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長安的老百姓而言,武德九年六月四日是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日子,原本象徵著天下太平長治久安的“長安”徹底失去了安寧。平日裡繁華似錦的街坊如今家家關門閉戶,兵丁馬隊滿城亂跑,街面上亂得連平日裡仗勢橫行無忌的地痞豪強都不敢露面。東宮、齊王府和天策府的兵馬調遣來去如在無人之境。設在西城分責京城治安的的左金吾衛府幾乎炸了營,一道道信報自各處報來,京師已然秩序大亂,偏偏最高長官雍州別駕左金吾衛大將軍劉弘基又稱病躲得不見蹤影,卻苦了那些在衛府值事的小吏,四方信報如暴風驟雨般湧來,他們卻調不得兵做不得主,只顧滿世界尋找劉大將軍。時在趙王李孝恭府參預機密的岑文本在《武德貞觀雜記》中記述道:“初四日,隱太子謀發,宮府兵逆玄武門,不克,遂復擾西宮。街市翻覆,黎庶不寧,而京兆守不知蹤,舉城紛亂世界,至淮安王攜敕尋至,乃止。”
玄武門前亂作了一團,東宮率兵、長林兵、齊府護兵、宮廷北門禁兵、城防巡兵、天策親兵、秦府護兵若干支軍隊盤踞於此,又各自不相統屬,說是打仗,卻是自己人打自己人,雙方的旗號上都是同樣一個篆體的“唐”。其中接戰最勁的是敬君弘、呂世衡所統率的宮廷禁軍和由馮氏兄弟統率的東宮長林軍以及謝淑方所統率的齊府護軍。這幾支兵裡,曾經參與平略山東之亂的長林兵戰力最強,也最凶悍,久居長安養尊處優的禁軍和各府護軍、東宮率兵不能比。城防巡兵雖然到場,然則主帥不在,統軍將不敢擅自參戰,交戰的又是宮廷禁軍、東宮兵和齊府兵,那一家也不是城防惹得起的,因而他們只是在戰圈外駐足待命。高士廉所率一千多人在芳林門外列陣,但他的任務是在禁軍不支之時施以援手,因此一開始也未曾參戰。
在玄武門大門關閉之後,謝叔方曾與馮氏兄弟簡短計議過。宮城城牆堅厚,城內又駐有重兵,沒有犀利的攻城器械恐不易下。謝叔方提出了兩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一是迅即派人出城召集右驍衛大將軍薛萬徹率東宮率兵大部回城,控制長安城防及城內要道據點,然後將太極宮團團包圍與李世民講條件,能救回太子或齊王當然最好,若是太子齊王不幸罹難,還可以在控制京畿兵權後調野戰攻城器械攻克太極宮擒殺李世民,而後擁立建成長子安陸王李承道即位;另外一個方案謝叔方自己也以為是個下策,便是保護太子和齊王的妻子家眷逃出長安,只是李建成不似李世民般離開長安可以去洛陽,他在京外沒有可供自己長期盤踞的戰略據點。不過雖然如此卻也還不是全無辦法,鎮守太行一線的燕王李藝心向太子,只要逃到河北,不難在天紀軍的庇護下尋得一個落腳之地,一路之上又有熟知兵略的大將軍薛萬徹率軍保護,還不至於去落草為寇。
憑心而論,謝叔方這兩個辦法雖說都稱不上高明,但卻也不是完全沒有實現可能。奈何馮氏兄弟兩人腦袋一根筋,馮立大叫:“我等受殿下厚恩,值此效命之際,唯以性命相從,豈有他哉?”。馮詡也附和他兄長意見,謝叔方手上齊府護軍只有一千餘人,戰力不強,實力較強的長林軍在馮家兄弟手上,沒奈何,只得跟著這兩兄弟與敬君弘的禁軍玩命。
兩軍甫一接戰,呂世衡便勸敬君弘道:“如今局勢詭異內情不明,且禁軍士卒多還在駐地,玄武門前兵力薄弱,不宜擅自與東宮齊府兵接戰,不如靜觀其變,待局勢明瞭兵力集結完畢再鼓列出戰,可穩操勝券。”然而敬君弘卻不從,他也自有一番道理:“我非秦王嫡將,蒙殿下器重托以大任,若畏縮不前,豈非為天策諸將所笑?再者我等職在宮門宿衛,坐視亂軍肆虐,豈不是有虧職守?更有何面目復見皇上及秦王?”
