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后佟佳氏香消玉殞,史無前例,她只做了一天的皇后。
消息傳至乾清門,滿朝文武哀痛不已,皇帝定輟朝五日,諸王以下文武官員、及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婦以上,俱齊集舉哀,為大行皇后持服二十七日。
離了乾清門,玄燁要先至寧壽宮告慰太后,才能往承乾宮來,然半途中太后就派人來告知,請皇帝節哀保重,不必記掛太后,一切以大行皇后後事為重。
玄燁再步行至承乾宮時,六宮妃嬪、公主阿哥們已齊聚痛哭,他皺眉看了一眼,喚過榮妃道:「都散了,承乾宮裡需要清淨。」
榮妃含淚應諾,玄燁又喚過梁公公吩咐:「去暢春園將太子接回。」可是話說出口,眉頭一顫,又說,「罷了,他染了風寒,皇后慈愛定不願他抱病前來,讓太子要緊養病。」
梁公公呆呆聽著,太子爺幾時染了風寒,他怎麼不知道?
玄燁踏入殿門,但見皇后安然臥於床榻,與前幾日沉睡並無兩樣,可是前幾日,他還能盼著表妹醒過來,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醒了。
環顧殿內,只有青蓮幾個近身的宮女已穿戴縞素伏地而哭,半開的窗前嵐琪站在那裡,陽光從她身後落下,在她纖瘦的身上鍍了一層金光。
「胤禛呢?」玄燁問。
「四阿哥哭得太傷心流鼻血,被太醫帶去自己屋子治療,一會兒就過來。」嵐琪冷靜地說著,「佟嬪妹妹昏了過去,已被送回儲秀宮,承乾宮裡忙不過來,不然還是留她在的好,但興許一會兒醒了還會過來,還請皇上這幾日對佟嬪妹妹多多包涵,讓她最後送一送親姐。」
眼前的人那麼平靜,玄燁記得昔日鈕祜祿皇后沒了,她直接在坤寧宮哭暈了過去,自然彼時懷了四阿哥也是緣故,但這一次她看起來,好像真的不怎麼傷心。進門時看到琴在門外,而梁公公一路過來跟他描述了皇后最後的時光,說德妃娘娘坐著彈琴,四阿哥在裡頭唸書,安逸又寧靜的時候,佟嬪娘娘突然失聲痛哭,底下的人才知道,皇后薨了。
玄燁昨天就想問,屋子裡彈琴的是不是嵐琪,可她記得她說過再也不彈琴,到底沒問出口。他有三個皇后,三人都英年早逝,而他除了陪伴髮妻走完最後的人生,其他人最後的時光在身邊的,都是嵐琪。
「你呢?」心中翻江倒海,好半天,玄燁只問出這兩個字。
「臣妾要打起精神,為皇后娘娘操持最體面的喪禮。」嵐琪微微昂首,淡定的神情中滿是堅毅勇敢,「皇上,這也是您的心願吧。」
玄燁心頭莫名一熱,頷首應道:「朕全部交付於你。」
說話間,小和子攙扶四阿哥前來,孩子已換了縞素,鼻頭上塞了止血的棉花塗了敗火的膏藥,模樣十分狼狽。這會兒的四阿哥,不見平日的一本正,不見平日不服輸的個性,全然不是書房裡那個優秀的皇阿哥,此時此刻,只是一個失去了深愛他的養母的孩子。
可玄燁見兒子這般,眉頭緊蹙,不等他行禮起身,就沉聲責備:「你額娘自沉痾不起至今,每日梳妝打扮乾淨端莊,幾時有過你這般狼狽?你這樣在她身前哭,她天上有知也要嫌棄你。」
四阿哥淚眼迷濛地仰望著父親,模糊的雙眼裡根本看不到父親盛怒的面容,他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眼中的淚水,好像一輩子的悲傷都要化在今天,嵐琪站在一旁心痛如絞,可他們父子相對,她插不上手也不能插嘴。
「皇阿瑪……」孩子泣不成聲,努力地說著話,「我給皇額娘念故事了,她最喜歡的孫猴子的故事。」
玄燁冷然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呢?」
胤禛哭著搖頭:「我說了,她不要聽。」但立刻又高高揚起頭說,「可是我記住了,皇阿瑪,我都記住了。」
玄燁伸手將胤禛攏到身前,自己失去親娘時,年紀比胤禛還小,可已是帝王的他,不能在人前哭成這個模樣,兒子們大多已比他登基時要大了,他總覺得孩子們該懂事該堅強,可孩子終究是孩子,皇后臨終前那番話,讓他肝腸寸斷。
「你要好好的,你皇額娘才能放心,哭有什麼用?」玄燁親手抹掉兒子的眼淚,四阿哥在他眼前,除了孩提時的不懂事,還有胤祚沒了的時候,他去追著那要送出宮的棺木外,從未如此柔弱無助過。他知道,胤禛是重情重義的孩子。
