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畢,如在雲霧中整整泡了半日文武官員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步出了顯德門,帶著滿心的驚惶和不安各自散去。剛剛進京便遭遇如許驚人的朝變,李靖自然也難免心神不寧,雖說升任兵部尚書是喜,但新皇帝用人如此多變,卻又讓他對自己的陞遷惴惴不安。宇文士及先後侍奉四朝天子,高士廉貴為皇后的娘舅,二人根基均不可謂不穩,不過轉眼之間,一個賦閒在家一個左遷外任,雙雙罷相。直到現在想起殿上的種種情形李靖腦中還一陣陣眩暈,他不禁暗自搖頭苦笑,看來自己確實是老了,不過是官場上尋常的升升降降,便讓自己魂不守舍,真不知道這些年來戰場上的生死搏殺是如何過來的。他正自胡思亂想,卻聽到背後有人呼喚:“藥師公留步!”
他愕然轉身,卻見中書令房玄齡邁著悠閒的步子自背後趕了上來,他急忙站定躬身施禮道:“原來是房相,李靖有禮……”
房玄齡搖了搖手,躬身還禮道:“藥公客氣了,玄齡新入中書,怎敢妄稱宰相?恭喜藥師公出掌兵部,皇上此刻正在顯德殿偏殿等候,要召藥公獨對!”
李靖吃了一驚,連忙道:“李靖何人,怎敢讓陛下久候,我這就隨房公去!”
房玄齡點了點頭,與李靖一道轉頭往回走,邊行邊道:“藥兄是朝中前輩,又是公認的一代名將,才兼文武,出將入相,日後前程不可限量,同殿為臣,還望藥公多多指教!”
李靖心中一凜,笑道:“我一介武夫,只曉得軍前廝殺排兵佈陣,才兼文武、出將入相這八個字可是萬萬不敢當。兵部尚書雖說是文官,卻專職典軍事,李靖這輩子與中樞政事無緣,宰相之職器宇宏大,非凡夫俗子所能望……”
房玄齡笑了笑:“藥師兄不必多言,皇上乃五百年不世出的曠代英主,說起識人,放眼天下也無人能望其項背,這‘才兼文武,出將入相’八個字,正是他對你的考語……”
……
“臣李靖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進了顯德殿偏殿的李靖半分不肯苟且,恭恭敬敬對著貞觀皇帝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行了行了,你也上了歲數了,就不要這麼辛苦了!”李世民笑著揮手道。
“朕知道,今天在朝堂上,朕把大臣們嚇得不輕,怎麼,你李藥師一世英雄,也對這等事有所忌憚?”皇帝嘴角浮現出淡淡的微笑。
李靖收拾著袍袖從地面上站起身來,也笑著答道:“臣這十餘年都在戰場上度過,朝廷裡的事情大多不懂,只是天威不測,做臣子的若是沒有這點恐懼之心,天下早已大亂了。聖人說的教化仁愛,首先便是要尊王,其次才是攘夷及其他事,尊王就是教天下的臣民對君主要尊崇敬畏,這是歷朝歷代立國的根基……”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錯,聖人的言行,有這層意思在裡頭。好了,閒話少敘,咱們說正題,這些日子來朕一直在想,突厥這個北方強敵不滅,大唐的邊境就永無安寧之日。漢平匈奴,高惠文景四代皇帝臥薪嘗膽六十餘年,朕恐怕等不了那麼長時間,像現在這樣子,突厥年年入寇,朝廷歲歲備邊,何時是個終了之局?輔臣們有人持和親之議,朕所不欲取,大唐的男人無能,讓女人去擔當大任,沒有這個道理。這件事情上,朕想聽聽你的看法!”
