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皆知,裴寂這個宰相當的不易。大唐弓刀立朝以武事平天下,裴寂這個宰相的文治之功自然不值一提;不過治理偌大的一個國家,四處都是軍事八方要用錢糧,天下大亂饑民四起野有餓殍,從太原起事至今九年以來他這個“蕭何”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竟也勉強對付了個出入相抵四面光鮮,委實不得不讓人佩服其周轉營生之能。裴寂能理財,這一層即使素不相能的秦王李世民也從不諱言。百官言其不易,卻並非因為他擅長財務民政,乃因其乖巧通達,他很會處理和武德皇帝李淵之間那種既是君臣又似兄弟的關係。
裴寂雖出身豪門,卻並不富庶。他是蒲州桑泉縣人,祖父裴融做過司本大夫,父親裴瑜當過絳州刺史。雖說是官宦世家,然而裴寂父母早忘、自由孤怙無依,不得已在族中幾個堂兄家中趁食,也說不盡那白眼森森世情種種。十四歲時出仕補了個蒲州主簿,在司牧長官衙署處理些雜務,勉強餬口度日。多虧了幼年發奮習得的一手好文墨,上官的文牘履歷案卷書表都少不得由他代筆。開皇七年入朝為左親衛,官雖做得略大了些,家中仍舊是一貧如洗。開皇九年,尚書省吏部具狀,裴寂出任齊州戶曹參軍,不久便升任州丞,兩年後正式出任齊州太守,至此裴寂終於出掌地方獨當一面。大業年間,裴寂政聲甫起便回調中樞轉任侍御史,後回到民部任駕部承務郎。大業七年,裴寂出任太原郡長史兼晉陽宮副監。這一番仕途變遷宦海傾騰,裴寂委實受益匪淺。
隋煬帝大業十一年,衛尉少卿唐國公李淵受煬帝命出任太原留守,兼知關右諸軍事。此事無論是對當其時的大隋來講還是後來定鼎立國的大唐來講都可稱影響深遠。即使對於裴寂這個在宦海當中苦苦掙扎了數十年的小人物而言,李淵出鎮太原一事也毫無疑問乃是其一生運道命數之關鍵所在。
能得與後來的武德天子嬉戲為友,當其時也並非什麼難事,其中緣故或許是因為李淵本人生性豁達爽朗結交廣泛,否則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四海豪傑來投了。李淵早年的朋友極多,且不拘貴賤不論出身。不過,能夠在李淵太極加冕登基稱帝之後還被這位九五至尊視為良師益友的人,環顧天下卻只有這個每日裡寡言少語的裴玄真。武德皇帝雖結交不以貴賤,但任人行政卻絕不苟且,朋友歸朋友,祿位歸祿位,他自己就經常以此訓誡幾個兒子:“官職品軼爵祿,乃朝廷公器、百姓疾苦之所繫,不可輕予奪;前朝之吏久歷政任庶務嫻熟,非草莽殺伐之士可比,庶不知政,故不可以親用之,貴而久柄,故不可以疏棄之。”
然而對於裴寂而言,自從結識武德天子之後,其仕途卻一改往日的晦澀艱難。大業十三年唐公建大將軍府於太原,任命裴寂為大將軍府長史,賜公爵三等,封於聞喜。義寧元年,裴寂升任大丞相府長史,賜爵魏國公,食邑三千戶。恭帝遜位,唐王揖讓,裴寂率眾進言:“桀、紂之亡,亦各有子,未聞湯、武臣輔之,可為龜鏡,無所疑也。寂之茅土、大位,皆受之於唐,陛下不為唐帝,臣當去官耳。”武德登基,他這擁立的第一功臣當即被任命為尚書右僕射,且特敕尚食奉御。
裴寂治政謹細,武事上卻是其一短。武德二年,劉武周率黃子英、宋金剛屢犯太原,行軍總管姜寶誼、李仲文相繼全軍覆沒。裴寂請纓掛帥,武德授其晉州道行軍總管,得以便宜從事。裴寂到軍,接陣數次,而金剛據城以抗。裴寂回軍於度索原,營中乏水,金剛斷其澗路,唐軍立時軍心浮動。裴寂欲移營就水,宋金剛乘勢取之,唐軍大敗,死散略盡。裴寂一日一夜單騎逃脫。晉州以東城鎮俱沒,宋金剛率大軍進逼絳州,裴寂於是上表請罪,武德卻並未追究他喪師失土之責,反到下敕對其大加撫慰,同時仍命其全權鎮撫河東之地。可惜這位裴相爺在軍事上實在是個扶不起的阿斗性怯,只知道坐在後方頻頻發令,催督虞、秦二州的前敵將領,同時堅壁清野焚燬穀物,美其名曰“制敵”。宋金剛自然沒被他餓死,倒是晉東百姓人心浮動。夏縣一個叫呂崇茂的後生小子於大白天闖入縣衙提一把殺豬刀砍了縣令的腦袋,舉兵反唐,引宋金剛軍西進為援,裴寂於是親率六萬大軍進地夏縣,結果呂崇茂率四百人夜半劫營,驚慌失措的裴相國拋下隊伍帶著親兵向西一路狂奔,宋金剛大軍恰於此時趕到,失去了指揮又被打亂了建制的唐軍自然是一敗塗地。仗打成這個樣子,換了別個將軍腦袋早搬家了,武德皇帝也真關照老朋友,輕輕數落了幾句也就官復原職了。只是從此之後,多了一分自知之明的裴寂再未提過帶兵的請求,武德皇帝也刻意迴避了他這一短處。經此一事,足可見其人在武德心中地位之重要。
也只有裴寂,可以在太極宮宮城下鑰四門落鎖之際陪著身著便服的武德皇帝在長生殿內秉燭對茗促膝長談……
……
“那年勸進的時候,你往那裡一跪,幾句話說得聲淚俱下詞真意切。朕當時就想,你們這些從太原就追隨著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負!誰知道到頭來朕還是不得不忍痛誅了文靜……”武德皇帝感慨萬千地歎道。
裴寂沒接皇帝的話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淡淡說道:“即為君臣,兄弟情分就須置於朝廷公義之後。天子的家事,就算是再親的親兄弟也須迴避,這一層不肖說!”
