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皂頂黃蓋的馬車在諸軍眾目睽睽之下自角門駛出,沿著角牆緩緩駛至正門台階下停穩。那車伕傲然坐在車上,伸左手從懷中取出一個酒葫蘆,用右手拔下了塞兒,舉頭狂飲,竟視四周各擎刀槍緩緩逼近的禁軍武士如無物。
渾身甲冑披掛整齊的常何抬手阻止了軍士們繼續向前逼近,他分開人群,催馬來在馬車之前,拱手對那車伕道:“君集兄別來無恙,常某失禮了!”
侯君集咧了咧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酒漬,塞上塞兒,將葫蘆塞回懷中,漫不經心地道:“老常如今發達了嘛,帶得這許多兵馬!當真是大將軍八面威風,嘿嘿,厲害厲害。聽說北面現在又不大安定,你是準備去任城王爺那邊報道討伐頡利還是準備去打梁師都呀?”
常何老臉一紅:“君集兄取笑了,秦王功高蓋世,天下敬服,若非受了皇上口敕,常某有幾顆腦袋敢帶兵騷擾王府?我本是一介武夫,唯知遵上令行事而已!君集兄也是在刀叢箭林中滾過來的人,當能諒解兄弟的苦衷。”
侯君集點了點頭:“這幾句話說的地道,算你老常還是個有良心的漢子。適才侯某言語中多有得罪,老兄海涵……”
常何訕訕一笑:“君集兄堂堂天策府驃騎,怎麼紆尊降貴做起車伕來了?”
侯君集目不斜視地答道:“慚愧,替秦王駕轅,乃是車騎將軍府張亮獨享的殊榮,如今他壞了事,被齊王殿下拘押在天牢,才輪到侯某獲此榮幸。等他回來,這個活計還是他的,我若是和他爭,他敢拿刀子捅了我呢!”
正說著,卻見秦王府的兩扇大門在一陣刺耳的軸動聲中緩緩打開了,兩名天策親兵一人提著一盞燈籠大步走了出來,靴子上的馬刺狠狠敲擊著門外的青石板地面,分左右侍立在大門兩側。緊接著,頭戴玄色冕旒的李世民帶著長孫無忌自大門裡闊步走了出來。
常何不敢怠慢,急忙甩鐙離鞍下了戰馬,單膝跪倒行禮道:“末將太極宮北門禁軍屯署統領常何,拜見秦王殿下!”
李世民垂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常將軍不必多禮,請起!”
常何站起身來,一臉謙恭地問道:“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站在一旁的長孫無忌不冷不熱地接道:“常將軍,殿下王駕所趨,難不成還要提前向將軍報備不成?”
常何面容嚴肅起來,理也不理長孫無忌的調侃和譏諷,拱手躬身道:“殿下容稟,常某領皇上敕命保護殿下及王府眾人安危,職責在身不能玩忽,還請殿下體諒末將。”
李世民微微一笑,擺手道:“無忌不要多言,常將軍是個廝殺漢子,他奉了上命,不容違逆的!”他轉回頭對常何道:“太子殿下今晚在東宮設宴,專程請我過去敘話,現在時候已然不早,再遲恐怕就不恭了!”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不瞞殿下,常何受命,保護殿下安危,殿下若是離府,末將的差事就很難向皇上覆命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本王也不願意讓將軍為難,可是太子是君,我畢竟是臣,儲君設宴相邀,我總不能連太子殿下的面子都置之不理吧?常將軍是個聰明人,當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常何臉上露出遲疑神色,旋即說道:“若殿下不計較末將身份卑微,常何失禮,願陪同殿下一同前往東宮赴宴。”
長孫無忌臉現怒色,正欲出言呵斥,卻被李世民揮手阻止。他微笑著道:“如此甚好,常將軍可帶上若干軍士,與本王同往東宮。”
常何哈哈大笑:“笑話,殿下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殿下若想出城,常某手下這些嬌生慣養的御林軍能攔得住麼?若是和殿下對陣,末將的兵就是再多上十倍也不夠瞧的。天下誰人不知秦王殿下英雄蓋世信譽卓著?末將連一兵一卒也不用帶,隻身跟隨殿下赴宴,也算全了常某的職守。”
李世民點了點頭:“好漢子!就依你!”
