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六月初一日,武德皇帝在太極殿親自主持中朝,宣佈正式拜四皇子齊王李元吉為御北行軍元帥,當場授以金印、節、符、綬及天子劍,允其節制長安以北的諸州郡駐軍及天紀、天節兩軍,同時宣佈調尉遲恭、段志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十將元帥府聽調,另敕薛國公左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率三府禁軍出武功衛戍京兆。最後才宣佈江國公陳叔達正式復職回門下省視事。
這幾件事發生得太快了,除太子、齊王等寥寥諸人外門武百官無不詫異失色。長孫順德幾乎當庭跌倒,奏對都顯得結結巴巴的,對於這位外戚,武德倒是頗為和善,聞言撫慰他道:“朕命你出武功是信得過他,才將京城安危托付於你手,領軍歸領軍,你仍是左驍衛大將軍,待你凱旋歸來,朕自有封賞!”。長孫順德兀自懵懵懂懂,站在一旁的秦王李世民站了出來,對他說道:“這是君恩,薛國公當謝恩的!”這才將他驚醒過來,汗流浹背地叩頭謝恩。
就在武德皇帝宣佈數道敕旨之際,太子建成站在班中衝著父皇面帶微笑,然而他的眼角餘光片刻也未曾離開站在對面班中的秦王李世民。令他頗為失望的是,從始至終,秦王的面部表情一如往常般平靜淡漠,從中難窺出半點情緒波動,到後來甚至還好心地站出來提醒長孫順德奉敕謝恩,說話時語氣溫和,嘴角還掛著微笑,彷彿說的是一件跟他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事情一般。李世民若是在武德皇帝下敕時公然站出來反對,甚至拉上蕭瑀等親信朝臣一齊抗命,李建成絲毫不以為怪,但此刻見他神態自若毫無異色,反倒心下暗自凜然。
隨即禮部尚書竇炬出班奏稟齊王元帥府軍馬儀仗準備情況,並陳奏六月初五為黃道吉日,利征伐,擬定為出兵日,請敕奏行。武德皇帝毫不馬虎地驗看了奏表,沉思片刻便揮手准奏。
散了朝,參與中朝的文武百官紛紛上前與齊王和陳叔達道賀,李世民卻沒湊這個熱鬧,只遠遠向陳叔達一揖為禮,便轉身下殿。解下拴在殿外的烏鬃馬,翻身上馬沿著天街打馬直奔承天門而去。
此時已過了正午,群臣三三兩兩自太極殿中走了出來,一邊緩步向著宮門漫步一邊私下議論著方才殿上的情形,中書令兼領吏部尚書楊恭仁用手遮著眉眼朝著天空中猛瞅,引得一旁的中書令封倫大為詫異,不禁打趣道:“一片晴空萬里無雲,今日的天氣頗好,楊相若尋涉鳥,恐怕還早了幾個月!”
楊恭仁放下手來,一臉的凝重之色,全無半點笑容地道:“封相,大約是我眼花了罷,今天的月亮似乎早早便出來了呢!”
封倫一愕,情不自禁地扭頭望去,卻見一片白茫茫的日頭,其餘什麼也看不見。正欲笑,卻見走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崔善神色凝重地轉過頭來道:“楊相眼睛沒花,我也看到了,當真詭異。”
封倫再次舉目,用手搭起涼棚,駭然驚見當空異狀,就在太陽金輪之側不遠許,一抹淡淡的銀輪悄然間現出了身形,他當即大吃一驚,脫口道:“怪了,午間月現,且還是滿月,這真是咄咄怪事!”
此時周圍的大臣們也都紛紛注意到了這般詭異景象,紛紛舉目上觀,大殿前的廣場上秩序蕩然。滿月於月初午間現於太陽之側,這等奇觀立時引起了紛紛議論。
“事反常則為妖,此等異像恐非祥兆!”
“不錯,這大白天的能看到月亮,本來就是怪事,竟然還是滿月,真真不可思議!”