於是這場仗便糊里糊塗地打了起來,東宮齊府人馬對戰宿衛宮廷的北門禁軍。而始做蛹者秦王府軍卻像沒事人一般駐紮在芳林門處做山觀虎鬥。謝叔方愈打愈覺得滑稽,本來是宮府之爭,此刻卻糊里糊塗與宮廷禁衛軍交起手來。奈何薛萬徹不在,他人微言輕,只得由著馮氏兄弟的性子胡鬧。
戰局一鋪開,宮府軍方面的兵力優勢和戰力優勢立時顯現出來,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不到半個時辰便被切瓜砍菜一般砍殺殆盡,可憐敬君弘、呂世衡兩位忠勇將軍,還未等到援軍到來便已然力竭,遂被宮府軍亂刃分屍。等到西內苑內集結的兩千左右禁軍舉著刀槍自苑中殺將出來,才愕然發現他們的兩位統領已然壯烈殉國。恰與此時,大約高士廉覺得差不多了,便率著一千四百(其中有九百多名臨時武裝起來的囚徒)多秦府護軍殺了出來,兩軍合力,頓時軍威大振。
謝叔方正欲與馮家兄弟合兵列陣以並肩對敵,卻不料這二位高叫一聲:“我等今日浴血玄武門,亦可少報太子恩德了!”,便乾脆利落地帶著長林軍脫離了戰場,一路往東而行,途經大安宮和通化門,逕直出城去了,竟然連個招呼都不與並肩作戰的謝叔方打。
謝叔方的肺險些被這對活寶兄弟氣炸,他略定了定神,以手中的這點人馬,肯定不能與禁軍和高士廉的秦府兵相抗衡,他略略用眼睛點了一下高士廉的軍隊人數,心中立時有了底,手中腰刀一揮,怒吼著發令道:“不要戀戰,向芳林門方向衝擊!”
高士廉見宮府軍向東逃竄,正自佈置軍士追擊,卻不料這千餘人馬竟然反向西衝了過來,他手下士卒多是罪囚臨時編用,哪裡有陣列可言,自是一衝就垮,高士廉本人被謝叔方一刀削去了頭盔,六十多歲的人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無奈之下只得眼睜睜看著齊府軍突破芳林門向西逃去。高士廉長長出了一口氣,心想只要玄武門這邊安全無虞,便是逃出個把人去也算不得什麼大事。
然而他所沒有料到的是,謝叔方率著隊伍出了芳林門就折向南,他也並不是要逃跑,而是要去攻擊這場京城大混戰當中另外一個重要的緊要之地——位於西宮的秦王府。
圍魏救趙,以秦王妃、世子以及闔府家眷老小作為人質換回太子和齊王;這便是謝叔方在緊要關頭所想出的主意。他算得是極簡單的減法,秦王手中精銳的王府護軍和天策親軍大部調出了城外,宮城內要控制大局當不少於五百之數,高士廉手上又是一千五百人,那麼秦王府重此刻實質上就是一座空府了,因此這辦法雖說冒險,卻是十拿九穩。
然而他畢竟不是神仙,讓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就在他率軍鏖戰玄武門外並揮師奇襲秦王府的同時,在東宮和齊王府內,正在上演著一出血淋淋的屠殺慘劇……
……
自長林兵和東宮率兵一出長林門,東宮上下一干人等的厄運便開始了。安元壽統率埋伏在東宮附近的五百秦王府護軍於卯時二刻自通訓門殺進了太子府。其時東宮內護衛兵丁到還有不少,總在七八百人上下,然而此刻能主事的大將卻均不在宮中。這些留守東宮的率兵合該倒霉,原本掌管東宮各門宿衛門監的更率寺令王晊倒戈,此刻正在西宮秦王府,而事起突然,李建成還未曾來得及任命新的更率寺掌令,而東宮有權過問宿衛事的中允王珪外放山東,洗馬魏徵臥病不起,右驍衛大將軍兼領左右率府將軍薛萬徹在城外主持郊送事宜,關鍵時候竟沒有一個人居中調度主持大局。因此雖然大變在即,通訓門卻還是依慣例在清晨寅時三刻開啟。安元壽所率秦府兵不費吹灰之力便放翻了守門衛兵殺入了東宮。