常何回過身叫道:“趙柱國!”
一名渾身上下披著魚鱗鎧的將弁催馬上前,也不下馬,就坐在馬上拱手行禮道:“末將在!”
常何一臉肅容地道:“我隨殿下前去赴宴,你在這裡約束軍士不得擅動,只要府內沒有異動,絕不可妄加打擾!”
趙柱國也不多說話。拱手道:“末將領命!”
常何點了點頭,回身向李世民躬身道:“請殿下登車駕,末將騎馬在後面跟隨。”
李世民笑了笑,俊秀挺拔的雙眉豁然展開,說道“無忌騎馬,常將軍隨本王登車!”
常何一怔:“殿下,這恐怕不大合適,末將身份卑微,怎能與殿……”
“這是王命!”李世民絲毫沒有聽常何把話說完的意思,淡淡地打斷了他。
常何尷尬地嚥了口吐沫,躬身垂頭拱手道:“末將遵命!”
……
封倫回到中書省,一進大堂先要了一塊巾子擦汗,邊擦邊對著一班侍郎等省內郎官說話:“諸位老兄見諒,皇上有幾道急敕要草就,時候不早,需盡快辦妥覆命。”
眾郎官面面相覷,卻無一人敢搭他的話茬,靜等著他出言吩咐。
封倫要了一盞熱茶,喝了兩口,說到:“上命在山東六郡設行台,李世勣領尚書令,王珪領行台尚書左僕射,實任到差,總領行台政務;諸葛德威領右僕射,來京述職。另外崔元遜升任行台尚書左丞,這個也是敕內明指。李靖兼璐州道行台尚書令,節制蒲州、太行兵馬,平陽君領隴西道行軍總管,率軍出秦州;任城王加西北都護,以備北邊,尚書省裴相總理糧秣。齊王殿下加司空,兼領侍中。這三道敕命務必今天擬就發出,諸位老兄務必辛苦,盡早擬就交門下閱核用印。”
一旁的首席中書侍郎楊恭仁詫異道:“德公,這幾道敕詔,除了齊王殿下的可以直接草就,其餘兩道都須通報尚書省吏部備案,即便從簡,也須待秦王殿下到省正署,今日就辦齊,恐怕事機過於倉促了吧?雖說上命德公與我都可代王正署,總歸是於禮不合!”
封倫擺了擺手:“陛下嚴令,這三道敕令必須今日發出,耽擱不得,楊公筆下向來敏捷,此事就托付楊公了!”
說罷,他竟不再理會諸人,緩步踱入內室。
眾人見這位中書令如此反常,都詫異得目瞪口呆,位居中書舍人的顏師古和李百藥對視一眼,悄然跟入內室。
“朝局將有大變!”面對著兩個知心下僚,封倫不再隱瞞,坐在主席上歎著氣道,“皇上還有幾道敕旨,不能讓外人與聞。一個是裁撤天策府,一個是廢黜秦王尊號及本兼各職,再有一個是太子總領政事堂會議。這個不能給外人透露,你們既是進來了,就一起參詳參詳吧!”
顏師古面上波瀾不驚:“我和重公都已經猜到了!自張亮被執,此事已初見端倪。德公打算如何料理此事?”
封倫皺眉道:“我還能怎樣料理?陛下此時已經召見常何和敬君弘,想必敕旨發出之前,京城防務和宮城宿衛上也會預先佈置,甚至可能今夜就命禁軍囚禁秦王也未可知。此次皇上決心篤定,看來再無遲疑更改!這一遭秦王怕是躲不過了!”
李百藥微微一笑:“如此震動朝局的大舉動,皇上調動禁軍預先佈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只是若就此認定陛下此次心意篤定,恐怕為時還早。”
封倫一怔:“重規,你有何見識不妨明言,都到這個時候了,也沒什麼可掩掩藏藏的了!”