“日月同輝,連古書上恐怕都沒有這般記載……”
“莫非下界有失德敗行之舉,至使上天降此警示?”
……
便在此時,一個聲音冷冷地言道:“那不是月亮!”
眾臣愕然回首,卻見發話的是走在後列的司天台太史令傅奕。
正為天上的詭異天象弄得心神不寧的皇太子李建成笑道:“好啊,太史公在這裡呢,正好為我等解說一番,傅公,你說這不是月亮,那是何星宿?”
傅奕垂目語氣冷淡地道:“太子殿下,此宿在白日可見,於上古遺書中曾有記載,周厲王奔彘十五年,太白現於金烏側,是年也是共伯和元年。故而臣說這不是月亮,而是太白金星!”
李建成一怔,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站在一旁的封倫眉毛立時立了起來,厲聲喝道:“傅奕,你不要在這裡妖言惑眾,太白星不輕現,於今天下承平四海安寧,哪裡來的太白星?”
傅奕冷冷一笑:“封大人,你說的這些下官不懂,然則你若要問下官那物什是什麼,下官便只能據實相告。天象示警,自有其一定之規,不是封大人一言可蔽的。”
“太史大人,你確認沒有看錯,那確實是太白星麼?”
眾人轉過頭去,卻見說話的人是隨後出殿的尚書左僕射裴寂。
裴寂被武德皇帝留下說了幾句話,故而走在最後,一出大殿便見到如此詭異天象,也聽到了走在前面的眾文武大臣的議論,卻始終默然不語。此時見傅奕與封倫爭執起來,這才出言說話。
傅奕躬了躬身:“回稟老相國,下官不會看錯,那高懸日側的,正是太白金星。”
裴寂面上表情淡然,如無波古井,他輕輕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裴寂貴為宰相,雖不習天文,這個道理卻還是懂的。只是當著百官,他心中驚懼卻不能夠表露出來。思忖再三,他緩緩開口說道:“山東道王珪,洛州屈突通、秦州柴紹近日都飛馬行文尚書省,大河以北已經數月未雨,就是南陽一帶,也旱象畢露,如今太白金星又現於晴天白日,看來……明年這個大災年……是躲不過去了……”
他忽地抬眼,凌厲的目光從百官身上掃過,目光所到之處,雖是盛夏,卻帶著一股徹骨的冰寒,他冷冷說道:“天象示警,是我等政事宰輔德不足以輔君親、才不堪以撫黎民之故。然此事畢竟關乎社稷,陛下下敕之前,眾臣僚不可妄言獲罪。慎之慎之!”
眾臣面面相覷,對這位實質上的朝政首輔的心意均已明瞭,當下轟然應諾。
裴寂轉過頭對傅奕道:“傅大人,在皇上下明敕之前,你暫且不要上表述說天象。”
傅奕昂然立直了身軀,稜著眼睛冷冰冰地說道:“我是太史令!”。說罷,轉過身形一拂袖子,大步朝著宮門走去。
看著傅奕那桀驁不馴的身影漸漸遠去,裴寂心中暗自苦笑,看來這個鯁直方正的太史令此番不將天捅個大窟窿是不肯善罷甘休了……
……
李世民回到西宮,當即召集了尉遲恭、段志玄、程之節、秦叔寶、劉師立、龐卿惲、公孫武達、杜君綽、鄭仁泰、李孟嘗等十將到承乾殿前面的廣場上,毫不猶豫地公佈了武德皇帝的聖敕,說畢他淡淡地笑了笑,悠然道:“敕詔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好說的,你們都是朝廷的人,於此大敵當前之際,理應為朝廷效命,為君父分憂。都回去準備罷,齊王殿下三日後午時起程,最遲在初五卯時三刻之前,你們到安化門外昆明池去見駕領命,否則自擔軍法。”
