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胄在回京途中接到太子令急召,隨即在蒲津渡口棄車換馬,日夜兼程趕往長安,進城時天色已然全黑,待趕到東宮顯德殿,才知道太子正召集諸臣會議,此時已過了亥時。此次議事明顯不同尋常,顯德殿周圍加了崗哨,禁軍武士各持刀搶戒備森嚴。見了這陣勢,戴胄便已經猜出會議內容與北線軍事有關。一個黃門引著他自偏殿而入,一進正殿他便嚇了一跳,殿中燈火通明,粗略數一數竟有二三十名臣子在座。
梁師都軍兵臨夏州的消息快馬驛報傳到長安是六月廿八日,當天晚上,監國太子李世民再次在東宮顯德殿召集朝臣議事,只不過此次參與會議的人不再限於東宮和三省兩班人馬。當晚在顯德殿參與議事的臣子有淮安郡王太常寺卿李神通、河間郡王李孝恭、江夏郡王鴻臚寺卿左金吾衛大將軍李道宗、司徒竇軌、司空裴寂、尚書左僕射蕭瑀、尚書右僕射封倫、中書令太子詹事宇文士及、中書令太子右庶子吏部尚書房玄齡、侍中陳叔達、守侍中太子右庶子高士廉、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太子左庶子兵部尚書杜如晦、太子家令張公謹、左栩衛大將軍太子左右率府將軍侯君集、尚書左丞民部尚書裴矩、尚書右丞劉政會、上柱國永安郡公薛萬均、門下省諫議大夫王珪、治書侍御史孫伏伽以及剛剛自外地趕回長安的蔣國公陝東道大行台左僕射屈突通、霍國公平陽君秦州都督柴紹,另外還有個從八品小吏劉仁軌,官拜息州參軍,卻是太行道兵馬總管任瑰的幕僚,此番代任瑰回長安陳職,因其將敵情軍情戰況糧資等項數說得極為詳盡明晰,兵部尚書杜如晦特地請令讓他列席今日的會議。
戴胄進殿時,那小吏劉仁軌正在一一述說太行道的情形:“……馬邑、雁門、樓煩、博陵四郡共計三十四縣,人口一萬七千九百四十一戶,土地四萬八千二百六十二畝,倉廩存糧兩萬四千四百三十四斛,飼養牲畜牛馬六千八百九十六頭,此番遷徙,大部遷到了太行以南的信都、襄國、武安三郡,北四郡目下所餘人口不足三千戶,地方倉廩存糧不過九百斛,牲畜牛馬全數遷走,來前任公托臣下向太子殿下及朝中諸位大人言道,北賊若果真借道我太行南下中原,管叫他餓死在太原以北。”
李世民聽畢微微一笑:“也虧你記得如此仔細,只是如此大的遷徙,百姓們卻吃了大苦頭了。我擔心的是突厥人沒有餓死,倒是把那些安分耕織的小農戶餓死些許,就是朝廷造孽了!”
劉仁軌不慌不忙地道:“殿下放心,四郡太守縣令守土有責不曾離轄地,各署書吏班役人等均由郡丞縣丞統領隨民南下,倉糧以十天為份當口糧下發,留出明年開春的種糧,所餘糧足以支撐到明年三月份。各郡皆撥庫金百錠,若一路上牛馬牲畜有死傷走失者,照價在當地賃買補償農戶。”
民部尚書裴矩皺眉道:“倉糧都吃掉了,百姓又一年不能農事,這一來一去,朝廷損失著實不少!”
劉仁軌笑了笑:“裴公善計算,這兩萬多斛糧食,讓百姓吃掉總比資敵來得划算!”
眾人聽了均不禁莞爾,李世民揮了揮手:“難得你年紀輕輕,見識卻不淺,這一遭著實辛苦你了,下去歇息吧!”
待劉仁軌下殿,李世民衝著戴胄點了點頭,笑著道:“議得差不多了,此番應對突厥大軍,不比尋常戰事,總要準備充分方可收全勝之功。剛才大家說了這許多,任瑰那邊甚至都已經開始做了,總體方略諸公和我心中都有數了,如晦,你這大司馬就說說罷!”