李靖沉吟了片刻,道:“與突厥之間的戰爭不同於統一天下之戰。我大唐為的並非兼併土地廣納人口,而是從根本上擊破殲滅其強大之軍事力量,遏制其進行大規模戰爭的能力。雖說目的如此,但若不通過一場根本性的戰爭,這個戰略目的恐怕不易達到。”
他頓了頓,抬頭見皇帝靜靜聆聽,並不插言,遂繼續道:“戰爭終歸較量的是敵我雙方的實力,臣以為目下最緊要的是整頓舉國農耕,增加糧食儲備,同時大興馬政,為建立一支強悍震懾宇內的騎兵軍團打下基礎。對敵方面,近幾年內不宜擅動刀兵,但要不間斷地使用反間手段,挑動擴大其內部矛盾,突厥部族眾多,內部紛爭不絕,只要其內戰連綿不斷,無論是誰,便都沒有獨力南侵的能耐。隨著時日推移,我大唐愈來愈強,而突厥則愈來愈弱,待時機成熟,只需一場如去年般的大雪,便能教兩可汗陷入萬般艱難的絕境之中。其時朝廷遣一大將,率數萬騎兵北出長城,臣親率一支輕騎以為偏師,深入敵境遠襲定襄,則龍城之戰便將重現。在此之前,臣以為應審時度勢,先取粱師都,將朔方全境納入朝廷版圖,如此我大唐鐵騎便有了穩固的北進戰略基地。”
李世民站起身來轉了兩圈,語氣略有些激動地問道:“以你之見,一切準備工作均就緒,需要多長時間?”
李靖躬身應道:“臣以為前後需八年時間,最短最短也不能少於五年,時間再短,我們便不能言必勝了!”
“三年!”
“什麼?”李靖不能置信地抬起頭,兩隻眼睛傻呆呆望著皇帝。
“三年!”李世民斬釘截鐵地重複道,“你這個兵部尚書什麼也不必做,用三年時間,給朕訓練出一支適應草原大漠作戰環境的騎兵來,人數不必多,但一定要精悍。全國的軍隊,不論是元從禁軍還是地方府軍,還有朕一手帶出來的玄甲精騎,你看中哪個便調走哪個,馬匹挑最好的,盔甲、刀劍、弓矢,所有裝具都用最好的,且要制式配備便於補充。朕給你特權,要錢要糧可以直接到戶部去批,不必由部到省政事堂會議御前會議地走程序。至於匈奴的內亂,朕前月便已經埋下了引子,這方面朕親自負責,你不用管,練好你的兵,準備打大仗。朕要趕在你李靖騎不動馬之前平滅匈奴!”
李靖後退一步,跪伏在地衷心道:“陛下聖明!”
皇帝轉過頭凝視了他良久,忽然笑道:“李靖啊,你這個人,讓朕說你什麼好呢?你的戰功卓著,說起來就是封你一個異性王也不為過,然而蹉跎至今,半壁江山都打下來了,還僅僅是個郡公。朕身邊的這些將軍,再過一陣都將得國公之封,叔寶封胡國公,之節封盧國公,敬德封吳國公,他們跟著朕從虎牢關一直殺到玄武門,從龍擁立之功,朕必須厚賞……”
李靖暗自歎了口氣,說來說去,皇帝還是說起了這個話題,看來這件事情不說個清楚明白,不僅自己睡不安穩,就是皇帝也萬難安寢。
他抬起頭,臉上浮現出一個憨厚的笑容,緩緩說道:“諸位將軍從龍有功,臣不羨慕,不管是於太上皇還是於陛下,臣都是罪人,不敢言功!”
李世民負起手來回踱了兩步,斟酌著詞句道:“上次張亮去找你,是朕遣他去的,朕不知道你究竟是真的不明白還是故意裝糊塗,事情過去了,朕也不願意深究,但朕想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李靖神色從容地道:“臣知道那是陛下的意思,臣沒有給張亮確實應答,是臣故意裝糊塗,臣有罪,甘願受陛下懲戒……”
皇帝擺了擺手:“懲戒云云,不需提起,朕今日提起此事,沒有秋後算賬的意思,朕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意思!”
