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突厥大軍前鋒終於出現在長安近郊。一日之間,附近縣鎮鄉集紛紛傳來火急探報,大隊突厥騎兵在畿輔之內往來衝突燒殺搶掠,長安西北兩個方向頓時升起了數十股殺氣騰騰的狼煙。當日晚間,來襲突厥大隊已在渭水之畔下寨。僅僅一個時辰之後,一名號稱突厥牙庭使者的男子帶著兩個隨從在城防軍武士的嚴密護送下穿過已經戒嚴的長安街市進入了東宮。貞觀皇帝李世民當即召集內廷三省重臣在顯德殿接見突厥使臣。
那名叫執失思力的使臣一進大殿便熱情地張開了雙臂,顫動著絡腮鬍子高叫道:“英武的秦王殿下,頡利和突利兩位偉大的可汗得知你做了大皇帝,特地帶了一百萬突厥勇士來看你,向你表達大漠草原上兄弟最誠摯的祝賀。多麼快呀,短短幾年的時間過去,我們的小秦王已經成為皇帝了……”
執失思力的聲音忽地啞了下來,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熱情在這個地方這個場合似乎分外地不和諧。年輕的皇帝穩然端坐在御座之上,兩隻眼睛冷冷地看著他,一種淡淡的威壓氣息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讓執失思力驟然間產生了一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
“我當是哪個混蛋,原來是你這狼崽子!”皇帝一張嘴便是罵人的粗話,這讓執失思力吃了一驚,也讓大殿裡的臣子們面面相覷。
李世民笑了笑:“執失思力,雖說是老熟人了,大唐的禮儀卻是不可廢的,你給朕跪下說話!”
執失思力還沒反應過來,兩個殿中武士立即跑了過來,兩個人一拉他的手肘一按他的肩頭,立刻將執失思力壓得半跪了下來。
執失思力大怒:“小秦王,這就是你待客人的禮節嗎?”
李世民神色淡然地道:“大唐待客以禮,待畜牲也自有畜牲之道。朕現在已經不再是當年的秦王,朕是大唐的皇帝,是一國之君了,豈能容你在這裡小秦王小秦王的胡亂叫嚷?突利貴為可汗,與你家主人並肩稱王平起平坐,見了朕也要尊稱一聲兄長,你一個小特勒,便敢在朕面前胡亂隨意,朕若是容了你,偌大天下億萬臣民將如何看朕?”
“殿內省!”皇帝忽地提高了聲音喝道。
輪值的殿內少監王闓大步進殿,躬身道:“微臣在!”
李世民卻不理會他,將目光轉到執失思力臉上凝視了片刻,歎了口氣道:“當年朕和你家主人及突利可汗相約為盟,表誓世代和睦,你當時也在場,也聽到了我們的誓詞。大草原上狼的子孫最重誓言,背誓者死,這原本便沒什麼可說的。當年義兵初起,你父子皆在朕軍中,遺賜玉帛多至不可計,朕並不曾薄待你們,如今你這辜恩背義的奴才引兵入我畿輔掠我城鎮傷我子民,居然還有臉在朕面前自誇強盛,朕今天便殺了你應誓,也算替你的主子清理門戶了!”
說罷他一揮手:“將這畜牲拉到朱雀門外斬首,首級懸於西門之外,旁邊放一幅白絹,上面只書四個字:“背誓者死!”
王闓及兩名殿中武士聞言一聲應諾,架起執失思力便向外拖。
執失思力此來自以為與李世民交情匪淺,是以一上來便以舊稱相呼,卻不料當年在軍中豪氣干雲不拘小節的秦王如今卻變了脾氣,一言不合便要將自己殺卻,他此刻嚇得心膽俱裂,口中連呼饒命,雙手亂晃雙腳亂踢,一時間醜態畢露,哪裡還有一國使臣的威嚴體面!”
這時蕭瑀躬身開言道:“陛下,化外之人素來不服王化不曉禮儀,其人無禮,交鴻臚寺申斥一番也就是了,不宜輕殺!”
封德彝道:“正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請陛下開恩,對這等粗鄙之人,訓斥一頓遣他回去也就是了!”
貞觀皇帝眨了眨眼睛,突然笑道:“說的也是,現在殺了此人,背盟的卻是他的主子,諒他也不服!也罷,將他暫時拘押在宮裡,待朕擒了頡利和突利,一併處置不遲!”