「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人有空來照顧你哭泣。」玄燁再次冷下臉,把懷裡的孩子推到嵐琪面前,吩咐胤禛,「跟著你額娘,看她如何為皇后操持後事,做你能做的事,也算盡孝道。」
嵐琪小心翼翼地伸手,她一直對於胤禛有著過於敏感的謹慎,是怕失去才會這般小心,如今孩子重新完全屬於她,可也只是眼中所見的而已,她明白這十年的養育之恩,會一輩子刻在他心裡。
讓她暖心的是,胤禛沒有拒絕,被母親握住手掌後,便跟著她走了幾步,嵐琪對玄燁說,她要帶四阿哥去收拾一下,玄燁點了點頭沒說話,望著母子倆一前一後離去的背影,回眸見再也不會醒來的人那安然祥和的面容,想起表妹最後問他的那句話,他撒了謊,可表妹明明知道,還是笑:「就算您騙我,我也當真了。」
失去髮妻時,他以為那是親情以外人生所歷的最大痛苦,皇祖母以外,大概未來再也不會被什麼痛苦打敗,鈕祜祿皇后過世時他的悲傷止於對生命的惋惜,可表妹離去,他的心痛難以言喻,但哭不出來也不想哭,旁人只當他冷靜甚至無情,心中的痛,只有自己知道。
另一個人也沒有哭,不是昔日六阿哥走後呆滯的無淚,也不是太皇太后駕崩後幾欲尋死的哀痛,她冷靜而精神地面對一切料理一切,承乾宮上下沒有一處胡亂或不妥帖,嬌弱的身軀彷彿是此刻最強大的依靠,讓玄燁走近殿內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安心。
可這份安心,很容易變成依賴,而玄燁心裡,的確早就依賴上了那個人。
那一日後,大行皇后的喪禮,有條不紊隆而重之地舉行。初十,大行皇后梓宮停靈承乾宮,三日後皇帝親送,奉移至朝陽門外享殿,之後數祭,皆攜諸皇子親臨。七月二十六著封大行皇后之父佟國維一等功,賜誥命,世襲罔替。至九月,命和碩簡親王雅布、多羅信郡王鄂札,繼冊寶,上大行皇后尊謚,謚號孝懿皇后。十月,孝懿皇后梓宮奉安地宮,聖駕親臨奠酒,親王以下、文武大臣皆隨駕行禮。
七月初秋,十月深秋,轉眼三月匆匆而過,孝懿皇后的喪禮似乎不同於之前任何一次大喪,赫捨裡、鈕祜祿兩位皇后也好、太皇太后也罷,這一次的喪禮,有條不紊得讓人覺得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大事,自然前朝後宮細瑣諸事間操持之人,功不可沒。
十月末四阿哥生辰那日,永和宮突然宣太醫,德妃不堪辛苦,終於病倒了。此時四阿哥已恢復書房的課業,之後幾天,每日晨起出門前必來永和宮探望,下學後也先至永和宮問安,母慈子孝,外人看著這對親母子的情分,不比昔日養母養子來得差,彷彿很自然地過渡了尷尬的日子。但所有人也都看在眼裡,四阿哥至今住在承乾宮,沒有回永和宮。
七八月裡,還能說是為了養母持服,但往後的日子,除了祭奠安葬等等要緊日子,平時宮裡的生活與以往無異,阿哥們也不能荒廢學業,但四阿哥除服之後,仍舊一個人住在承乾宮,那裡如今一個妃嬪也沒有,除了太子之外,還沒有哪位阿哥獨自守一座殿。
而提起太子,此番孝懿皇后大喪,從頭至尾不見太子的蹤影,每逢大祭,都是大阿哥以皇長子的身份誦讀祭文,連四阿哥也沒輪上,太子是說在暢春園無逸齋裡養病,可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能探視,誰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裡怎麼樣。
七月以來,舉凡大事皇帝都委任大阿哥,大阿哥也算爭氣,事事穩妥沒出一點岔子,眾人知道明珠府必然在背後協助指導,而索額圖明明在皇后逝世四天後,就成功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但皇帝卻以諸多理由把他留在那裡繼續善後,據說十一月初方能回京。
三四個月裡,赫捨裡一族的人完全使不上勁,太子安居暢春園唸書,到底怎麼樣誰也沒看到,大阿哥卻一日千里地成長,讓人刮目相看。
孝懿皇后逝世的悲傷漸漸淡去,宮中照舊恢復以往的平靜,只是大事後眾人都有些疲倦,加之喪期內不宜娛興慶祝,宮內氛圍只是緩過一口氣般的疲倦,上上下下都沒什麼精神。
彷彿唯一有生氣的,就是關於幾位阿哥的流言蜚語,再有永和宮母子間奇怪的關係,好些人巴望著誰去捅開這層紙,好讓人看清楚德妃如今與四阿哥,究竟怎麼回事。