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燁敷衍一聲:「孫兒會去瞧瞧貴妃,皇祖母勿擔憂。」說話時抬眸看了眼嵐琪,見她靜靜地在一旁好似根本沒聽這幾句話,之後離了祖母,本要親自送她回永和宮,嵐琪卻勸,「皇上先回乾清宮去吧,李公公不是說,一班大臣等著見您嗎?臣妾身子好得很,這一次懷孕,一點兒不見不舒服,您別擔心。」
玄燁道:「朕是想,在菩薩頂時就見你怔怔出神,哪時候就想問你怎麼了,可礙於禮數分寸不能多與你親近說話,本打算回程路上找你,胤礽又一路纏著你,這下回宮了,總能說了吧。」
嵐琪歪著腦袋笑,「臣妾在菩薩頂想什麼了?這會子還真記不得了,被那隻老虎嚇一跳,現在還滿腦子是那隻老虎。」
玄燁也不著急,扶她上軟轎:「有的是日子,你慢慢想,朕過些時候就來問你。」
兩人彼此囑咐了幾句,便在慈寧宮門前散了,嵐琪的轎子悠悠往永和宮走,經由承乾宮門前時,轎子突然停下,環春聲音歡喜地說著:「娘娘,下來吧。」
嵐琪以為到了,下轎才發現是承乾宮這裡,但見門前一對孩子被乳母領著在等待,較小的一個一見到她,立刻撒手跑過來,嬌滴滴地喊著:「額娘。」環春趕緊擋了擋,笑著說,「六阿哥不能撞額娘,額娘肚子裡有小娃娃了。」
胤祚聽了聽,不知是不是明白,掙扎開環春,嵐琪也已經慢慢蹲下,正好將兒子抱個滿懷,到底是出了趟遠門,比不得當年和玄燁出去逛三日眨眼的功夫,這次還沒走到菩薩頂就開始想兒子。那會兒被老虎襲擊時,腦袋一片空白,但事後則恐懼,若是她就那麼死了,孩子怎麼辦,玄燁怎麼辦,太皇太后和阿瑪額娘怎麼辦,原來她烏雅嵐琪,已經活得那麼重要了。
胤祚一直額娘額娘地喊著,嵐琪慢慢站起來,抬頭見胤禛被乳母領著走來,小傢伙臉上笑嘻嘻的,禮貌地喊了一聲德妃娘娘,嵐琪微笑頷首,心中忽而一個激靈,想起了遇襲後的那場噩夢,想起了夢裡胤禛拉著自己的手,不讓她去救太子。莫名的,多年前的那場夢也竄到眼前,那時候胤禛還在肚子裡,她夢見小小的太子指著自己的肚子哭。
「額娘,回家。」胤祚的聲音突然想起,拉著母親的手撒嬌,又去拉拉環春,嵐琪醒過神,再看著胤禛天真可愛的模樣,怪自己胡思亂想,但她也不能徑直回永和宮,皇貴妃懷著孩子替她照顧兒子這麼久,總要進去謝一謝。
門前的人也沒有阻攔,青蓮熱情地迎了出來,只是輕聲說:「娘娘她氣色不大好,脾氣也不大好,若是說了不大好聽的話,德妃娘娘您擔待些,都是孕婦,您一定能體諒的。」
嵐琪笑而不語,緩步進了內殿,腹部已然隆起的皇貴妃正歪在炕上,手裡擺弄著叮噹作響的九連環,似乎不得法,正氣惱。胤禛瞧見了,便爬到母親身邊,三兩下就解開了,皇貴妃面上露出笑容,又見德妃在跟前,好不得意地摸著四阿哥的腦袋說:「我這個兒子,就是聰明過人。」
嵐琪心內一笑,面上不動聲色地點頭,又說些感激的話,可話音落,皇貴妃卻看著她的身形說:「他們說你也有了,你真是不甘落後,生孩子也要來湊個熱鬧。昨兒榮妃才來跟我說今年宮裡的用度,為了三個人臨盆,添了好一筆銀子,你又趕上來了。」
嵐琪且笑:「托娘娘的福。」
「不必托福我。」皇貴妃冷笑,轉過臉對著胤禛又滿面慈祥,哄他和胤祚去玩一會兒,說德妃娘娘一定從外頭帶好東西,讓他跟弟弟去用永和宮等著,待一雙孩子都走了,嵐琪見皇貴妃有話要說,就在一旁坐下了。
皇貴妃果然唏噓著:「聽講你還被老虎拍了一巴掌,這樣都沒事嗎?這個孩子,可比前頭那個閨女結實多了。」
嵐琪頷首道:「太醫也這樣講。」
「可是我這個孩子,不大好。」皇貴妃突然說這句話,驚得嵐琪一顫,可床榻上的人倒是很平靜,輕輕摸著自己的肚子說,「太醫說這孩子弱得很,能不能足月生都不曉得,生出來能不能活也不曉得,太醫說他幾十年經手的喜脈裡,頭一回見到這麼弱的,可是這麼弱,她竟還一直好好活著。」
這樣的經歷,嵐琪在去年此刻一模一樣的感受過,她雖不表露,可那日子一天天熬著實在是辛苦,皇貴妃這會兒瞧著,竟似比自己還堅強一些。
皇貴妃又問:「公主沒了,我瞧你並不是很悲傷,我就想問問你,是不是沒撫養過的,就沒感情?」