李百藥沉吟了一下,說道:“這個話題,我和顏公議過多次了。表象云云,皆不足信,前年的文干倡亂,所示恐怕才是皇上的真性情真心意……”
上次在朝堂之上,蕭瑀當面提出楊文干案,封倫還不覺得如何,如今李百藥再次提起,封倫這才悚然而驚……”
武德七年六月,武德皇帝到宜君仁智宮避暑,太子留守長安,秦王齊王扈駕。東宮將弁爾朱煥、橋公山中途告變,指太子令慶州總管楊文干招募私兵意圖謀反。武德皇帝驚怒交集,一邊召李建成孤身進謁,一邊派兵加強仁智宮的宿衛。當時太子手下人中不乏昏材慫恿太子起兵據長安,多虧了李建成清明在躬,寧願隻身赴御前請罪也不願叛國背父,也多虧了當時就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封倫冒死直諫,這才為太子洗清了干係。李百藥此刻提起此事,語義極為明顯,皇帝是個耳根子極軟的人,何況事情牽扯到自己的親生骨肉,自是更加謹慎仔細。
封倫兀自沉吟,顏師古道:“德公,還有一事,似乎做得不大妥當!”
封倫一諤:“師古請講!”
顏師古道:“如此大事,理應知會楊公才是,這種事情,多一個人便多一分思緒,多一支筆便少一分擔待……”
顏師古話語不多,卻一句話驚醒了夢中之人,封倫拍了拍額頭,自嘲道:“是我老糊塗了!”他抬頭叫上侍從,吩咐道:“速請楊公內堂敘話!”
顏師古和李百藥對視了一眼,均知兩位中書堂官參議機密,自己不便在場旁聽,於是向封倫告了個罪,隱入題壁之後。
楊恭仁一臉大惑不解的神色自外堂匆匆進來,施禮道:“德公,敕旨已經擬就,剛剛送去門下省副署回文!還有什麼要追囑的,現在追回來還來得及!”
封倫哈哈一笑:“老兄,我請你單獨內堂敘話,不是為得那幾道敕旨。現下有一件天大樣事,愚兄心中頭緒紛繁,不得要領,特地請老兄來商議的。”
說罷,他將武德皇帝處置秦王加恩太子的三道旨意一一複述了出來。複述畢他拍著手道:“如此震動朝局的大事,敕詔如何用言,真是難煞我這粗通點墨的偽書生了……”
“這有何難?”楊恭仁一曬,不禁對這位實質上掌管中書制命之權的宰相大人起了幾分輕視之心,他清咳一聲道:“皇上的敕命語義何其明確?雖說事體緊要不好措辭,我們也不妨執筆直書,不用那些平常藻飾太平功德的行文規矩,簡單明瞭語義透徹即可。”
封倫連連點頭:“楊公說得不錯,一事不煩二主,索性此事楊公就代勞了吧!封某這點才情筆力,委實接不的如此宏文要敕。”
楊恭仁點了點頭:“這有何難,來人,筆墨伺候……”
封倫因焦急惶恐而皺成一團的五官終於稍稍舒展開了一點,肌肉鬆弛的腮下,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
車駕在天街上轆轆前行,此刻宮城已經戒嚴,巡邏甲士警衛兵丁一隊隊一伍伍往來絡繹,遇到車駕也不閃避,當頭喝問口令,多虧了常何就在車內,車駕才得以順利東行。
“兩年了吧?”李世民忽地歎了口氣,問道。
“是,快兩年了!”常何恭恭敬敬答道。
李世民嘴角帶著一絲笑意說道:“當時調你出掌北門禁君屯署時的情形,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啊!那時候我還在想,常何這個王八蛋,會不會有一天把我也攔在玄武門外呢?”
常何哆嗦了一下,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殿下,老常這條命,是你帶著眾兄弟從萬馬軍中搶回來的。若是沒有殿下和敬德大哥,我這二百來斤的份量早就扔在武牢了,哪有今日的風光體面……”
李世民擺了擺手:“還好東邊並不知道這麼一段故事,否則他就是拼了命也不能對你出任北署統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時候若非楊文幹的事情剛過,太子殿下兀自戰戰兢兢不敢多干朝政,這個位置,咱們還未必爭得下來呢……”
常何忍不住問道:“此番大難臨頭,不知殿下有何打算?”