杜如晦也不起身,就在席上衝著李世民略欠了欠身,侃侃而言道:“說起來此番所定方略極簡單,不過緊守邊隘、縱敵深入、堅壁清野、以待敵怠八個字而已。方才老帥和駙馬所估算突厥大軍數目,與兵部估算大體暗合,當在二十萬以上。如此兵力,實非目下朝廷所能力敵。依照敵軍目的不同,我們的應對方略亦有所變化,若是突厥大軍叩關而入,朝廷應嚴令李靖和任瑰、王君廓,緊守關隘,不得擅自出戰。另以霍國公所部、蔣國公所部、燕王所部為援軍分別策應三方,即以秦州兵策應靈夏,以玄甲軍策應太行天紀軍,以天節軍策應王君廓,為保萬一,應敕命并州李世勣所部移師向北,至信都、趙郡一線策應幽州軍,另遣劉弘基獨領一軍出秦、隴,策應蘭州和涼州。若是突厥大軍繞關而入直下長安,朝廷便令京北各郡將村鎮民戶糧畜遷入城中以避,務必保證野無餘資,此外,朝廷應派一軍出渭西側應武功,以確保京城安危,目前長安兵力五萬七千,城內糧資充裕,據堅城防守兩到三個月應不難,而東西勤王之師,最遠的二十天內也應能趕到關中,待敵糧盡,我軍擊之,當可一鼓而下。”
李世民苦笑道:“人家大搖大擺的來,我們要把老百姓遷到城牆裡邊去躲避,甚至背井離鄉到外地去躲避,這奇恥大辱叫人委實難以受得。只是如今形勢如此,不由我們不忍辱負重。”
杜如晦道:“現在的關鍵是是否要發出徵兵令符,將關中之地及荊襄一帶的軍府盡數征發,以目前朝廷兵力,實不足以與突厥聯軍決戰。即使兵力對等,我軍在騎兵方面天然勢劣,在突厥軍糧盡時或可將其逐走,卻無力聚殲追剿。”
李世民想了想,道:“未雨綢繆,有些事情不能到了跟前再做,我看這征發軍府的事情,應該盡早,否則等到突厥越過了原州一線,恐怕就來不及了。”
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諫議大夫王珪突然開言道:“杜公,目下朝廷兵力,是否不足以打贏這一仗?如若不征發軍府,長安便有失守之虞?”
“長安不會失守,我將親自擔起守衛長安之責!”杜如晦還未來得及說話,李世民已然搶先將話頭接了過來。
王珪衝著李世民欠了欠身,道:“若是長安無虞,臣以為不宜征發關中及荊襄一帶的軍府。”
李世民皺起了眉頭,問道:“哦,為什麼?”
王珪坦然道:“連年征戰,各地人丁銳減,以關中為例,貴為京兆之地,武德元年一府之丁不足萬戶。朝廷征薛仁杲,去其一成,征劉武周,又去一成,征王竇,去兩成。今年眼見山東河南兩道大災,便是揚州東吳之地,也已現出欠收的端倪,天下還指望著關中荊襄兩地能略略多收成些,也能勻給其他的州郡一些賑民的口糧,如今一旦征發了兩地軍府,則今年的秋種便沒有指望了,如此兩地明年開春能夠糧種自給就已經很不錯了。”
“王公此言差矣!”太子左庶子長孫無忌道,“事分大小,經有權變。而今北寇突厥兵臨靈下,長安即將面臨數十萬敵軍的襲擊,這是戰爭。打仗的事情可不是幾個儒生在那裡鬥嘴皮子,是要真刀真槍上陣是要流血死人的。此刻因為一場秋種而放棄征發府軍,以現下的兵力應敵,放走了賊軍主力,日後再要征伐起來,恐怕更是勞師糜餉得不償失啊!這卻又何必呢?”
