之至。」
老牛拿手給土豆苗根部培了一些土,也不理被雨水打濕的頭髮看著土豆苗對雲燁說:
「聞聽你是長安藍田人氏,老夫在察你過往時所有人竟對你一無所知,觀你年紀只有十四五歲那時的長安楊玄感兵敗,牽連被殺者達三萬人,無辜者眾,你雲氏一脈人員甚多,除雲定興一脈得保平安外,牽連者無不毀家滅戶,估計你就是那些被牽連者的遺孤,亂世紛紜你一介襁褓中的幼子能遇到你師傅是你的造化,可憐那些無人收留者衣食無著,為奴為婢者有之,為尤為娼者有之,但也奇怪,他們哪怕做盡人間賤役,卻謹守藍山祖祠,四時八節供奉不斷,上面供滿了桃木牌牌,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這話一出,雲燁只覺得腦門像挨了一記重拳眼冒金星,血往頭上直湧,嘴裡泛起一股腥味,鼻孔裡鮮血滴答滴答的淌了下來。藍山祖祠雲燁怎能不知,兒子八歲時還特地刻了桃木名牌送往祖祠存留,十八歲時再取回來隨身攜帶。雲燁的名牌就一直掛在脖子上,十八歲後就沒取下來過,桃木早就變成黑紅色,被汗水油脂浸的油光水滑。抬起手竟不覺得疼痛扯開衣襟,露出脖子上的桃木牌獰聲問道:
「可是這種木牌?」這是一種制式木牌,一寸長,半寸寬,一分厚,老牛看了看雲燁脖子上的木牌點點頭:
「不錯,就這種,看來你雲家男丁已沒幾個了吧,百騎司見到進出者全為女子,想必供奉的木牌全是死亡男丁的?」
雲燁覺得眼前虛的厲害,自己莫名其妙跑到唐朝,原以為再無親人,當初說的身世也就隨口一提,因為祖祠在長安郊外的藍田古縣,想不到唐初就有了祖祠,後世雲家一直以為是唐朝中葉才有雲氏宗祠。腦海中千百個念頭在互相糾纏,覺得有很多話說,卻又一句說不出來,多日以來鬱積的孤獨,悲傷都隨著一口鮮血噴出體外。
牛進達歎著氣把雲燁抱進帳篷,這小小人兒,咋聽到親人消息就這嗎大反應呢?不過十幾年的孤兒生涯也不好熬啊,這一聽到親友全在受苦,給誰都受不了。雲家,那些寡婦幼女鰥夫的堅持還是有道理的,家族裡出了這小子興旺發達也就是眼前事。剛才這口血吐出來是好事,沒見著小子眉宇間的郁氣都散盡了嗎。
程處默悄悄鑽了進來,擔心的瞅著雲燁,他只是昏過去了,才鬆一口氣。問牛進達:「牛叔,小燁沒事把?怎麼您告訴他身世他這麼大反應,早知道由小侄告訴他好了。」
「你告訴他,你憑什麼告訴他?告訴他你在查他老底?老夫是副帥兼著巡察使的官職,因官面上的原因調查天經地義,誰都說不出什麼,不過就老夫看來,這小子獻制鹽之法,改良軍糧,定制什麼衛生條例,就沒甚麼好查的,立這樣大功非大才不能成其事,更不要說帳後的土豆,不說十五擔的話,只要有七八擔老夫和你父親保他一個世襲罔替的侯爵。長安城有誰敢欺負他,老夫就能讓他生死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