李靖抬頭道:“武德初,陛下救臣性命於太上皇駕前,究竟是想收臣為自家羽翼呢,還是想為國家朝廷留一有用之身?是公心還是私德?”
李世民笑道:“那時候朕還沒想這麼多,救你當然是出於公心!”
李靖躬身道:“這就是了,臣是大唐的臣子,卻非太子或秦王的家將。臣雖也姓李,卻非皇室成員,陛下的家事,臣自然不敢與聞,也實在不願與聞。”
李世民沉吟片刻,面色凝重地問道:“若是朕與廢太子建成真的刀槍對陣,當其時你究竟幫誰?”
李靖毫不猶豫地答道:“臣誰也不幫,臣是軍人,手中的刀槍是用來應對外敵的,不是用來參與內爭的。”
李世民凝視了他良久,苦笑道:“原來如此……”
從顯德殿出來,李靖才發覺汗水已將內衫打濕了。適才當殿對答他雖坦然淡白,然而心中對皇帝能否接受這個解釋卻也暗自打鼓。在朱雀門外上了馬,隨從他回朝的中軍將領蘇烈上前道:“末將恭喜大將軍了,榮升兵部尚書,這是莫大喜事啊!”
李靖苦笑了一聲:“你們懂什麼?在朝裡做官,陞遷未必是福,降黜也未必是禍……”
蘇烈愕然道:“大將軍,這是……?”
李靖卻不再多說,揚起馬鞭道:“不要多問了,隨我去江國公府……”
……
陳叔達貴為宰相,又是前朝皇室後裔,受封國公,在長安的居所卻極寒酸不起眼,府第大門口連塊像樣的上馬石都沒有,門也極小,若不是上面一塊和周圍景致極不協調的牌匾,李靖險些便走過了,那牌匾上是武德皇帝的御筆題字“敕造江國府”。
李靖下了馬,命蘇烈等人在府外等候,走入大門裡,向門子恭恭敬敬報了官職姓名,不多時內堂出來一個管事,向李靖打了一揖,陪著笑道:“將軍久候了,老爺有請大將軍內堂敘話!”
入內堂敘禮畢,分賓主落座,陳叔達笑道:“藥師入掌兵部,可謂眾望所歸了!”
李靖擺了擺手:“相國莫要取笑了,李靖正是一頭霧水,前來請老相國解惑的!”
陳叔達哈哈一笑:“朝廷裡翻來覆去,無非就那麼點事情,又有什麼弄不懂的?”
李靖歎息著道:“皇上今日在朝堂之上忽然作色,為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就黜落了一個侍中一個中書令兩位宰相,舉朝文武誰不心中惴惴?這個時候突然升我為兵部尚書,可笑房相卻口口聲聲說我‘出將入相’,真是讓李靖惶恐不安無地自容了!”
陳叔達斂去了臉上的笑容,面色凝重地看了李靖良久,歎息著道:“這又有什麼難猜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要大換武德舊臣了。”
他頓了頓,道:“政事堂宰相之中,尚書僕射地位最尊崇,中書令職責最重要,侍中的權限最小,說起來不過是個裝點門面的花瓶罷了。而今皇上加強了門下省的職權,實際上就是在分尚書中書兩省的權。尚書省管六部九寺十六衛,總攬行政軍事,權力太大了,所以皇上採納了韋挺的諫言,將尚書省的長官尚書令虛置不授,剩下兩名僕射,讓他們相互牽制,權力也就自然而然削去了一半。中書省的職責,說起來不過‘知制誥’三個字而已,然則這卻是天下最要緊的權柄,皇帝要做什麼事情都要通過他們來草擬敕書,什麼都瞞不過他們,這個職位除了房杜,還有誰來做更能讓皇帝放心呢?