武德轉過身看了這位老朋友一眼,搖著頭道:“若不是文靜不顧大局一意胡鬧,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間怎會弄到如此地步?朕殺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顧昔日情份!”
裴寂笑了笑:“陛下做了九五之尊,自家門裡的事情卻還是堪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間是生死之爭,不管有沒有文靜在後面攛掇,這場爭鬥都是免不了的。秦王多年領兵在外,功勳卓著;上馬治軍下馬治政,手中權柄過大,又籠絡豪傑廣結人心。坐在他那個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後不被新君猜忌無異癡人說夢。太子雖仁德,有這麼一個軍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邊怎能安心?”
武德皺起了眉頭:“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抬頭直視著皇帝,毫不畏懼武德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兩儀殿裡都說明白了,除此之外,臣再沒別的意思了……”
武德吁了一口氣,裴寂雖口上不說,態度卻是顯而易見的。
“你還是心中埋怨朕優柔寡斷,這一層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歎了口氣:“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難……”
武德哼了一聲:“其實,那年文干倡亂,朕若是就此廢了建成,立世民為太子,恐怕現在就沒有這許多麻煩了。”
裴寂低垂的眼瞼微動了動,卻再沒說話。
武德長歎了一聲:“世民這些年征戰在外,性情變得孤僻冷漠了許多。朕就是武功起家,又有什麼不知道的?做將軍的,飲血無數殺人如麻,視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斷沒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儲。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斷給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夠補償他。誰想到朕剛剛授世民中書之權,他就弄出這麼一段故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了吧?朕還沒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了一個頭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為一國之君,現在卻萬不能繼續猶豫下去了。”
武德瞥了他一眼:“你還是勸朕殺了世民?”
裴寂又叩了一個頭,說道:“陛下即使不殺秦王,也須削去其親王爵位和天策上將封號,罷免其本兼各職,使其再無擁兵擾政倡亂之能,如此方能徹底杜絕陛下百年之後我大唐陷於內亂之後患……”
武德沉吟半晌,問道:“你能斷定朕百年之後建成登基會放過世民嗎?”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撫有天下,自可預做安排!”
說罷,他又反問了一句:“況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問問太子?”
武德瞳孔猛地一震收縮,悵悵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
馬周揉了揉兀自隱隱作痛地額頭,滿臉通紅地對著兩眼血絲的常何作了個揖,訕訕道:“書生酒後無狀,讓常公見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極,一邊強忍著睡意一邊應道:“馬相公不必客氣,咱老常雖是武將,平日裡卻最是敬重讀書人。這趙家的平日裡總在我這管家耳邊念叨相公大名。何況昨日中書輔臣封老相國和天策上將府侯大驃騎先後造訪相公,可見馬相公學問廣大非凡。常某不才,雖在朝奉職,肚子裡的墨汁卻著實有限得緊。不怕相公笑話,我平日裡上個奏表陳個本章,屢屢出醜,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丟盡了。今日前來拜訪,別無他意,就是想請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館,常某必以師禮待先生……”
馬周苦笑了一聲:“落魄書生,空有手腳卻不能稼穡,空有詩書卻仕途蹉跎,怎當得常公如此繆贊?”