說罷,他竟不多囉嗦,回身走進大殿,命左右將殿門關上,分赴貼身內侍道:“速請舅爺過來,讓他在大殿等我。”
那內侍剛剛從大殿偏門出去,卻見大殿正門門分左右,尉遲恭自殿外走了進來。他反手將門關上,走到殿中跪下道:“大王,他們公推末將來……”
李世民揮手打斷了他:“你不必說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本王有事情讓你去辦。”
尉遲恭也不多說,叩了個頭道:“請大王吩咐。”
李世民點了點頭,說道:“你即刻去房杜二公府上,請二公過府議事,此事務須機密,不能使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就提頭來見。”
尉遲恭應了一聲“末將領命!”,竟不再多問一句,也不顧兀自在殿外等候自己回話的眾將,大步自殿後走了出去。
李世民暗自穩了穩心神,坐在王座上呷了一口茶,還沒等他喘過氣來,天策府左虞侯車騎將軍侯君集便從右偏殿的大門外走了進來。他立定了身軀行畢了禮,沉聲道:“臣下都聽說了,大王有何教,但管吩咐就是!”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哈哈一笑,平平淡淡說道:“莫急,還沒到最後見真章的時候。此刻我們最緊要的就是不能心慌意亂,大敵當前,我們自亂陣腳,豈有不敗之理?局面凶險,自然不能輕敵,但克敵制勝,卻也不在這一時一晌。倒是有一件事,須得你親自去辦,不能假旁人之手。”
侯君集眼角眉梢滲出喜色:“大王但管吩咐!”
李世民沒注意到他臉上神情的變化,自顧自說道:“你此刻立即去城東靈感寺,在大雄寶殿內留下要那人來府的暗記,不必等他,直去常何府中要他今晚過府議事。別的我不多囑咐,唯‘機密’二字汝素善之,此番尤其謹慎小心。”
侯君集也如尉遲恭般單膝跪倒行禮,說了聲:“臣下領命!”,竟也一句話都不多問,轉身自偏殿走出。”
侯君集離去後,李世民沉吟片刻,長身站起,自偏殿出了承乾殿,一個從人也不帶,沿著宮中甬路一路西行,穿過掖庭來到了側妃楊氏的寢宮。
楊妃是前朝煬帝公主,義寧皇帝胞姊,唐軍克長安時年方十四,後於義寧元年為李世民所納。此時她已為李家生養一子,名李恪,於武德三年封蜀王,領益州大都督。若以大排行論,李恪雖是庶出,卻是秦王第三子。因排行第二的楚王李寬夭薨,故此李恪雖此時尚不滿八歲,然則在王府中卻是大多數王子的兄長,又素得李世民寵愛,故此雖居偏宮,地位卻僅在長孫氏生養的長子秦王世子中山王李承乾之下。
李世民一走近,站立在宮門口的內侍早已看見,尖著嗓子喊道:“大王駕到!”唬得楊妃急忙忙整理服飾拉著小蜀王來到殿門口,未及下跪,李世民已一腳邁了進來。
他一把抱起了小李恪,對蹲著身子正欲行禮的楊妃道:“罷了罷了,就不要多禮了。我來看看就走,你這一迎一送的,又是整裝又是下跪,工夫全都耗在這些沒用的禮節上了。”
小李恪瞪著兩隻黑豆似的眼睛興奮地盯著李世民,紮著手叫道:“父王安康!父王安康!”
李世民滿心的陰鬱情緒被兒子這脆脆的一聲呼喚掃得一乾二淨,他哈哈笑道:“恪兒又淘氣了是不是?看父王怎樣罰你!”說著湊過嘴去在李恪雪白粉嫩的小臉上親了一下,硬硬的鬍子茬扎得李恪扭著臉咯咯直笑。
侍立一旁的楊妃見了也不禁跟著笑道:“大王心情好的很呢!今日怎麼有空到臣妾這邊來了?”