嵐琪搖頭,因忍不住眼眶濕潤,便垂首道:「只因為娘娘知道公主沒了,是在八月,臣妾那時候已經緩過來了。其實當時皇上為了穩定朝綱,不讓後宮的悲劇影響大臣們的言論,瞞報了公主歿了的事實,小公主只活了幾天,臣妾痛不欲生。」
皇貴妃驚愕地看著她,難以置信地問:「小公主幾天就歿了?可是……」
「娘娘不要怪皇上連您也瞞著,畢竟除了不願影響朝廷,對其他人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事。」嵐琪努力露出幾分笑容,安撫皇貴妃道,「自己的骨肉,才明白什麼叫不捨,臣妾盼望您腹中的孩子能健康,可若正如您和太醫所說,那臣妾唯有勸您,好好珍惜可以這些日子。」
「大概我會和你一樣的命運,太醫也好家裡請來的名醫也好,都這樣說。」皇貴妃目色略見淒楚,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腹部,苦笑著,「其實他們早就叮囑過我,我的身體若想長久,不適合有孩子,我問他們要坐胎藥時,他們都很猶豫。現在這樣子,我也不曉得是坐胎藥吃好了,還是老天看我可憐,把孩子賜給我,可我並不後悔。」
「孩子選了您做額娘,是和您的緣分,娘娘不要多想,不如和臣妾一樣,堅持到您所能承受的最後一刻。」嵐琪起身,「臣妾不打擾您休息了,皇上在五台山時也為您和腹中的孩子祝禱安產,一定會沒事的。」
皇貴妃聽了卻不大服氣地瞪了她一眼:「若非我要安胎,又怎麼輪得到你去五台山。」嘀咕了這句,便撇過臉不耐煩地說,「走吧。」
兩人沒有不歡而散,青蓮幾人都在外捏了一把汗,恭恭敬敬地將德妃送出門,說一會兒再去把四阿哥接回來,嵐琪回來更衣洗漱後,就陪著兩個孩子說話,但心中一直惦念著皇貴妃方纔的模樣,將心比心,她舊年的辛苦歷歷在目,便喚過環春,讓她送一句話去乾清宮。
皇帝聽見嵐琪傳來的話時,略有些不高興,但想表妹的確辛苦可憐,難得嵐琪一片心意,還是應允了,之後的日子會多多去陪皇貴妃,一直等她順理分娩。而算算今年將有四個孩子落地,做阿瑪的卻並不怎麼興奮,孩子越來越多後,這樣的感情在所難免,他刻意想要高興一些,也覺得十分勉強。再有朝務繁忙,也容不得他多費心在後宮女人的身上。
兩日後,山西巡撫穆爾賽上奏曰:「虎為居民行旅患久矣,幸遇天子車駕蒞止,斃斯獸以安厥土,應賜嘉名,以垂永久。」更數次懇求,欲將皇帝射虎之地改名為射虎川,且立碑以志。奏章所附碑文曰:「皇帝御極,二十有二載春二月西巡五台,為太皇太后祈景福也,畢事而旋,由菩薩頂至長城嶺西,千乘萬騎,雷擱雲奔,道旁林莽蓊翳,有虎伏其間,駭而躍,眾莢敢御。皇帝親挽繁弱,一發而殪之。」
碑文之中隻字未提太子和德妃遇襲,德妃捨身保護太子的事也沒有提到,皇帝不大高興,彼時納蘭容若正在跟前,君臣本是商議設立漢軍火器營的事,皇帝提起來這件事,因為山西巡撫未提及太子和德妃而不悅。
容若沉著應道:「臣以為,穆爾賽大人遞上來的折子,必然再三思量,考慮周密。立碑記載聖主英勇事跡,歷朝歷代皆有,皇上若應允,乃是當地百姓之福。只是德妃娘娘與太子之事,臣以為不記亦可,德妃娘娘賢德之名朝野皆知,只是若刻意立碑,未免太過張揚,不宜六宮祥和。況且德妃娘娘素性賢惠謙和,皇上若有這番恩賞,卻似與娘娘品行相悖了。」
玄燁微微蹙眉,看著不大高興,實則已覺得容若這番話很有道理,便應允了,順手交付給他說:「你再斟酌下碑文上的文字,替朕擬旨,告誡當地衙門不可以此約束百姓,立碑之處,可供百姓隨意往來,不得與以往不同。」
容若領旨,之後又談漢軍火器營之事,將離時,玄燁隨口問道:「沈宛和孩子可好?」
「托皇上的福,都好。」容若微微有些窘迫,想必皇帝也聽見什麼動靜了。
果然聽皇帝說:「畢竟是納蘭家的子孫,你把他留在沈宛身邊,將來與兄弟手足也難以親近,是家族日後的隱患。為了孩子的前程,也為了安撫你額娘,勸勸沈宛,把孩子送回家裡去吧。這樣沒事就鬧一鬧,難看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