他頓了頓,說道:“只要殿下一句話,我可以立刻打開玄武門放天策親軍入宮,就是長林門,憑著平日吃酒混來的人情我也能叫開。”
李世民默默注視著前方星星點點的燈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反問道:“敬君弘那裡,功夫下到什麼程度了?”
常何抿了抿嘴,答道:“老敬也是兩軍陣前九死一生滾過來的人,他嘴上不說,心裡面其實一直佩服秦王的戰功。其實當兵的破開肚子腸子全都一個模樣,一樣的刀頭添血,一樣的廝殺,誰不願意跟著能打勝仗的統帥出戰?”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問道:“有些話,能和他說透了麼?”
常何想了想:“恐怕還得等等,現在恐怕還不是時候。不過殿下放心,我有把握能夠調動全部禁軍,老敬要是不吃敬酒,我幾句話就能剝了他的軍權。”
李世民搖了搖頭:“常何你記著,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背叛自己的親生父親,我是大唐的秦王,我沒有造反的心,你們也不要陷我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地。朝局險惡,政情洶湧,被自己的親哥哥猜忌到這個份兒上,我不多做一手準備,就是坐而待斃。我不怕死,但是即使死,我也要死到戰場上,刀叢劍攏屍山血河之中才是勇士長眠之地。我絕不願意死在自己的親兄弟從背後射來的冷箭之下。”
常何愕然,唯唯點頭道:“殿下是被太子和齊王一步一步逼入絕境的,這一層滿朝文武內外軍民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世民點了點頭:“所以說我不能造逆,君為臣綱,父為子綱,董仲舒這千古之論說得精到,就算父皇聽信讒言,就算大哥三弟不仁不義,就算全天下人都支持我李世民,我也不能和自己的父親和自己的親兄弟刀兵相見,你明白麼?”
這個高深莫測的秦王滿嘴的綱常仁義,常何不禁墜入雲山霧海之中。
“敬君弘那邊,你還得加把勁,不管事情結果如何,只要局面還沒到最壞的時候,多做點準備總沒什麼壞處,用錢的話,你直接找無忌便是。”李世民這後面追加的一句話讓常何更加糊塗了。
李世民冷不丁又問了一句話,讓常何渾身立時打了個冷戰。
“那個新請回來的馬先生還頂用?學問行麼?”
馬周到自己府中,滿打滿算也不過三四天光景,李世民便問了起來,看來這位秦王殿下的偵騎暗線果然是無孔不入無所不能。常何不敢遲疑,老老實實答道:“這位馬先生新來,學問見識是極好的,只是還不敢讓他參與機密!”
李世民點了點頭:“那是個狂生,在長安沒什麼背景勢力,身家也還算清白。既然請來了,幫你理理文案寫寫奏表也是好的。此次你遣人來王府送信,很好,不過此事太過危險,我晚些時候得到消息不打緊,你的關係卻萬萬不能讓人發現,下次再有類似的事情,我不召你,你千萬莫來!”
此時車駕轆轆駛過承天門,他撩開簾子往外看了一眼,問道:“今日長生殿宿衛是誰?”
常何心中突地一跳,歎了口氣道:“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就是皇上,今晚也不一定住在長生殿的!除了今日當值的侍寢少監,恐怕沒人知道皇上今晚的行蹤。”
李世民放下簾子,閉上雙眼默默養神。他不再說話,正在外面駕車的侯君集卻悚然而驚,適才在王府,若不是看秦王態度堅決,他就真的調動軍隊大動干戈了。可是如今想一想,雖說宮城內有常何這個內應,但此刻武德皇帝正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預防宮變,連他今夜的寢宮在哪裡都不清楚,這一仗的把握委實太小了些,且不說負責城防的劉弘基麾下近四萬府兵以及三萬元從禁軍,就是東宮內的兩千長林恐怕就不易對付。一旦關鍵時刻武德皇帝現身,一句話就能讓參與謀逆的諸多天策府兵將灰飛煙滅……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疑惑起來,這個秦王滿口父子兄弟,還把尉遲恭和程知節兩個人每人打了二百馬鞭,可是此刻卻又公然要常何收買敬君弘,甚至打聽武德的寢宮宿衛情況,似乎心中在轉著什麼可怕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