至於說房玄齡說你‘出將入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說兵部尚書就不可以拜相?以藥師你的功勳才略,就做一個宰相也是綽綽有餘的!”
李靖連忙擺手:“陳公莫要取笑我了,讓你說得我這心裡心亂如麻,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陳叔達笑了笑,卻不接他的話頭,反問道:“你知道如今皇上身邊,最受信用的近臣是誰麼?”
李靖想了想,道:“長孫無忌和房杜二公吧?誰都知道,這三個人是天策府的頂樑柱,皇上最信用的人,自然是他們!”
陳叔達笑道:“你說的不算錯,不過卻是老皇歷了,皇上如今最信用的人不過是一個區區五品官,就是秘書監信任的少監魏徵魏玄成。說起來他所兼任的秘書少監和右諫議大夫,都不過是五品職銜,然則其人居於帝側,所上諫言無有不納,又堂而皇之列席政事堂宰相會議,你說說看,他品軼雖低,如此權柄,不是宰相又是什麼?”
李靖驚訝道:“他不是三省首長,怎能入政事堂議政?”
陳叔達看了他一眼,笑道:“這權限藥師你也有,你不知道麼?明日午時政事堂議政,你便可以前去參與了!”
李靖大驚:“陳公,你就不要再拿我取笑了,我雖說出任兵部尚書,離著入政事堂可還遠得緊呢!”
陳叔達點了點頭:“兵部尚書確實沒有資格入政事堂議政,不過今日皇上在顯德殿口述敕旨的時候,我記得除了說由你出任兵部尚書之外,還說了一句話,特旨參議朝政得失,是不是?”
李靖點了點頭:“是有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我一直在想,這是什麼恩典榮耀……”
“這不是什麼恩典榮耀,這是政事堂宰相的代名詞!”陳叔達冷冷說道。
“啊——”李靖大張著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陳叔達耐心地解釋道:“自皇上入主東宮以來,不管是廷議還是堂議,以前的規矩漸漸都變了。兵部尚書是三品官、諫議大夫是五品官,太子詹事主簿則是七品官,按照規矩,廷議堂議,這些人都沒有資格參與,可是皇上給他們加了諸多名義,或曰參預機密,或曰參議得失,或曰參預朝政,便一個個入預樞務。這一層凡京城官員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這個參議朝政得失,也是這個意思,所以房玄齡說你是相,原本也是不錯的!”
李靖迷惑地道:“如此七品官也可以拜相,豈不是亂了朝綱?”
陳叔達哈哈大笑:“藥師怎麼如此迂腐?什麼是相?秦漢三公即是宰相,至漢中大司馬大將軍均可為相,至後漢尚書令主掌內廷,是真宰相,大司馬大將軍不加‘錄尚書事’亦不得為相,最近這幾十年來,三省並立,尚書中書門下長官,朝野視之為宰相,然則尚書令原先不過是皇帝身邊的總書辦,中書令為宮內宦官之長,侍中為侍從之長,都不是什麼顯赫的祿位。便是現今,老夫為侍中,命雖為宰相,實則也不過是個三品職銜罷了。只要有宰相之實,七品官便不能拜相麼,這卻又是哪一家的規矩?”
李靖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點頭。
陳叔達又道:“其實,這不過是皇上的權宜之計罷了,皇上登基,自然要改換宰相班底。然而武德年間的舊臣不能倉促撤換,皇上信任的能臣幹員目下品軼太低,驟然間超拔,有礙物議視聽,說起來皇上也是不得已啊……”
陳叔達沉默良久,歎道:“藥師啊,我與你舅舅韓公相交莫逆,有一件事,還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李靖抬起頭看了看他,愕然道:“陳公但有差遣,李靖萬不敢惜力!”
陳叔達緩緩道:“說起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一陣子,你上一道彈劾奏章,就說老夫年老驕狂,君前無狀,應予嚴懲就是了……”
“啊?”李靖又一次愣在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