王闓遲疑了一下,轉過身來道:“臣請敕,將他押在哪裡,是掖庭還是北衙?”
李世民冷笑了一聲:“人家怎麼說也是個使臣,就押在政事堂吧!”
待王闓退出去,蕭瑀進言道:“陛下,此時突厥大軍壓境,似乎暫不觸怒對方為妙!”
李世民笑了笑:“先不說這個,依眾卿之見,此人來者何意?”
“刺探虛實!”兵部尚書杜如晦不假思索地答道。
皇帝點了點頭:“是刺探虛實,不過朕在想,京城裡這點子兵力,即便不刺探,頡利也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目下突厥二十餘萬大軍深入我腹地,沒有後勤沒有供給,對他們而言最要緊的便是時間。不管長安城裡有多少兵馬,頡利和突利都必須速戰速決,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站在頡利一邊來想,此刻最要緊的便是拿下武功和潼關,切斷長安東北兩個方向與外地勤王之師的聯繫,對長安城而言,晚一個時辰攻城頡利便少了一分機會。這一點連朕都明白,頡利萬萬不會想不明白。突厥人常年遊牧於漠北草原,攻殺戰陣向無成法,先禮後兵這一套是中原的規矩,如無必要,頡利萬萬不會多此一舉!”
房玄齡皺著眉頭道:“這會不會是梁師都的主意?”
李世民搖了搖頭:“梁師都即便此刻就在頡利軍中,說話也沒什麼份量,頡利不會信用他。朕覺得這個執失思力來得有點蹊蹺,十之八九,這是頡利的緩兵之計!”
見幾個大臣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李世民自失地一笑:“朕這也是猜想,目下抵渭水邊紮營的突厥大軍,極可能是突利或者其他幾個部族首領的人馬,頡利的主力以及頡利本人現在還在路上,最早也要明日或者後日才能抵達長安城外。此刻東牙庭尚在途中,突利的西牙庭又指揮不動其他部族的首領,故此頡利擔心朕連夜出兵襲擾立足未穩的聯軍,這個執失思力進城來實際上是來安朕的心,讓朕以為是戰是和還在兩可之間,如此可拖延一到二日,待得合兵,頡利便會立即攻城,一舉拿下長安,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頓了頓,又道:“還有一種可能,此次南來,聯軍內部並非鐵板一塊,頡利煽動各部組成聯軍,最重要的原因便是我朝廷內部爭鬥不休根本無力御外。對此突利及各部落首領目下尚且心存疑惑,就是頡利自己也拿不太準,而率先抵達長安城郊的卻又恰恰是別部人馬,頡利擔心朕會在這裡面做什麼文章,所以便遣這個執失思力進城,一為的是安朕的心,二也為的是單方面掌握長安城內的訊息。進城的是他的人,那麼出城之後,城內的情形自是他怎麼說怎麼是!”
說到這裡,皇帝低下頭思忖片刻,又道:“你們再想一想這個執失思力,我是熟知此人秉性的,狂妄自大狡猾奸詐,但說起人品骨氣,卻絕非戰地使臣的上上之選。頡利絕非不善任之人,他遣此人前來,究竟是打得什麼算盤?”
封德彝恍然大悟:“所以陛下才要將此人擒於闕下,不讓其返營!”
李世民看了他一眼,笑道:“朕本來想殺了他了事,後來一轉念,倒是不妨借這個虛偽奸詐之徒將計就計,讓頡利摸不清朝廷的虛實。”
他轉過頭看了看左武侯大將軍侯君集,道:“這件事情,要君集親自去辦才好……”
……
蜿蜒寬闊的驛道上塵土飛揚,即使在田壟縣鄉遍佈的中原腹地,突厥騎兵大隊也依舊不改大草原上的做派,不分隊列不沿道路,上萬匹馬撒成無數個散兵群遍野鋪開,田地裡種得好好的莊稼在大軍馬蹄下被碾踏得一塌糊塗。
阿史那俟斤烏沒啜一面縱馬飛奔一面高呼:“勇士們,前面五十里便是武功,大唐的小皇帝就出生在那裡!我們到那裡去喝酒放牧……”
在一片毫不節制的狂笑呼哨聲中,大軍飛速向前,如同一群氣勢洶洶的蝗蟲。
大地的震顫突然加劇,一片震耳欲聾的喊殺聲自東面傳來……
一標以皮革為甲的輕騎兵從涇陽方向殺了過來,俟斤烏沒啜只打了一下眼便判斷出這支騎兵絕不少於五千人。
他獰笑一聲,唐軍羸弱,突厥騎兵彪悍,這已是天下皆知的不爭事實,如今竟然有人以數千唐軍襲擊上萬突厥鐵騎,領軍者若不是蠢蛋,便是十足的瘋子。
他毫不在意地下令道:“大軍繼續前行,中軍兒郎隨我迎擊敵軍,讓這些南方蠻子見識一下突厥勇士的刀鋒!”