李世民一邊逗弄李恪一邊說道:“走過這裡,過來隨便看看。我終日在外邊跑,還悶得不行。你們母子終日守在這裡,怕不悶死?”
李恪伸展著胳膊叫道:“父王帶恪兒出去,恪兒要騎馬!”
李世民輕輕擰著李恪的臉蛋逗他道:“等天氣涼快了,父王帶你到北海池去泛舟,到御馬廄去騎馬,好不好?”
李恪大為興奮,叫道:“好!好!”
楊妃微笑著說道:“到太極宮去泛舟騎馬,那可得有皇上的敕旨。”
李世民一笑:“哪有那麼多規矩,老爺子一見孫子,保管嘴都笑歪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規矩。”
楊妃想了想,說道:“那臣妾也得先稟命王妃娘娘,別的王子去不去……”
“既然要去,自然都去,否則有人要在背後數落我偏心”李世民笑意盎然地打斷了楊妃的話。他臉上露出了頗為神往的神情,歎道:“北海池那邊,多少年沒有去過了,哪裡是什麼樣子,我都有點記不真了。”
楊妃笑了笑:“臣妾倒是還記得。”
李世民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倒是幾乎忘卻了,你自小便是在太極宮裡長大的。我記得北海池子邊有座殿,卻從沒進去過,那殿名字叫……叫什麼來著?唉,看來我是老了,連殿名字都記不得了!”
楊妃笑吟吟地道:“那是臨湖殿,它隔在長生殿、御花園和北海池子之間,從玄武門進宮敕見的大臣們,都得從臨湖殿邊上過去,否則就得繞過御花園的那一大片林子從西宮的小路穿北掖庭過去,太廢周章了。臣妾記得早年間臨湖殿開啟過一次,父皇帶著臣妾還有一些兄弟登上二層,從那裡北可以看到玄武門內的軍衙,西可以看到長生殿內的光景,往南能夠看到甘露殿和神龍殿,連兩儀殿都依約能夠看見,三個海池子就更不必說了,站在樓上,盡收眼底!可惜了,終父皇一朝,臨湖殿只開了那麼一次,後來臣妾委身大王,就再沒進過宮,也不知道那殿那閣如今是何等光景了了。或許後來又開啟過,只是臣妾不知道罷了!”
李世民兩隻眼睛帶著笑意看著小李恪,嘴上卻回答著楊妃的疑問:“那大殿自大唐建政以來一直封著,從未開啟過。不過它北面的紫宸殿我卻上去看過,依高度而言,紫宸殿應該正好擋在臨湖殿的前面,看不見玄武門才對。”
楊妃眨了眨眼,失笑道:“大王沒上去過,自然不曉得,紫宸殿和臨湖殿實際上不在一趟線上,從臨湖殿的東北角恰好能夠穿過紫宸殿頂東南角的飛簷看到玄武門的情形。”
李世民把李恪放在了地上,呼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有機會我也上去看看,不過要開啟臨湖殿恐怕真的得有父皇的敕旨,先不說這些個沒用的了。你好好看顧恪兒,等入了秋,我帶你們進宮到北海池子裡去泛舟!”
楊妃抿著嘴又是一笑:“殿下怎麼了,北海池子那邊水淺,只能泛兩個人乘的小舟,要泛十幾個人的大舟,非到長生殿西南邊的東海池子不可,那邊是內城裡的內城,沒有皇上的敕旨,可是萬萬不敢擅闖的。”
李世民拍了拍腦袋,哈哈笑道:“是啊,是我糊塗了!”
他歎了口氣:“外間一堆煩心的事,難得在你這裡盤桓片刻,鬆泛鬆泛身子骨,也散散心。這幾日天氣太熱,你和恪兒都不要外出,小心著了暑氣不是鬧著玩的。再說……”
他嘴角浮現出一個莫名其妙的微笑:“如今長安城局面詭異朝政複雜,再沒有比這秦王府更能躲清靜的世外桃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