王珪毫不客氣地反駁道:“長孫大人可知征伐高麗失利並未導致前隋社稷崩壞,倒是大業十一年的一場蝗災惹下了塌天大禍。一時間大江南北大河兩岸千里餓殍,知事郎起於長白,翟讓興於瓦崗,轉眼間十八路反王蜂起,大隋天下頓時支離破碎。殷鑒不遠,我大唐當以為戒。大人所言勞師糜餉之說,王珪不敢苟同,打個比方吧,現下的大唐就好比一個乞丐,能花一文錢辦了這個事情,可是乞丐今天身上只有這一文錢,花掉了就餓死了,所以不能花;待得明日,乞丐討得了十文錢,於是花五文錢辦了這個事情,如此看來他辦得虧了,花了五倍的冤枉錢。可是實際上呢,頭一天乞丐是要用全副的身家來辦這個事情,第二天乞丐卻只需要用一半的身家來辦這個事情。這個比方雖然不雅,卻極貼切的,請長孫大人想一想,是不是這麼個道理?”
長孫無忌還沒有說話,李世民卻已經開了腔:“王公以為此番不宜畢其功於一役?”
王珪懇切地道:“國朝方立,四海方平,大災之年在即,臣以為朝廷應審時度勢,量力而行!”
李世民點了點頭:“此事容我再想想!”
會議開到此時,已經基本上接近收尾,當下又議了後方糧秣調度等相干事宜,李世民直接點將由尚書左僕射蕭瑀總攬其事。
又說了一些細務,眾臣方散去。李世民招手叫上了戴胄,大步走進偏殿,一邊解著朝服一邊問道:“你幾時到的?這一向身子骨還好?”
戴胄跟進來道:“臣晚間進的城,身體一向還不錯。”
李世民笑道:“方纔的會議倒也熱鬧,王珪最後那個諫陳當真是出乎意料、聞所未聞啊!”
戴胄神情肅穆地道:“臣卻不這麼覺得,便拿臣擔任太守的江陵為例,偌大一個都城,只有五千戶住民,百業凋零民生凋敝,一派破敗局面。臣竊以為,殿下現在是太子,不是原先專事征伐的秦王了,萬事當從大局處著眼,目下國家最緊要的便是體恤民力,止征伐、興文事!”
李世民脫掉了外袍,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揮手命戴胄也坐。
戴胄謝恩後坐下,道:“王珪此人,臣原先一直以為不過是一個腐儒書生,今日聽得他這一番宏論,方曉其人確有王佐之材,建成才會將其延至左右。臣以為他當個民部尚書綽綽有餘。”
李世民笑了笑:“我有比民部尚書更重要的差事委他去做!”
他頓了頓,道:“不說他了,先說說你吧,你知道我急著要你回京師為了什麼?”
戴胄一愣,欠身垂頭道:“臣——不知!”
李世民歎了口氣:“崔善本月下旬忽染急症,我派了三撥宮醫去給他診脈,都不見效,眼見這幾日就不行了……”
他轉過臉來極認真地道:“玄胤,大理寺這個地方主司朝廷法度管理獄訟,是人命所繫,若是所托非人可著實了不得,是以我召你回京,是希望你這個老朋友能夠出任大理寺少卿,隨時準備接過崔善的差事!若說呢,大理寺雖是九卿之一,此一時彼一時,現在也算不上什麼大官了,以你的資歷能力,進三省宣麻拜相也是等閒事。如今百政方舉,處處都缺人。說不得,既是老朋友,你總要替我這個太子分分憂的嘛!”
戴胄站了起來,神情認真地道:“臣願為朝廷分憂!”
李世民擺了擺手:“你坐下,聽我說。崔善這個人不是我的舊臣,我當太子前也未曾和他打過交道。可是我從心裡極器重他,不為別的,此人能夠緊守律例抗拒我的太子令,這份風骨實實令人欽佩,更何況年初他還頂撞過元吉,救下了張亮一條性命。身為廷尉,最要緊的是用法行權,這需要個忠直方正的人來坐鎮方可讓皇上和我放心。崔善別的能為如何,我不清楚,可他做這個大理寺卿是稱職的,我希望你在這方面能學崔善,恪盡職守不畏權貴,大唐開國不久,可以做錯事,卻萬萬不可殺錯人啊!”