來襲唐軍無論從馬匹還是裝具上都和突厥大軍差得太遠了,以防護力而言,突厥大軍的鐵甲可以承受敵軍長矛類重兵器的近距離打擊而不變形,而唐軍的皮甲,卻連箭簇都能輕易穿過。俟斤烏沒啜估計,以五百人傷亡為代價全殲這股來襲的唐軍,已經是損失上限了。
他沒有注意到,這支唐軍的武備雖簡單,但衝擊的速度卻稍顯快了一點,甚至比以速度見長的突厥騎兵都還要快上那麼一線。
南方的馬雖然不比草原上出產的塞外良駒,但是若是在負重上少上二三十斤,照樣能夠輕鬆跑贏。
沖在唐軍陣線最頭裡的一個人,稍微顯得有些滑稽,此人不僅沒穿任何甲冑,上身乾脆沒穿任何衣物,他赤膊背著雕弓,手中揮舞著長槊,只顧縱馬飛奔,彷彿練就了刀槍不如的護體神功!
俟斤烏沒啜皺起了眉頭,以這樣的速度,在自己的中軍集結列陣之前,這股唐軍便要衝到面前了。他冷笑了一聲,伸手摘下牛角弓,眼也不眨,唰唰唰便是連環三件,向那衝在前面的赤膊大漢射去。
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那大漢也不躲避,身體只是隨意地在馬鞍子上晃了幾晃,三隻箭簇便全部落空,那大漢一人一馬,避箭時奔馳速度竟連一絲一毫也未曾緩得。
俟斤烏沒啜手心裡頓時出了一層冷汗,自己已然是可汗軍中數一數二的騎射高手,連珠三箭竟無一中的,對面唐將的勇悍從中可見一斑。
他再也不敢托大,一聲長叫,傳令兵嗚嚕嚕吹響牛角,號令全軍戰備。
太遲了!
“兒郎們,一顆突厥人頭一兩黃金,皇上在長安準備了萬兩黃金等著我們去拿!殺——!”那領頭大漢一雙怒目直勾勾盯視著俟斤烏沒啜,灼灼的目光中透出一片血紅,俟斤烏沒啜一陣慌張,他本能地感覺到,那不是一個人類的眼睛,起碼不是一個正常人類所應該有的眼睛!
草原上的狼雖然凶狠,卻也沒有這樣一雙眼睛。
那大漢不似人類,倒似從地獄中升起的惡魔,嗜血食人的惡魔……
俟斤烏沒啜最初的判斷並不算錯,他所面對的雖說不是一個蠢蛋,卻確實是一個十足的瘋子……
幾十名突厥騎兵終於列開了戰陣,一排箭簇齊刷刷射了出去。
突厥騎兵的箭技著實了得,這幾十支箭,竟然無一落空。
奔馳中的唐軍騎兵紛紛中箭,倒撞下馬來,屍身轉眼之間便在後面騎兵飛揚的鐵蹄下化作了肉泥……
喊殺聲依舊!