安元壽帶兵多年,雖在征伐之事上建樹不多,卻也絕非東宮內從未上過戰場的的率兵都尉們可比。秦府軍入宮的第一步便是起襲擊了位於東宮南側的左右率府,將數十名值事的幕僚軍官屠了個一乾二淨,一舉打碎了整個東宮守軍的指揮系統。隨後安元壽分派人手鎖閉東宮諸門,自己率領二百人直撲太子詹事府,將所有典籍文案賬目一一封存,將詹事府屬員統統關進一件廩房看押起來,隨後又率人抄撿了左右春坊和家令署,太子家令安蔚仗劍反抗,也被軍卒一刀殺卻。
在控制了整個東宮的防衛系統之後,安元壽迅速派兵包圍了太子寢宮,將太子妃竇氏、側妃劉氏、吳氏、趙氏以及李建成的五個兒子安陸王李承道、河東王李承德、武安王李承訓、汝南王李成明、巨鹿王李承義一一擒拿拘押。巨鹿王李承義年紀幼小正在出痘,被士卒直接從床上提了下來。安陸王李承道年紀稍長,率兩名侍衛揮劍頑抗,被秦府兵傷了手臂。
安元壽冷眼掃視了一番眼前的這些龍子龍孫,緩緩開口說道:“我勸你們諸位放聰明些,不要做無謂抵抗,否則刀槍無眼,真個傷了你們,秦王畢竟是你們的親叔叔,你們受罪不說,我覆命的時候臉上須不大好看!”
血染華服的安陸王李承道“呸”地一口啐在了他的臉上,傲然道:“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們這般說話?我們兄弟雖然年幼,畢竟是當今皇帝的骨血,落地就是王,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李世民的一條狗,兀自在此誇誇其談大言不慚,小丑跳梁,何其可笑?”
安元壽大怒,他伸手擦了一下面頰,上前兩步將臉湊近李承道道:“不錯,諸位都是王爺,是金枝玉葉,我不過就是秦王的一條狗,可你別忘了,你們這些王爺的命,如今就攥在我這條狗的手裡!我叫你們生便生,我叫你們死,你們便死得連條狗都不如!”
李承道冷冷一笑:“便是死了,我們也是李家的人,決不會向你這等小人鼠輩卑躬屈膝乞求活命。狗終歸是狗,再怎麼聰明,畢竟聽不懂人話!”
說罷,這個不過十來歲的少年仰天哈哈大笑起來。
安元壽想也不想,揮手“啪”便給了李承道一個嘴巴。安陸王雪白粉嫩的臉頰上,頓時出現了五個青裡泛紅的指頭印。
李承道沒想到安元壽真的敢打他,捂著臉怒目盯視著安元壽,強忍著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惡狠狠道:“惡賊,我兄弟但有翻身之日,定要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便是化為厲鬼,也要將你粉身碎骨九族全滅……”
望著李承道那蘊含著刻骨仇恨的目光,安元壽心中不禁暗自打了個寒顫,心知這少年恨自己已然入骨了,又想起面前這個人的身份,心中不由得一陣慌亂,他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到底還是個娃娃,靜說孩子話!”,說完也不再多問,轉身走了出來。
一名統軍隨後跟了上來,追問道:“這屋子裡的人如何處置,請將軍示下!”
安元壽麵色陰晴不定,沉吟半晌方道:“他們都是叛臣反王家眷,留下也是給大王找麻煩,你挑幾個弟兄,把事情辦了吧,手腳要麻利一些,我們人太少,控制這麼大的宮城,力有未逮。東宮死士頗多,這屋子裡的人,萬一走了一個,你我須擔不起干係,你去辦吧!”