戴胄道:“請殿下放心,臣當竭力報國,不敢惜身!”
李世民點了點頭,道:“蕭瑀和封倫都上了年紀,雖說忠勤練達治事審慎,精神總歸不及壯年人。尚書省這兩個位子,你以為如今朝中諸臣,誰來接掌最為妥當。”
“房玄齡、杜如晦!”戴胄毫不遲疑地答道
李世民“哦”了一聲,沉吟片刻問道:“無忌如何?”
戴胄答道:“無忌兄雄才偉略,城府森嚴,可托付大事。然則於輔佐君主治理庶政上,終歸不及房杜二公。”
李世民點了點頭,又問道:“你方纔所言體恤民力,止征伐、興文事,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與別人商討得來?”
戴胄誠摯地答道:“是臣這些年在外任職上得來的體會。如今百姓苦與戰亂久矣,若是不能與民休息持重治庶,則秦、隋之危,亦將現於我大唐。”
李世民站起身來,繞著案子走了兩圈,說道:“你說下去,我聽著呢!”
戴胄道:“開皇末年,海內殷阜,府庫存糧可供五十年之用,然隋煬帝二十載而亡其國,何也?殿下當年在天策府時曾經言道,煬帝廣置宮室,以肆行幸,所造離宮別館,自長安至洛陽,乃至并州、涿郡、揚州,相望道次,遍佈各地,此其敗亡之一也;美女珍玩,徵求無度,朝中皆以為晉身之階,為君者貪心不足,慾壑難填,為臣者曲意逢迎不敢諫勸,此其敗亡之二也;東征西討,窮兵黷武,恃其富強,徭役無時,干戈不息,百姓不堪盤剝壓迫,這才揭竿而起,終至身戮國滅,為天下所笑,此其敗亡之三也,這時眼前之事。史上秦亦二世而亡其國,因其雖平六國而據有四海,卻不知息民養生,妄恣驕縱,北築長城萬里,關中修阿房宮八百里,恣其奢淫,好行刑罰,終歸數十年而亡其國。這兩朝一遠一近,臣以為殿下都應善自借鑒,引以為戒。”
李世民緩緩點頭:“你說的有道理,這一陣子我常常在想,一朝氣數,雖決於天命,然福善禍淫,亦由人事,為善者福祚綿長,為惡者降年不永。若是朝廷不能使萬民安居,則雖有兵甲百萬,亦不能不敗其事。從這一層上說,體恤民力善用征伐確實是立朝之本。”
戴胄道:“開創新朝,需要君主以大氣魄、大膽識為常人之所不能為,於是戰亂殺戮所不能免;然則治理天下卻須朝廷與民休息慎用刑罰,老子雲治大國如烹小鮮,經過數十年戰亂,天下本來就已經元氣大傷,此時擅動刀兵,無異於懲民於水火,故此臣對適才王珪所言深以為然。恕臣直言,當年在天策府,殿下主掌征伐,身邊人除房杜二公外余皆亂世之材,而建成為太子監國治政,身邊多盛世治庶之材,殿下能重新起用王珪和魏徵,此真社稷之福也!”
李世民傲然一笑:“不只他們二人,我已經命尚書省行文雋州,召韋挺回朝。李綱年前病故了,否則我也要把他召回來。朝廷公器,不能以私恩授。天策府的眾臣僚,輔佐我多年,不可輕棄,然則治理天下,終歸要兼容並蓄,武德老臣、天策文武,東宮舊人,門閥世族,寒庶仕子,都應在朝中有其相應位置,這才是個朝廷的樣子。”
戴胄喜道:“殿下能夠這樣想,真乃大唐社稷之福……”
李世民擺了擺手:“現在說這話尚早,尚書、中書、門下三省,為天下政務之所繫,必須要一些年富力強又忠勤審慎的人來擔任,不過目下說這個還不是時候,你我是老朋友了,你又在地方日久,與朝中諸臣沒有來往,我才徵詢一下你的意見。如今朝局尚且不穩,你還要謹慎言行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