俟斤烏沒啜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多麼可怕的錯誤,然而這個錯誤,他已經沒有機會糾正了。
尉遲恭手中的鐵槊只不過在身周隨隨便便轉了個圈子,五六個拔刀向他殺來的突厥騎兵便墜下馬去,其中一個沒有死,腰椎卻已經被掃斷,發出了一陣令人心悸的慘叫聲。
下一刻,掛著風雷之勢的長槊毫不遲緩地向著那頭戴銀盔的突厥將軍掃去。
俟斤烏沒啜身體後仰,避過長槊,手中彎刀畫一個弧形,閃電般向那赤膊大漢劈下。
一陣金鐵交鳴聲響起,俟斤烏沒啜一聲長叫,驚恐的目光不能致信地死死盯著手中那已然只剩半截的彎刀,渾未注意到胸前那一大片被生生割裂的鐵甲和正在不斷滲出的血漬。
尉遲恭冷然一笑,隨手揮槊將僅剩半條命的俟斤烏沒啜自馬上掃得飛了出來,這才將泰阿寶劍還回鞘中。
堂堂萬夫特勒,竟非這赤膊惡魔一合之將!
周圍的空間彷彿靜止了一般,無論敵我,都被尉遲恭百萬軍中斬上將首級的悍勇驚得呆了。
尉遲恭獰笑了一聲,狂呼道:“兒郎們,我們不留俘虜——!”
唐軍一片沉寂,隨後,是一片震撼天地的歡呼……
為了等候這支突厥騎兵大隊,尉遲恭率部已然在此地冒著酷暑整整埋伏了六個時辰。他追隨劉武周多年,熟知突厥人的行軍規律和盔甲服飾,也只有他,方能在這萬人的騎兵大隊中憑借銀盔和四色羽飾辨認出突厥大軍的萬夫統軍,一擊而殺之。
甫一接戰,主將即被斬殺,這一戰自此再無懸念。
尉遲恭統帥的五千唐軍,就像一柄重重的大鐵錘,狠狠砸在了突厥大軍的腰上,整支隊伍立時自此中分斷裂,各級將官此時尚且不知主將被殺,兀自整頓隊列準備迎戰。
一擊得手,尉遲恭卻不再硬拚,他率領五千輕騎自東向西突進,轉眼間已將失卻統一指揮的突厥騎兵大隊攔腰斬為兩節。
此刻,唐軍輕騎兵的速度優勢充分顯現出來,在尉遲恭率領下,這支唐軍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往來衝殺,行蹤飄忽不定,不過短短一個時辰,戰死的三色羽飾統軍已有四名。
自冉閔以來,北方民族還是頭一次遇到比自己還要凶悍勇猛的軍隊。
隨著暮色愈來愈濃重,戰場上的氣氛也愈來愈詭異,身邊的戰士不斷的倒下,標誌著主將位置的旗幟卻始終不見蹤影,發佈號令的號角聲也不再響起,隨著戰鬥的繼續,每一個突厥戰士的心中都開始萌發出恐懼的影子。
那赤膊的惡魔,卻仍然在平整廣闊的戰場上往來縱橫,他的身周,飛揚著一層濃厚的紅色霧氣。
即使最勇敢的戰士,也不願意面對這個恐怖的魔鬼。
他似乎不知道痛楚,刀槍箭簇劃過他的身體,帶出一道道傷痕,卻絲毫不能遲緩他的行動,他似乎不知道疲倦,衝殺近半日,他的力量依舊,速度依舊,凶悍依舊。
突厥士兵的個人戰力再強悍,也不是這赤膊魔鬼的對手,沒有人在他的手下能夠走過一個照面。
夜幕降臨之際,咚咚的戰鼓聲猛然間自戰場南側響起,在戰馬嘶鳴和戰士的呼喊聲中,這鼓聲顯得如此雄壯,如此震撼人心……
無數披盔帶甲手持長矛的唐軍重騎兵自南面緩緩向戰場壓來,此刻已經沒有人再去留心這支隊伍的人數了……
失敗,已然不可避免。
武德九年八月廿三日,右武侯大將軍尉遲敬德率五千輕騎三千重騎與一萬突厥騎兵戰於涇陽以南,激戰半日,大敗敵軍。此戰唐軍殲敵五千,斬首一千八百級,俘獲特勒統軍阿史那俟斤烏沒啜,這位四羽特勒雖說活了下來,但折一臂,右半身骨骼多處碎裂,內臟受傷,終生不能再跨戰馬。此戰尉遲恭以八千兵硬撼一萬敵軍,也讓突厥牙庭對唐軍的戰力有了全新認識,自此直至四年後突厥覆滅頡利就擒,突厥騎兵和唐軍始終未再進行過正面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