常何哈哈大笑:“馬相公太客氣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請教一二,還望相公不吝賜教。”
馬周笑了笑:“常公但講不妨,馬周定當傾盡所知。”
常何皺著眉頭道:“前些日子,皇上題了幾個字賞給我,這幾個字我是認識的,可就是不知道這幾個字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不怕您笑話,我這人平日裡就好在同僚面前得個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問別人。先生學問淵博,定能解開老常胸中疑惑。”
馬周奇道:“當今天子御筆題字,這可是曠世殊榮,不知陛下題給常公的,竟是哪幾個字?”
常何訕訕地自袖子裡抽出一個紙卷,雙手展了開來,遞給馬周道:“我請家中的管帳先生抄了來,請先生過目。”
馬周接過這張便箋,在燭影下注目觀瞧,卻見上面用工楷嚴嚴整整寫了四個大字:“不識忠勇”
馬周幾乎掩口失聲,他強忍著笑意問道:“恕學生不恭,常公敢是請貴府的先生們解讀過這四個字了吧?”
常何略帶點惶惑地點了點頭:“不瞞先生,老常雖說近些年一直守衛宮禁,早年卻也是個廝殺漢子,在疆場上從來沒做過孬種模樣的。好端端的,皇上怎會對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語?這幅字乃是御賜,回去我就供起來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還望先生有以教我……”
馬周擺了擺手:“常公不必諸多煩惱,這幅御賜手書儘管懸掛供奉,這四個字的意思極好。李大將軍在前敵多年征討,恐怕也難得皇上用此四字嘉獎!”
常何聞言,眼中頓時綻放出一絲喜色,遲疑著道:“先生的意思是說,皇上這四個字並非指斥常某不夠忠勇?”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說笑,這四個字是有來歷的。‘不識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御札》,說的乃是漢武帝身邊的車騎將軍程不識。這位程將軍曾率軍鎮守雁門多年,與飛將軍齊名,治軍嚴謹,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發程不識謀反,武帝指斥他說:‘朕素曉不識忠勇,豈豎子可間?’。‘不識忠勇’這四個字,就是這麼來的。後來王莽篡漢,光武中興,漢末董卓倡亂三國爭霸,長安屢遭戰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御札手記僅餘兩部,一部存於太極宮顯德殿,另外一部存於洛陽,乃是前朝楊老相國奉敕督造東都時遷去的,教我讀書的先生當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楊相幕中供職,有幸得飽一覽。”
謎題破解,常何面上頓時一掃晦暗顏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馬先生果然是有大學問的人,看來常某這一遭真是來對了。”
馬周卻似另有所思,一邊沉吟一邊搖手道:“常公,皇上這四個字,韻義古樸自不待言,似乎還有另外一層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馬周點了點頭:“不錯!這位程不識將軍,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常年擔任未央宮衛尉和長安的中尉,手握京畿衛戍兵權。其職任與常公何其相似!皇上飽覽諸子遍讀五經,隨隨便便寫這麼幾個字給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說道:“我一個鎮守玄武門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麼重要的角色吧……”
馬周目光一霍:“玄武門?那應該是太極宮的北門吧?”
常何點了點頭:“北門禁軍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雖說我的品軼略高,卻也還當不得皇上如此器重呀!何況皇上以前從不直接封賞我們這些微末將陴的。這一次我只當是皇上厭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領。今日先生一番解讀,我這顆心才放了下來,只是卻更加糊塗了……”
馬周心中悚然而驚,大唐宮室不寧,太子秦王爭儲,這消息他在關外便早有耳聞。他入長安已然多日,方知這座天朝帝都白日裡雖然熙熙攘攘頗為錦繡,但一入夜便分外肅殺嚴整,兵丁巡騎往來察視絡繹不絕,實是戒備森嚴。看來帝室內亂已是迫在眉睫。武德皇帝身為天子坐擁天下居於重兵保衛的內城皇宮裡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簡直荒謬絕倫。如果說長安城如此緊張真的是因為太子和秦王爭奪大位的話,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間猜忌到這種分上,委實讓人膽戰心驚。
他長出了一口大氣,微笑著道:“常公不必多慮,聖眷臨身,自然是福非禍。不過如今的長安,時局乖繆,風雨欲來,常公為人行事,確乎要多加幾分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