那統軍笑嘻嘻地道:“將軍,這些娃娃無所謂,那幾個娘兒生得委實標緻,不如賞了弟兄們……”
“啪”,話未說完,那軍將臉上已然著了安元壽狠狠一記耳光,卻見這位將軍面目猙獰地道:“混帳東西,現在是什麼時候?這些人是什麼身份?你居然敢動這樣的心思?大王以軍法治府,有些規矩不用我一條條跟你講白吧?”
那統軍嚇得臉都白了:“將軍息怒,末將隨便說說,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安元壽冷哼了一聲,陰冷地道:“快去辦理,屋子裡的人,無論男女,一個不留!”
那統軍喏了一聲,擦著額頭上的汗去了……
……
李世民席地坐在臨湖殿大殿中央,聽躬身站在面前的尉遲恭複述陳叔達所述敕旨,面色淡然不喜不怒。聽畢多時方歎了一口氣,喃喃道:“此番可是把父皇氣得不輕了!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既然陳公如此述旨,那我們奉敕就是了。”
站立在一旁的侯君集皺眉道:“陳相雖如此說,畢竟未經皇上親口允准,殿下若不能於此時趁熱打鐵登上大寶,恐怕還會生出諸多波折。皇上正值春秋鼎盛,身子骨也還硬朗,我們血濺宮門,冒天下之大不韙,才換來了這麼一個東宮太子的位子,未免有些太不值了。”
李世民微微一笑:“畢竟江山社稷為重,一個皇帝的虛名值得什麼?”
侯君集肅容道:“大王此言差矣,名不正則言不順,此刻不要說朝野,就是宗室之內,有多少人以為大王得位不正?雖說建成元吉均已伏誅,陛下已經沒有其他選擇餘地,然則經過這件事情,父子之間畢竟生了隔閡芥蒂。雖說大王名義上可代皇上處斷軍政庶務,這權力畢竟也還是皇上授的,能予之便能取之,今日一道敕書可以授權於大王,明日再發一道敕書便可將大王手中的權柄剝得乾乾淨淨。太子雖是儲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然則畢竟不是君臨天下的國主,有些事情終歸不大方便。”
李世民看了侯君集一眼,嘴角浮現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緩緩道:“君集,事分緩急,不可一概而論。有些事情當急,做起來便刻不容緩;有些事情當緩,則欲速不達。入主東宮總攬朝政,已經是我們往前邁出的一大步了,其他的事情,盡自不妨從長計議,父皇雖說今日惱了我,卻絕非不明事理之人,有些事情,還要慢慢地來,火候不到,終歸是不成的。”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你慮得也不為無理!你記一下,我現在就向朝廷三省六部九寺十六衛御史台及天下道郡州縣發出第一道太子令!”
侯君集急忙自一旁取出筆墨和空白帛書,端坐下來提筆靜聽。
李世民沉思良久,緩緩說道:“裴寂為開國重臣,功在國家,而今年老力衰,數請辭尚書省職,朝廷體恤老臣,允其致仕,著免去裴寂尚書左僕射之職,以司空侍駕京師,其魏公爵位除長子承襲外,可在諸子當中再擇一人,朝廷封為郡公。所遺尚書左僕射之職,由原右僕射蕭瑀領,封德彝以中書令進尚書右僕射,與蕭瑀同領尚書省。原中書令楊恭仁免職,另行委任。原侍中宇文士及任中書令,原天策長史房玄齡任中書令,高士廉守侍中,與陳叔達共掌門下省。”
侯君集文采遠遜房玄齡,此刻聽著秦王述說,筆下不停,卻是字字以實錄。
書畢,他抬頭笑道:“大王睿斷,如此朝局並無大的更動,三省實權又牢牢控在大王手中,果是兩全齊美之法!”
李世民笑了笑,正欲說話,卻見張亮渾身是血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秦王臉上登時變色,他猛地站了起來,聲調顫抖地問道:“府中出事了?”
張亮撲通跪倒,喘息著道:“謝叔方率兵攻打王府,府中兵力不足,王妃召集闔府婦人上城助戰,此刻局面危殆,杜公命末將前來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